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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虽然有点意外,这样盛大的宴会,这样使人目迷心醉、情移神荡的美姬歌
舞,这样的殷勤招待,这样的委曲求全,仍不能使他多坐片刻,但他知道是留不住
了。于是宾主两个又客气一番,一个是谨祝成功,一个是敬谢厚意,彼此喝干手里
的酒,就由他率领蔡鞗、蔡絛、蔡儵等几个公郎把贵宾一直恭送到大门口,蔡鞗、
蔡絛还挟他进入坐舆,这才鞠躬如仪而退。至于他的大公郎蔡攸,在这个规模盛大
的宴会中,不仅不是主人,而且也不是客人。他是早已言明在先,今夜有要公与王
太宰相商,公而忘私、国而忘家,通宵达旦,决不出席“郎罢”的牡丹会的。
送走了童贯,蔡京显得十分疲劳和颓然。他在筵上只呆了片刻,就向其他的客
人们告了罪,回进内室去休息,这里留下他的公郎们和薛昂一起继续主持宴会。
继主宾、主人相继离开筵席以后,有一位来客也悄悄地、不受人注意地离席而
去。
过了一会,刘子翚得间,走到刘锜、马扩的席间来,专诚向他们介绍说:
“刚走的那个李伯纪好古怪,放着艳舞不看,好酒不吃,扯着俺爹与子羽哥哥,
一股劲儿地问伐辽之事,问得好生仔细!”
“李伯纪是谁?”
“他单名纲,福建邵武人氏,与俺爹同乡,在京时曾多相过从。前两年当个监
察御史,一道封事,恶了王黼那厮,立被贬谪到南剑州充名监税。旬日前有事来京,
躬逢今夕之盛,不想他说这里乌烟瘴气,闹得他头疼脑胀,坐不住迳自走了,也不
怕主人家见怪。”
“李纲身在南服,心系北边,在文官中能留心边事,也算得是有心之人了。”
刘绮点头称赞问道,“他谈的可有些见地?”
“他倒说了些关节话,他说未有权臣在旁掣肘,大将能立大功者,着实为种帅
担心。他又说,近年朝廷多事,他留心天下之士,如婺州宗汝霖可算得是众醉独醒
的豪杰之士,可惜上官不容,沉屈下僚,朝廷筹措伐辽战争,他说了句‘天下从此
多事矣’,就被勒告回乡。又说起刘锜哥哥的大名,也是不得其用。”
他们相与嗟叹一回,刘子翚回到自己的席问去了。
酒一巡巡地斟上来,舞队、歌队轮番登场。但是现在宾客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
到席面的酒菜上。酒莱不用说都是第一流的,就是内府的赐馔也不能要求更高的质
量。相府家酿的“和旨酒”,当时已在东京市场上作为一种珍品出售,成为相府一
项可观的副业收入。为了杜绝假冒影戤,公相还仔细地在每只泥坛上钤上亲自书写
刻制的名式钤记。现在宾客们畅快痛饮的就是这种货真价实、决无假充或者被冲淡
之虞的蔡家“和旨”酒。
当一道作为小食的甜品献上来时,薛昂的脸色一连变了几次,他先是担心厨师
没有做出预期的水平来,然后是得意得脸色飞金,最后又露出鄙夷的神情,讥笑那
些少见多怪的宾客们。笑他们的馋相。
这道甜品是用细心地掰下来的牡丹花瓣儿作为主要原料,经过九蒸九晒,滤去
苦汁,保留了它的清香,外加白面、糖、乳酪、香料、小蜜饯、鲜果和各种色素调
合配制成的酪糕。相府内有厨婢数百人,高级厨师十五六位。这个制作糕点的厨师
今天表演出最高的技术水平,把酪糕做得跟真正的牡丹花儿一模一样,每朵花儿旁
还配上几瓣绿叶。于是鞓红、檀心、九蕊真珠、玉盘妆都上了席面,主宾已经离席,
薛昂把唯一的一朵欧碧献给第一号陪客——官家兄弟越王赵俣,自己就老实不客气
地留下照殿红,如今秀色真个可餐了。
然后他们又来品尝另一道名菜《八仙过海》,那一大海碗杂烩确实需要用八名
侍役扛抬上席。
宴会已经接近尾声,但是没有人知道薛大鼻子还会耍出什么新花样,要把它拖
延到什么时辰才正式宣告结束哩!
