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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 2004年第06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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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武彦的样子就在我跟前晃啊晃啊。他的眼睛,他的和风纠缠在一起的头发,他画画时安静的表情在我的记忆里忽隐忽现。
  秋天里天空蓝得透明。我看见学校里有风盘绕过的树枝,会有即将枯萎的树叶飘然落下。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武彦还是会在不确定的日子来找我。分别的时候我们还是不说再见。
  武彦,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我望着站在落日余晖中的武彦说。
  好啊。我陪着你。武彦露出明亮的笑容。
  然后我就一口气把武彦从学校拖到儿童公园。那里面有秋千。而且在这个时间人很少很安静。
  我一屁股坐在秋千上,仰起脸对武彦说,以前我心情最糟的时候总会来这里的。一个人,插上耳机,放喜欢的音乐。秋千会随着音乐的旋律摇啊摇啊。直到烦恼远离我。
  你现在又不开心了么?武彦轻声问。然后在我身边的秋千上坐下来。
  没有啊。因为这一次我不是一个人。我转过头,看着武彦笑了。
  然后,我和武彦说起我和璇的友情,也说起我深爱的那座城市。
  武彦,你说我的执著是不是太不可理喻呢?
  小培,有梦想总是好的。但是你要明白,无论生活在哪一座城市,总能够以自己的方式寻找到快乐。这与城市无关。武彦的声音很沉稳,也很认真。
  或许,你是对的。可是我还没有修炼到那种程度。这座北方城市总是让我的心情游移不定。一个人总感觉太冷太单薄。要是璇在这里就好多了。我注视着开始黑暗下来的天空说。
  小培,现在不一样了。有我啊。
  武彦,我们有太大的不同。唯一相同的是我们都是假装坚强的孩子。因为害怕受伤害所以在一起互相安慰。
  然后我们在秋千上摇摇晃晃,听绳索发出细碎的声音。一起陷入沉默。一起看前面点燃的路灯。成片成片的树叶往下掉。
  天什么时候黑下来了。我送你回去吧。
  于是我从秋千上起身下来。跟在他后面走。
  风是这座城市里夜的使者。它披着黑色的长袍向路上的行人问候。而我在冰冷的空气中开始发抖。
  小培,对不起,我没有穿外套,没有办法借给你衣服。武彦说着在我面前停下来。他默默地转过头。然后一下子拉起我的手。我没有挣扎。因为那一瞬间我的心像触了电一样抖动。武彦的手掌那么温暖。
  你的手很凉。武彦的声音在黑夜中荡漾。
  一直这样。都习惯了。我说。
  可是,我不许你的手再这么凉。因为我喜欢你。
  我默不作声。我从武彦的眼中看到一种隐藏的情绪。默契而且平和。
  武彦牵看我的手在黑色的风中穿梭。然后武彦说,送给你一个我最喜欢的字吧。不管你以后是去你喜欢的城市,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
  唔?什么字。
  迎。
  于是我的心微微一颤。
  我一直喜欢看着武彦画画。看他在调色盘里调出各种色彩。他站在画板前面,脸上总会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然后头一会儿歪到这边,一会儿又歪到另一边。像个认真而任性的孩子。有时候,我会突然拨通武彦的手机,对他说,武彦,我要去你的画室看你画画。武彦有时候也会回过头问我,这个地方用什么颜色好。每一次我都说粉红色。因为那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杏花的颜色。
  武彦,你做设计应该经常用电脑吧。
  哦。我不太喜欢那东西。除非非用不可的时候。电脑总是让我思维麻木。连手也会变得没有灵气。武彦一边画一边说。
  望着他因为画画而必须略微弯曲而且不停抖动的后背,想像他当时脸上可能有的表情,我很想从后面拥抱他。
  想试着画一下吗?武彦微笑着把画笔递到我面前。笑容明亮。
