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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师几同洛浦之游。”
当前的施政是以伐辽复燕为中心任务,蔡京既然是它的反对派,显然不能够留
在政事堂中继续“平章军国大事”、“宰执天下”了。拒绝署名的后果迅速表现出
来,他最害怕的“致仕”终于像斧钺般无情地加到他的腰领以上,使他完全、整个
地退出政事堂,留在京师奉朝请④。虽然官家对他的恩礼没有减退,他获得一个致
仕宰相可能获得的一切礼数,他仍旧保持着一大串虚衔,仍旧被人们称为“公相”,
在朝会大飨中,仍旧坐在首席的位置上,俨然为百僚之长,但他已经是一个水晶宫
中的人物,只许大家隔着水晶罩子看,再也不能在实际政务中起什么作用了。
他以惊人的毅力忍受了这个难堪的局面,“逆来顺受”原来就是一切封建官僚
的处世哲学,但他一刻也不忘记卷土重来。他没有因为暂时的顿挫而失去信心。官
家的恩典可恃而不可恃,不可恃而可恃。官家进退大臣,犹如他递选妃嫔一样,总
是怜新厌旧。官家今天厌他之旧,怜王黼、蔡攸之新;说不定,过了一段时日,又
要回过头来,厌王黼、蔡攸之旧而怜他之新了。新旧是要看他坐在宰辅席上时间之
久暂而定的。先朝哲宗皇帝的孟皇后,不是立了又废、废了又立,经过好几次反复
吗?他本人也有过三次下台、上台的反复经历。总之是有例可援,他不会失去东山
再起的机会,除非自己不争气,等不到那一天。
只是眼前的处境的确不大佳妙。人家攘夺了他的伐辽复燕的发明权,还心狠手
辣地把他打成反对派,连官家对此也深信不疑。正月十五举行告庙盛典之前,官家
甚至说过“蔡京反对复燕,就叫他不必参加典礼了”的话,后来经他再三乞求,总
算勉强恩准他忝陪末座。其实他又何曾反对过伐辽,只不过人家不允许他从看得见
的利益中分润一杯羹,他心里不免有点小小的牢骚而已。
“怨灵修之浩荡,终不察夫余心。”
经过了这番委曲以后,他真的像屈原一样抱怨起官家来了。文章华国的蔡京,
虽然自幼就熟读经史骚赋,只有处于贬谪的地位中,才真正热衷于《楚辞》,近来
他不离口地朗诵《离骚》,从这里很可以窥测他不平静的心境。
可是朗读《离骚》,毕竟只是一种发泄不满情绪的方式而已,无裨于实际。当
一腔功名心烈火似地燃烧着他的胸膛的时候,他怎么甘心跟倒霉的屈大夫去打交道?
只要看看他这本新刻《楚辞》卷首上附刻的屈灵均的绣像,一副愁眉苦脸、憔悴行
吟的样子,就生怕屈原的一股晦气会像瘟疫般地染到自己身上来,那真叫他堕入阿
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了。当务之急,他应当拿出实际行动来使官家相信他主张伐
辽复燕的初衷,始终不渝,而他没有在议状上署名,却是别有一段苦衷,并非有意
立异,这样才能为自己的再起创造条件。
背晦的冷人碰不得,要烧热灶,千万不要烧冷灶。目前天字第一号的热人是童
贯,为统军伐辽的童贯举行一场饯别宴会,才是改变官家看法,纠正一般舆论的现
实考虑。宴会的规模越大,越豪华,就越足以证明他支持伐辽之积极。为此,他作
了广泛的宣传,大造舆论,并且让薛昂到镇安坊李家去借用“一尺黄”,借到了固
然足使宴会生色,即使借不到,此事流传入禁中,也好让“不察夫余心”的官家察
知他的衷情,这才是公相太师一箭双雕的神机妙算。可笑老大粗薛昂从镇安坊碰了
一大鼻子灰回来后,就大发牢骚,说什么要叫人纵一把火,把阁子连同牡丹花一齐
烧掉了,大家赏不成花。这个薛昂枉自追随他三十年,何尝能够体会到他的这层深
意。
以上就是太师鲁国公蔡京,不惜暂时低下他一向高昂的头,为他的老部属童贯
举行一次盛大宴会的政治背景,不了解内情,不深入探索公相大人的心理状态,徒
然惊奇这个宴会的盛大和豪华,那只是皮相之见。
(二)
东京城东的太师赐第是一座沿着汴河北岸建造翻修的大宅院。它依靠太师桥而