熟悉这种场面的刘锜看到马扩的不耐烦,把他拉了一把,两个悄悄地退出筵席,
也打算来个不辞而行。他们安全地撤出六鹤堂、长廊,满以为可以太平无事地走出
大门了。没料到当他们穿过一问穿堂时,有一群事前埋伏着的舞姬们从里问冲出来,
一拥而上,对他们实行突然袭击。
经过多日来的筹备排练,经过通夜的歌舞劝酬,歌娘舞姬们早已累得精疲力尽,
她们的眼圈儿发黑,嗓音儿嘶哑,她们的腿儿疲软得已经拖不动自己的身体,可是
还不得回房去休息。薛八丈的最后一套戏法,也是从东鸡儿巷、西鸡儿巷学来的,
他要舞姬、歌娘们在宴会结束时,列队在大门口,每人捧一大捧折枝牡丹,给宾客
们一一簪上了,恭送他们回去后,才得进窠儿休息。
好威风的兵部尚书,如今俨然对相府的侍姬们在发号施令了。她们不是听话的
好兵,可是也不敢公开反对他的命令。
当她们已经做好送客准备,而客人还没散去的这个空隙间,她们自己可以找此
快活事情干。
她们袭击的目标是刘锜。刘锜虽然很少来相府出席公私宴会,但他在相府的歌
娘舞姬中间和他在其他地方的歌妓中间一样。都是个声名彰著、备受欢迎的风流人
物,是她们心目中倜傥无双的英雄,被她们假定为每人的“知曲周郎”。他的一举
一动都受到她们的密切关注和严密的监视。现在他偶然疏于防范,仓猝之间,落入
她们蓄谋已久的陷阱中。她们发出一声真正来自内心的欢呼,顿时把他从四方八面
包围起来,横七竖八地把折枝的牡丹花儿插在他的幞头上、衣襟上,有的挤不上前,
就把花儿摔进他的怀兜中。
这场袭击也连带波及马扩。
一个记不得在哪一轮舞蹈中领舞的舞姬,一把拉着马扩,给他簪上花,然后在
可伯地接近的距离中对他死死地盯上一眼。闻得出她满身的香气以及从口中微微吐
出的一点酒气。接着她就使用了另一种人类所使用的,不是用舌头、用音响声符,
而是用一连串表情和动作组成的语言——眉语,跟他说话。它表达自己的意思比普
通人类的语言还要清楚明白得多。可是马扩没有答理她,她张大了充血的眼睛,晃
着原来就已欹倾不整的头饰,喷出一口酒气,奇怪地、肆无忌惮地纵声大笑起来。
受到她们“挦扯”的刘锜、马扩使出当年在熙河战场上作战的勇气,突围而出,
把这群笑着、闹着、攘夺着、扬扬得意地在相互夸耀着的舞姬们丢在背后,头也不
回地走出相府大门,找到自己的坐骑,疾驰回家。
还没离开相府大门口的辉煌灯烛的光圈范围以外,马扩陡然想起,一把就把那
朵簪在幞头上的花儿拉下来,用力摔在地上,让他自己的和刘锜的马蹄把它践踏成
为尘泥。
当他们转过两条街,驰入比较暗的地区,慢慢降低速度时,刘锜用了一个觉察
不出的微笑,轻声说;
“兄弟,你糟蹋了一支照殿红,它可是踏遍九门也买不到手的名种。”
“活该,活该!”马扩还是气愤不平地大声回答,“谁叫它落到相府这个泥坑
中去的。”
刘锜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模、性质的大宴会,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逢场作戏
的场面,因而也相应地失去那种初度感觉的纯洁性和敏锐性,他也许认为不必要把
它看得如此认真的,但是无论如何。他了解他的弟兄的激愤从何而来,为什么这样
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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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人俗称龙图阁学士为老龙,龙图阁直学士为大龙,龙图阁待制为小龙,都
是侍从中的荣衔。
②当时福建人称父亲为“郎罢”。
③变相的罢官。
④辞去一切实际职务,留着空衔,在京师参加朝会和朝廷举行的种种仪式,称
为奉朝请。
⑤宋人习惯用语,“必须有”指肯定有的,“莫须有”是可能有的。
⑥物资丰沛,国力强盛的意思。语出《易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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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