  然后我握着画笔,而武彦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笔涂上去。武彦把我轻轻地楼在他的怀里。我隐约感觉到他的体温。很温暖。但是我忽然又觉得身边这个男子那么靠不住。或许,我所熟悉和喜欢的只是眼前的武彦。一个可以安静画画的男子。而他的过去,他的朋友在我的头脑里一片模糊。他从来不说这些,正如他从来不和我说再见一样。
  紧接着的天气一天天变冷。我望着苍白的天空,想起璇送给我的沙钟。日子就那么轮回着,反复着。义无返顾地流逝。
  武彦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也比从前少了。因为武彦开始在一家很有实力的广告公司实习。但他有空的时候就会来学校找我。然后把平时画的一些东西拿给我看。也包括四格漫画。每一张下面都会写着一行小字,希望我爱的小培天天开心。可是武彦对于我来说,总像一场恍恍惚惚的幻觉。那是一种无法说清楚的情绪。随时会破碎。
  那天是寝室里最漂亮的Sandy的生日。等到天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室友四人还有Sandy的男朋友约好一起到市区一家很嚣张的酒吧为Sandy庆祝生日。
  我并不喜欢酒吧。那里太嘈杂。震耳欲聋的音乐震得人麻木不堪。到处是迷醉人的气息以及扑朔迷离的灯光。很多人在舞池里忘情的扭动身体,歇斯底里的咆哮,不知道下一刻坠落,还是重生。
  我一直觉得一个寻求彻底释放的人与另一个寻求彻底释放的人之间是很难有真正意义上的同情。他们无法彼此倾听与安慰。所以当我不得不坐在酒吧里的时候,观察别人成为我最大的乐趣。我用眼睛捕捉他们瞬间的表情,想像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
  这时候,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却带着我所陌生的表情。我一下子愣住了。那是武彦。他和一群男女坐在忽明忽暗的角落里,笑得一脸张狂。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他搂着一个打扮得很妖艳的女子,还不时地俯身亲吻她。
  当我沉默着站在武彦面前时,我看到他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尴尬。
  武彦,真的是你吗?
  我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或者还想说些什么。然后我低着头走出了酒吧。逃开那震得神经发麻的音乐,眼泪静静滑落下来。于是我蹲在马路边上哭了。疲惫不堪。
  有脚步声在我身边停止。然后我听到武彦在说话。小培,能听我解释吗?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我抹掉眼泪,站起来。武彦,不必了,那是你的自由。
  但是小培,我是爱你的。你可以不相信我。武彦的声音恢复了我印象中的稳定和平静。
  我愿意相信你。现在我突然明白一件事情。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因为你需要这份安静。心平气和的时候,你的想法才能从笔端流露出来;但是你同样离不开轰轰烈烈的喧嚣和热闹。这些东西给你带来刺激。武彦,你没有错。但那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我望着武彦身后无限的黑夜对他说,我们不会再见了。也不要再来找我。
  在飞驰的汽车里,我满脑子装的都是武彦。可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脸了。
  那一夜,我一定破坏了Sandy的生日party。
  我坐在写字台前面,把台灯调到最低的亮度。寝室里就我一个人。我再次拿起璇送给我的沙钟。转一下方向,然后细沙就从一端平稳地流向另一端。一端在减少而另一端在增加。
  或许,或许,我失去了那个叫武彦的男子,但是我却找回了自己。
  


过继
■  智 漾
  过继,在王家寨是祖传下来的乡俗,谁也不晓得从哪个时候兴起到啥子时候终结,反正在计划生育和灯红酒绿的今天,这王家寨仍然时兴:就是没有儿子或有儿子不能传代的大(这山里的娃叫爸称大),可以物色一个远房男孩过继到自己的名下更姓改名后算作自己的直系后人,为自己接香延火传宗接代继承财产。过继在形式上并不简单,要掐时算日在预先定下的日子里举行大宴,把四邻八乡的亲朋好友都接来,由大牵着继子到每桌酒席上磕头施礼,算是明示天下“认祖归宗”。