出名。东京人也许还有不知道太师府座落在哪儿的,但要问到太师桥,连得八、九
岁的孩子也会干净利落地回答:“老爹,你活了偌大一把年纪,颠倒问起太师桥在
哪里了。谁不知‘春风杨柳太师桥’,就在临汴东街老鸦巷口那座大宅院前面。”
“春风杨柳太师桥”原是一句诗,现在通俗化到成为小儿的口语,太师桥的盛
名可想而知。不错!太师桥正对蔡京赐第的大门,随着蔡京本人官阶不断地上升,
赐第建筑范围的不断扩大,这座桥也一再翻修,面目全非往昔了。现在的太师桥是
赤栏、朱雕、玉阶石墩,其精丽和奇巧的程度完全可以与蔡京本人的身分相媲美。
虽然这座桥远在蔡京还不过当一名学士的时候,就被他的家人讨好地称为“太师桥”
了。
在蔡京致仕的两年中,为了不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为了不至于给人造成一种
“车马冷落门前稀”的印象——这是一个罢了官的宰相和一个年华老大、过时的名
妓同样最害怕的事情——他比过去更加注意大兴土木,装修门面。有时是开封尹盛
章的顺手人情,有时是总管艮岳工程的新贵朱勔把吃剩的肉骨头扔几块给他,有时
也不免要自掏腰包,但总之是把第宅花园连同马路桥梁都修建得比他当宰相时更加
讲究了。
今天,轮到他大宴宾客之日,这座堂堂相府,这一并排五大间、亮晶晶地发出
金钉和铜兽环的炫目光彩的黑漆大门,这座红彤彤的太师桥,全都打扮得焕然一新,
赋有今天相府中任何人应有的逢迎讨好、献媚凑趣的姿态。连得夹岸密植的碧毵毵
的杨柳也在展开笑靥,乱睃星眼地勾引路人,连得蹲踞在大门口的一对石狻猊也变
得眉开眼笑、喜气袭人,不再像往常一样气象凶猛、面目狰狞地欺侮过路的老百姓
了。
“宰相家奴七品官”,相府的豪奴们本来都是不可一世,站个门班,一个个腆
胸凸肚地欺压行人、调戏妇女、勒索来客,十分威武。今天不但他们,连带一大堆
的干办、虞侯、元从、相府的小总管们,也一个个穿戴起来,一个个都缩进肚皮,
换上笑脸,控背弯腰地迎候来宾,替他们称衔通报,兼管车舆马匹,招待仆从们饮
茶喝水,服务得十分周到。连走两步路,也带着小跑步的姿势,看来十分顺眼。
刚到未牌时分,就来了第一批趁早的客人,原来客人的身份与作客时间往往成
为反比例,身分越低,来得越早,就越显得对主人家的殷勤。然后是大批客人陆续
来到。临汴东街上顿时出现了车水马龙、人语喧阗的盛况。一条宽阔的大道以及邻
近的老鸦口、小花枝巷等几条街巷都显得拥挤不堪,车马掉不过头来,相府门口这
么多的司宾执事也有接应不暇之势。
在桥那边也闹嚷嚷地挤着一大批专看白戏的闲汉们。他们虽然拿不出五十两白
银,买到一分请柬,却都是愿过相府的屠门前来大嚼一顿的饕餮之徒。他们带着无
限羡慕的目光,迎接着每一个知名的官儿,看他们被亲随元从从马背上扶下来,从
车舆中吐出来,在门口受到殷勤周到的接待,然后又目送他们被送进好像海洋一样
深邃的二道门、三道门,被里面的看不清楚的花团锦簇所吞噬,感到黯然消魂,无
限动情。
在这个不受干扰的地区里,永远不缺少相互提供补充而大大丰富起来的马路新
闻,谈话资料。这里也是一片舆论阵地,采风的诗人和注意社会动态的史家们如果
跑来,一定可以听到无穷无尽的骘评人物、贬褒臧否和许多珍贵的新闻掌故,只是
从市民观点出发的月旦,不一定能入得他们之耳。
“上回圣驾临幸,俺有点小事,没有赶上,今天总算是躬逢其盛了。”
“圣驾来临,把门口的闲杂人等赶得一个不剩,哪容你大剌剌地在此高谈阔论。
俺是躲在石牌坊后面,好容易偷看得一眼,门口一大堆侍卫,内监,一个个轻声轻
气,比不上今天热闹。”
“好匹骏马,”有人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连同这副金辔鞍,外加八宝玉柄丝
鞭,怕不值二千两银子?有朝一日,俺骑着它到万胜门外孟家花园去兜一圈,死了
做鬼也风流。”
“你有眼不识泰山,人家钱皇姑大衙内的宝马,轮得到给你乘?”