蔡京的饯别宴会,虽然没有达到他事前预期的目的,童贯对他的冷淡以及赴宴
时间之短促,说明这个老练的对手,不愿意让蔡京在他身上捞到什么好处。但是东
京的市民们,早已对这场宴会作出迅速的反应,并且借以证实许多情况。
市民们在年初第一次听到伐辽战争的消息以后,曾给予狂热的关注。“也立麻
力”的故事也曾流传一时,家喻户晓。他们把这个新颖的名字和这场新鲜的战争联
系到一块了,这种判断是正确的。他们的关注以元宵那天他们目击的告庙大典为最
高峰。经过那次告庙——官家亲自把伐辽的消息上告祖宗之灵以后,没有人再怀疑
这场战争。可是,后来这方面的消息忽然沉寂了。有人从西北带来边防军正在调动
的消息。这似乎有些音响,可又有人反驳说,军队调动是寻常事,焉知道它调到东
西南北去?总之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它正在积极准备。于是人们就以他们
过去否定怀疑论那样有力的理由来否定自己的确信。因为在这动荡多变的政、宣时
期,本来设有一件事可以说得太肯定。朝廷对于祖宗神祗的信誓旦旦和它对老百姓
乱许愿心一样,都是说了不一定算数的。
现在市民们从这个宴会中正确地推断出这场战争不但势在必行,而且时机已迫
在眉睫,负责前线军事的童贯不久将启程。这场宴会以及童、蔡两个的祝酒辞和答
辞被流传得如此广泛,以至到了完全失真的程度,但它证实童贯启行在即。于是怀
疑论一扫而空,人们再度掀起热切关注战争的热潮,而童贯一时也成为众目睽睽的
风云人物。
在一些人的心目中,对童贯的评价具有两重性,一方面,固然是他的声名一向
狼籍,十分鄙薄他,一方面又因为他日前的鸿运高照,十分羡慕他。在官场中,童
贯更成为你抢我夺、分析不开的香饽饽。第一等有交情的大员们可以为他设宴饯行,
次一等的只够利用公私场合见面的机会跟他说句话儿,再次一等的只好转弯抹角地
钻门路、找小道去跟他进行一项心照不宣的买卖。在这方面,童贯倒是一视同仁,
不分尊卑贵贱,只讲现钱交易,你出价多少,他就给你多少货色,掂斤插两,两不
吃亏。童贯为人有胆量,有担当(当然只是指这方面的勾当),经他的手委派出去
的差使,一般都可以在短期内捞回本钱,外加相当的利润。这比干着同样事项的文
官们要爽利得多。因而人们宁可多钻些路道、多化点本钱,跟他打交道。
有时,童贯甚至于表现得很讲交情,非常通情达理。
有人指名要那个差使。
“这个嚤!倒教咱家有些为难了。”他沉吟半晌回答道,“前天何枢密的儿子
来谈,也要这个,虽没说定,却也有了六七成的成议了。咱家不看他面上,也要看
他死了几年的老子面上。”他现出了为难的神情,然后果断地作出决定道,“也罢!
谁教咱家的孩子一定要干这个,既是这样,一言为定,这就让咱孩子去干罢。何枢
密的儿子咱另行安排。”
这里虽然也含有板削价的意思,但是人家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并且说过了是算
数的。不过他也不肯让已经付出相当代价的何枢密的儿子过分吃亏,并不在乎他的
老子是否在世。交易就是交易,从交易的观点来看,他调度人事,分配肥瘠,倒是
相当公平台理的。王黼、蔡攸,下至转运使詹度、转运判官李邺、知河间府黄潜善、
知雄州和诜,也要借这场战争大做交易,这些文官们满口仁义道德,做起交易来。
却是一项道德也不履行。童贯从来没有讲究过什么道德,实际上倒是遵守商业道德
的。
卖前线之官,鬻战争之爵,这是作为军事负责人童贯理应享受的特权,但它和
王黼、蔡攸之间的界限还是混淆不清的。王、蔡两个没有他的手面、气魄,又不肯
耽点风险,却有着同样大的胃口。他们不喜欢童贯大权独揽,说了就算数的作风,
更不愿把实利拱手相让。他两个常常联合起来,以二对一的优势,夹攻童贯,迫使
他不得不吐出一部分已经到手的利益。经抚房是他们的分赃所。因为分赃不匀,发
生口角,甚至闹得揎臂掳袖,剑拔弩张,关系十分紧张,这是常有的事情。有时童
贯被夹攻得走投无路,索性作出掼纱的姿态,愤然说;“太宰、学士高兴,就请亲