  王家寨地处鄂东大别山主脉半山腰上,几十户人家组成一个垸落,四周崇山峻岭,常年云雾不断,除了乡里派伕割卵征粮偶尔有个把人上山来外,平时很少有人进垸。垸里的人除了买化肥农药种子要下山外,基本上是常年不出村落,就是有个三病两痛也只是在山前岭后弄个草药治一治,算得上是一个自给自足的比较偏僻闭塞的地方。
  这垸里有个叫王解放的汉子,虽然很早就娶了个二婚婆娘,但二十多年了一直没有生娃,带来一个娃儿也是白痴。据婆娘说是在怀孕时吃错了药给酿成的,她也因此被前夫踢出了家门,带着呆娃给媒人引进了地处深山的王家寨,做了王解放的女人。
  王解放眼见自己已过了天命之年,一个白痴儿子虽然也长得般长树大,但一天到黑口里流涎,拖着一条跛腿只晓得要吃要喝,指望他接香火只怕是不可能了。于是,解放决定走过继老路,过继一个儿子。
  经过几个月的奔波,继子已经搞定,挺健康乖巧的一个男孩,只须在过继的那一天迎进门就是了。在这之前,王解放把要办的事都给办了。比方说四邻八乡要接的人喜柬子都送过去了,道士吹鼓手的定金也给过了,鞭炮也已备齐了,剩下的就是杀猪宰羊举办酒宴。他想把过继办得热闹空前,让继子对他这个做大的留下终生难忘的好印象哩。
  转跟间,就到了过继的前一天,王家寨呈现出少有的节日气氛。男人们见面就张着嗓子高声嚷:明天解放办过继去不?去哩,咋不去,好多年冇见过那场面呢!女人们见面则声音低低地说:解放办过继,他堂屋的娘儿俩拍是要掉价啊!不晓得桂叶是咋想的?想法当然有,哪个叫她胯里夹个×,屙不出个娃呢!孩子们过年似的兴奋得像一窝快乐的小鸡,叽叽喳喳地涌到王解放家的场院里,喜滋滋地跟着王解放杀猪宰羊,乃至吃晌午饭时也不肯散去。
  王解放在几个帮工的帮助下一边就着大木桶,舀着热气腾腾的水给猪刮毛,一边拿腔捏调地哼着一首歌。只听他唱道:俺站在山头观风景,但见那兵旗乱纷纷,喊一声壮士们把队整,快随俺出门去追兵。他哼唱得很兴奋也很投入,除了那歌词一成不变外,那声调时而像京剧,时而像豫剧,时而像越剧,时而像川剧,时而啥子都不像,但无论咋变腔变调都蛮中听。显然,王解放的心情极好。
  就在王解放快乐地忙活的时候,他的婆娘桂叶牵着呆娃悄悄地从里屋踅出来倚在房门外,面对着他们。呆娃嘴里流着一尺多长的涎水仍嚷嚷着:猪,杀猪,肉,俺要吃肉。
  桂叶静静地瞅着院子里自己还壮实的男人在买力地做事,默默地听着他拿腔捏调愉快地哼唱,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是桂叶牵着幼小的呆娃到解放家成亲的前一天,解放也是这样卖力地为猪刮毛,摇头晃脑地捏腔拿调地哼唱着这首叫不出啥名字的歌谣。当时,他多么年轻呵!二十多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她也老了,呆娃也长大了。面对同样的场景,桂叶的心情却迥然不同。那时,她开心幸福,充满了对解放的感激和对生活的向往。她晓得解放是一个青头男,也就是城里人说的处男。这山里虽然穷而闭塞,娶女人难,但她毕竟是一个二婚婆娘又拖着一个呆娃,况且年龄比解放还要大几岁,难为了解放哟!
  桂叶为嫁给解放而感到骄傲自豪,感到脸上充满了光彩。
  后来的日子摆明,解放确是一个好男人。二十多年来,他耕地,砍柴打猎,喂猪养羊,啥子事都抢着干,对呆娃更是算命卜卦、求医抓药,尽到了一个做大应尽的责任。他就像母鸡护小鸡似的呵护着她们母子俩,走过了二十多年。
  桂叶从心里感激解放,也为自己不能为他生个娃儿而深深自责。她明白,这辈子是不可能为解放生娃了。因为生呆娃难产时,医生就讲过,她这辈子再冇得生育能力了。因此,桂叶更加珍惜和呵护唯一的痴呆儿子,那是她生命的延续呵。
  桂叶理解解放,曾想离开他,给他一个再娶的空间,让他再找一个能生娃的婆娘,但又担心呆娃离开亲娘过不下去。桂叶也曾想带着呆姓离开王家寨,但又担心呆娃适应不了外面的环境,毕竟这儿是养育他二十多年的地方。再说,桂叶自己也老了,而最重要的是她不能让呆娃受一丁点儿委屈。思来想去,她们母子俩只能呆在王家寨。
  此时此刻,桂叶怔怔地望着解放已有点微驼的身子,眼睛里掠过一丝怜惜伤感的影子。二十多年了,解放也老了。眼下,解放坚持要过继个养子,桂叶虽然能理解但心里十二分不愿意。她想,只要过继的养子一进门,这儿的一切便都属于那个娃了。她们母子虽然仍能像过去那样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劳作、在这里养猪养鸡、在这里种莱做饭,在这里进进出出,在这里上上下下,但再不会有从前那样的意义了。可怜的呆娃在家里每天要面对一个他既陌生又不喜欢的人儿。
  桂叶要阻止解放过继。几年来,她劝过、争吵过但都改变不了解放要过继的决心。