“向驸马、曹驸马联翩来了,这两联襟的派头儿比钱衙内又高出一头。”
“郑少师来了,这是正角儿上场的时刻了。”
“这郑少师走了他皇后妹子的脚路,才做到极品大官,如今连公相也要让他三
分,张左丞成天价在他身边打磨旋儿,好不令人羡慕!”
。好煞也只是个裙带官儿,值得什么?”
“裙带官又碍着谁的事?只怪你爹娘没养出个千娇百媚的女儿来,害得你也做
不成国舅。”
“你的大妹子倒是长得像模像样的,”这位似乎熟悉对话者的家史,插上来说,
“俺在元宵那夜看见她穿件大红对花缠袄,涂抹得唇红面白,好个体面相儿。怎不
进宫应选?让官家看中了,你也捞个裙带官儿做做。”
“呸!你妈才进宫应选,去让官家挑中哩!”。。
“俺老娘早死了,你妈带着你大妹子进宫去才妙咧!母女两个一齐中选,官家
又选了妃子,又选了太妃,还挂上一个油瓶,妙哉,妙哉!”
“你们满口胡扯什么,看看朱勔的这副派头儿。想当年梁太尉也是神气活现的,
今天跟在朱勔屁股后面,倒像只瘪了气的毬儿。”
“你们看见朱勔肩膀上绣的那朵花儿?说是官家御掌在他肩上一拍,他就绣上
花,不许别人再碰它了,好小哉相。那厮前两年还在苏州玄妙观前摆个冷摊儿,还
比不上俺体面呢!如今八面威风,目中无人,俺就看不惯这个暴发户!”
“说起毬儿,怎不见那高来高去的毬儿?”
“那倒真是一只胖鼓鼓的毬儿,你踢他两脚也好,揿他一把也好,它就不会瘪
下去。”
“嗐!这还了得。你倒去踢踢他、揿揿他看,管教你的脑袋毬儿般地着地乱滚。
”
“那只毬儿呀!这早晚还在东姊儿巷的姊儿们身边滚来滚去,滚半天才得来呢!
人家官大心大,架子也跟着大了。”
“张押班也没看见?”
“早哩!张押班得伺候官家吃罢晚饭,自己才得抽身出来赴宴。”
“张押班在官家面前是个奴才,”有人带着哲学家般的口气,无限感慨道,
“在奴才面前,他就是个主子了。俺亲眼看见公相把他恭送出这扇大门口时那副狗
颠屁股的巴结劲儿,想来他在官家面前也是这副巴结劲儿的。”
相府大门还是发出亮晶晶的黑漆的光,它记录下无数送往迎来的账,似乎很愿
意站出来为这位哲学家做个证人。
“人要走时,狗要逢主,”一个公相的高邻发表他的高见,“这两年,咱们这
位高邻公相大人也算是不走时运了。”
“公相大人有公相大人的手面,”有人不同意他的看法,。背后靠牢官家这座
靠山,下面又有余少宰、薛尚书捧住大腿,哪能这样容易就坍下来?”
“你看他今天广邀宾客,大摆宴席,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说不得,说不得!”虽说说不得,事实上他已经和盘托出了,“公相卖的这
服药叫做‘再生回荣丸’,他自己吃了这丸药有起死回生,转枯为荣之效!”
“怎见得这丸药有这等神效?”
“说不得,说不得。公相的一本账儿都在俺肚皮里。”
“你倒是个机灵鬼!哪里打听得来公相大人的私房事?”
“俺呀,三街六巷,兜来转去,路道儿可粗咧!不管是公相大人的,不管是王
太宰、童太师的大小事儿,都装满一肚子。”他拍拍自己的便便大腹,接着又弯弯
腰,把拳头转来转去,做个满地滚的姿势,吹道,“不恁地。怎又称得上这东城一
霸、京师闻名的‘满地滚’?”
他的得意劲儿还没发挥得淋漓尽致,就有人问,“这早晚了,没见谭太尉驾到!
”
满地滚虽然装满了一肚子朝野掌故,却也分析不出内宫谭稹直到如今还没驾到
的原因。
“谭太尉谭歪嘴早就进去啦!只怪你们自己瞎了眼睛没瞧见,”一个蓄了一口
掩唇髭须的漂亮朋友从后三排挤上来,指着门侧一乘银顶华盖轿说道,“你们不看
见这乘银盖四窗六抬大轿,东京城里就数他独一无二。谭歪嘴是出名的有吃必到,
每到必先。筵宴还没摆好,他先就动筷,就是因为吃多了,才吃歪了嘴巴,后来喝
了三、五百斤愈风烧酒,也没把他的歪嘴治好。你们东城枉自有着什么‘通天报’、
‘满地滚’,却不知道这个谭歪嘴的故事儿,岂不缺了典!”