自去北道走一遭。咱童某在家纳福,何乐而不为?何苦为他人作嫁衣裳?吃苦的是
咱,好处到手的是别人。”
王、蔡两个明知道要撵他还撵他不走哩,他怎舍得掼这顶乌纱帽。可是事情闹
出去,大家面子上不好看,有时也不得不让他三、四分。只有权势和实利在三人中
间取得大致上的均衡时,他们的关系才比较协调。
在雄州前线成立了宣抚使司以来,虽然还没发生过正式接战,但它每天要给在
东京遥控的宣抚使本人递来一份、有时甚至是两份、三份四百里急报,表示它的人
员有公可办,并非白吃闲饭。
急报的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地都是攻击西军统帅部,不是说它目无宣相、擅启兵
衅,就是逗留不前、贻误戎机。擅启兵衅与逗留贻误是一对截然相反的对立词,宣
抚使司在两者之间划了一条细如发丝的界线,统帅部要是超过或者没有达到这条界
线的万分之一寸,都足以构成莫大的罪名。宣抚使司里有的是伟大的发明家,他们
在要津之上布设了一条不容跬步的独木桥,让渡河者纷纷自行失足坠下,这是“欲
加之罪”的最好的办法。此外,他们只好诉诸捏造之一法。捏造些糜费军需、中饱
军饷的情报,暗示统帅部的人员,并非个个都像吃斋的和尚那样一清如洗的。
以河北边防军统帅自居的知雄州和诜。也时常有文书申报经抚房。河北边防军
原来所属有四个军区:高阳关、定州、大名府、真定府,自从澶渊之盟,罢兵乞和
以来,这几个军区早已虚有其名,剩下一些残兵疲将,只够在地方上欺侮老百姓,
根本建立不起军部来。和诜这个名义上的统帅实际上是无师可统,只好擅地理之胜,
在谍报工作上卖力一番。他的确派了一些人混入辽境,把访问得实的、仅仅得自传
闻、加上自己的主观臆断的以及完全凭着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军事情报,不断
地往上申报。
已定的国策,为谍报工作定下了调子,而谍报工作又为制定国策提供了必要的
“事实”根据,两者配合得十分默契。和诜据说是被内定为副都统制的人物,他没
有其他的本钱可以运用,只好在创制这些主观色彩十分浓厚的谍报工作中大卖身手,
以便取得跟都统制种师道相颉颃的地位。
王、蔡、童三个在分赃吵闹之余,也抽些时间议论所谓军国大事。他们根据宣
抚使司和和诜的一些情报文书,作出下列相应的措施。
打仗作战,即使仅仅是名义上的战争,总得要有一支可靠的部队,西军虽然已
经调往前线,但是种师道老气横秋,绝非仁柔可制之辈,将来童贯调遣应用,掣肘
必多。因此他们一致决定要让童贯自己统带一支信得过的军队北上。他们准备在京
师的禁军中抽调五万人马,作为宣抚使个人的护卫部队,由他直接带往前线。一来
以壮宣抚使的声势,二来可以约束西军,使它有所顾忌,不敢胡作非为,三来也可
以调剂调剂禁军,把有关人员大量安插进去,为他们图个进身之计。这真是一箭三
雕之计。
可是要在残缺不全的京师禁军中抽调出五万名步骑兵,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号称八十万名额的禁军,实际上他们的姓名只存在于按名支饷的花名册中。谁也没
有那种起死回生、返老还童、变无作有的神仙本领,能够把存在于花名册中的已登
鬼箓、尚未注销,或者已变成头童齿豁的老翁,或者根本没有被他爷娘生下来的虚
拟的人名,变成一个个鲜蹦活跳的战士调集出来凑成一支大军。童贯把这只空心毬
儿踢给高俅,蹴鞠能手高俅一脚反勾,就把毬儿赐给副手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梁方平,
梁方平又把它转踢给步军司都虞候何灌。何灌着实卖力一番,居然在活着的以及尚
未老到行将就木的禁军中抽调出二万名人员(只有官家的卤簿队碰不得,否则倒省
事了),又在京师的游民中间临时招募得二万名新兵,才勉强凑成一支大军。这使
童贯大为满意,何灌、梁方平平步登天,登时取得在某些交易中可以与上面讨价还
价的权利。
高俅更是现卖现买,概不赊欠,立刻把他最后两位贤侄统统塞进新部队中充当
中高级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