  看着眼前解放快乐、忙碌的身影,桂叶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唉,明天生米就会做成熟饭哟。   
  桂叶叹完气后,用手掌遮住眉心抬头望了望深秋的天空,便忧郁地牵着呆娃的大手蹒跚着步子悄没声息地拐进了里屋。
  院子里继续忙乎着。先是猪毛被刮尽,接着是整个肥猪被开膛破肚,再接着是猪头、猪脚、猪肚、猪下水、猪肉等塞满了几大筐。几条馋嘴的小花狗在忙碌的人缝里钻来钻去,不时为抢一块猪杂骨而龇牙咧嘴,互不相让。一群杂色母鸡在一只芦花公鸡的带领下也不甘示弱,时不时从狗嘴里抢出一块碎骨来,惹得小狗们又跑去赶鸡。
  太阳少有地从云缝里钻出来了,把明亮的秋阳洒在王家寨的村头地角,照得四周茅草更黄、树叶更红。王解放的瓦屋和院墙像涂上了一层金粉,平添了更多的喜庆和诡异气息。
  大山里的太阳是短暂的,一会儿功夫便像偷情的少女似的急匆匆慌忙忙地躲进了云层里。烟灰色的云雾开始在山谷里升腾起来并迅速向王家寨移动。远处,传来黄牛下山的铃铛声和野公羊发情的吼叫声。王解放办过继前的一个白天就要过去了。
  掌灯时分,王解放终于忙完了。他一头钻进灶房,看桂叶饭做熟了冇有,今天肚子饿得特别快。
  灶房里弥漫着扑鼻的肉香,七碗八碟的菜已端上了饭桌,并破例摆上了两瓶好酒,就像过年似的。
  解放贪婪地抽了抽鼻子,感激地望了望里屋,便招呼帮工们大吃起来。一会儿,帮工们酒足饭饱便作鸟兽散。
  见家里已冇得外人,桂叶便把解放喊到了里屋。在桔黄色的电灯光下,两口子一个背靠木床,一个把手搁在条桌上相对而坐,开始了下面的对话:
  桂叶说,孩子他大,你真的不能改变主意吗?
  解放说,俺对你说过多少次了,还啰嗦个啥子嘛。
  桂叶说,你真这样绝情哟!
  解放说,绝么事情哩,俺们还不是住在一个屋里。
  桂叶说,那不一样啊!
  解放说,有啥不一样?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解放想缓冲一下气氛,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含在嘴里,这时,一直站在桂叶身旁的呆娃把桌上的一盒火柴抓在手里递了过来,嘴里嚷嚷着:烟,抽烟。解放接过火柴怜爱地拍了拍呆娃的手,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想,这呆儿子其实也是蛮乖的哩,只可惜接不了香火。
  桂叶见解放心平气定地划火点烟,晓得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冇得法了。但桂叶还是不死心,她盯住解放的眼晴,声音颤颤地追问道:他大,真的冇得余地了?解放抽了口烟回答道:都啥时候了,还余个球哩!
  桂叶的眼晴暗淡了,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忙去吧,还有好多事情要你去做哟。解放说,这还像个人话。他不经意地扫了对方一眼,只见桂叶眼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闪,他陡然感到一阵莫明其妙的寒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走出里屋穿过堂屋跨出院子钻进了漆黑的秋夜里。他要去垸东头找村长王老六扯明天过继的仪式哩。
  半夜时分,解放从老六家里回来,见里屋还亮着灯光,心里感到一阵温暖。他轻轻地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就见条桌上摆着一个白瓷碗还在冒着热气,里面盛满了黄澄澄的汤水。汤碗下压着一张纸条。解放小心地移开汤碗拿起纸条,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路字,虽然错别字很多,但解放还是读懂了大意。纸条上说:孩子他大,你劳累了一天,明天又要办过继,特为你煎了一碗人参汤,请喝下补身子。解放心里又是一热,瞟了一眼帐幔里熟唾的桂叶母子,捧起瓷碗一仰脖子全倒进了口里。
  一碗汤下肚,解放就感到不对劲,觉得肚子里像开了锅似的难受,然后是一阵阵绞痛,就像有无数把刀子在剐,再接着就感到五脏六腑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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