太尉谭稹是不是乘了这乘轿子来的?有没有这个诨名和这些生理特征?都有待
于进一步的考证。但是这位外路朋友,这样言之凿凿,又说得十分及时,在这种场
合中,就是一重令人肃然起敬的资格了。地头蛇们并不因为他是从外三路来的,也
并不因为他的说话中含有门户之见而歧视他,反而不知不觉地,大家挨紧一步,空
出地位来,让他挤上第一线,
“这个颠颠蹶蹶骑匹黑马来的矮小个子是谁?”满地滚心里还有点不服贴,有
意考问他,“看他这副缩头扭肩的畏葸相,就不是个头面人物。”
“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漂亮朋友立刻给予反驳道,“嘿,亏你还算是
东城一霸,朝堂相府满地滚,连个王给谏王孝迪都不知道。人家可是杨太监的侄儿
媳妇表兄弟的舅太爷呢!杨太监生前干了括田使这个肥缺,他跟着杨太监括田满天
飞,着实括进了不少银钱口地,王少宰和他联了宗,还得让他三分,怎说不是头面
人物?”
漂亮朋友词锋锐利,咄咄逼人,对满地滚实行了人身攻击。满头滚虽然也听说
过王孝迪的名字,但在了解的深、广度上都要差得远,听他一介绍,不禁大惊失色,
只好收起东城一霸的招牌,躲躲闪闪地躲进人丛里,准备瞅个冷子溜之大吉。这时
漂亮朋友已经完全确立和巩固了他的优势地位,就不为过甚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柄牙
梳,慢条斯理地梳着自己的髭须。他这口髭须和他的见多识广、博学多闻一样,都
值得在大众前炫耀一番的。然后他逐个介绍前来赴宴的大小官儿,完全排除别人的
补充和纠正,显示他在这方面无可怀疑的权威性。
“白门下白时中,年纪轻轻还不上四十,就做到门下侍郎,真是个黑头相公!
“中书舍人吴敏,你看他长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材,不是韩嫣托生,便是潘安
再世,怪不得公相一定要招他做孙女婿。谁知道薛尚书去说了两次媒,他拿定主意,
婚事不谐,还累得公相与小夫人打了一架。这吴敏枉有一副好皮囊,心里糊涂,却
是个大傻瓜!”
“大傻瓜,大傻瓜!”现在他的意见已具有最高权威性,所有的人一齐惋惜地
附和着,连得还没溜远的满地滚也同意了这个看法。
“河北转运使詹度,是个立里客。”
“又是一个立里客,河北转运判官李邺。他们哥儿俩,都给童太师磕了响头,
拜为干爸爸,才得收为门下,发了大财。”
“童太师还有干儿子?”阉相和爸爸似乎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对立面,有人大
胆地提出疑问,这显然是个保守派。
“怎么没有!”漂亮朋友断然地驳斥道,“人家阉了这个,”他做个不登大雅
之堂的动作,然后指着头顶上象征性的乌纱帽说,“可没阉掉这个。太师爷的干儿
子、干孙子多的是呢!你看这下马的三个,不都是他的干孙子?学士莫俦、吴开、
李回,他们三个走在一块,再也分不开。人家管这哥儿仨叫做套在一条裤脚管中的
三条蹊跷腿。”
可是跟在哥儿仨后面似乎与他们结成一帮来的一个长脚马脸汉子又是谁,却没
有被漂亮朋友报出名来。
“这个马脸汉子是谁?”有人问。
“是个小脚色!”他露出一脸鄙夷的表情,回答说,“乌龟贼王八,谁又知道
他姓甚名谁?”
“王八头上也顶着一个姓呢!也总要报出这个乌龟的姓名来,让大家知道知道。
”这一个又偏偏不肯放过他,显然是属于向杈威者挑战的性质。
“秦太学、秦长脚!”一个斯斯文文的方巾儿突然越众而上,报出马脸汉子的
头衔和诨名来,及时挽救了漂亮朋友,并且乘机挤上第一线。
“哪个秦太学?”长脚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大家可以公认,但他究竟姓不姓秦,
是不是太学生?不知道感激的漂亮朋友,还要问个明白。
“可不是在太学里当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