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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如烟。”
二姑娘想了想,认真道:“这不是看破,是计较。”
红姑笑道:“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一路行去冬水泛白,霜草伏地不闻虫鸣,虽不似文人笔下四郊烟火萧条、瘦马悲鸣的凄凉景色,但在路人眼中还是少不了清冷与寂寞。红姑却是这萧索景象中的一个异数,行得越远,面上笑容越发神秘灿烂,而眼中的期盼与不安也渐多起来。
那简直便如少女怀春的飘摇风情,二姑娘看得多了,忍不住问道:“到底红姑的心愿是什么?”
红姑心情极好的答道:“嫁人。”
二姑娘手中捻的帕子落下。
红姑爽朗笑道:“你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件私事吧?我一生什么都经过,却独缺了这个。”
“这是十分必要的事么?”
“看是多情者往往倒是无情人,你我不是一种人,且又没到我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明白是自然。”红姑笑着轻轻弹弹二姑娘鼻尖,“若是对老姑姑的心事这么不以为然,不必勉强一起走下去的。”
二姑娘定了定神:“还不至于如此,只是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仍算你‘童言无忌’。”
“朝天庄的主人似还没有娶妻之意。”
“是指曹洪吧?”红姑含笑,“世人都知他与我是惺惺相惜的知已,这么多年了,一个未娶一个未嫁,若要找人嫁,当然会第一个想到是他。”顿一顿,流彩的目光游移到它处,“但他却不是我最想要找的那个人呢。”
二姑娘望望车外:“这条道的确不是往朝天庄去的。”
“有个人,十年未见了。”
“谁?”
“一个叫沈光的人,绯老爷子若还在,或许能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二姑娘弯腰把落在车板上的手帕拾起来,问道:“你这一去就是要寻他?”
“是啊。”红姑恍恍惚惚。
“寻着了便要嫁给他?”
“是。”
“若他已有妻室呢?”
红姑的眼神陡然一凛,似从蓬莱仙境回来,好半天,懒懒答道:“若是他实在不想娶我也便算了,大不了让黄天赐来娶我。”
二姑娘记起黄天赐的名字,那是江湖上有名的逍遥浪子,世人都知道他多情花心,不过也曾有过一次认真,五年前曾到帮中向红姑求亲,这是这个多情郎唯一一次被人所知的动真情只是没得到红姑的应允,那往后又听见他的种种韵事,不过传闻中对红姑还是牵肠挂肚的。
“那不是一个可托付的人。”二姑娘道,“看重自己多过看重女人。”
“我已时日不多,还有什么需要托付?”红姑并不上心,“于众人之中遇见所要遇见的人了,于多少年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的话,也没有什么话可说,能嫁就嫁了吧。”
天上复又下起麻麻的冬雨,赶车人甩了下鞭子,马儿大声喷响鼻的动静直传进车帘中,二姑娘将脚边暖盆的黄铜盖子掀开,加几块木炭进去,车外虽冷,帘里还算温暖。红姑瞧着二姑娘做完了手里的事,又挪回去把手笼进袖中一声不吭地坐下。
红姑问:“你不喜欢我的想法吧?”
“那不是很要紧的罢?”二姑娘挑嘴角一笑,“反正只是陪长辈去寻个可嫁的人,不是什么坏事。”
“也不知寻不寻得到,”红姑幽幽叹道,“十年过去,连生死都不知晓。”将帘掀开一条缝,正见远处一条白水如带,“不经意间这么多年弹指过去,还真应了那句‘逝者如斯夫’。”
二姑娘也远远望见了一带白水,却想到绯老爷子生前说过的另一句话。
那是老爷子第一次带她出诊,回家的路上,绯老爷子站在也是这样清冷的川上,忽然就对身旁背着药箱的稚气小女说了句那个年纪不一定能听懂的话。
他说:人生长恨水长东。
(2)
红姑魂不系身,二姑娘看在眼里,明在心里,也不多语,只随车驾西行。寒来暑往十个春秋过去,青青沈园只剩衰草空庭,众仆散尽,惟余一名无处可去的老家人留守,红姑常常遣人给老人送些度日的钱粮,有时也会顺便问问沈公子下落,只是这狠心的沈园主人走得决绝,再未踏上自家门前的青石阶。世人又是极健忘的,唏嘘两回后,见没有下文,渐渐儿也不再提起,时间长了,除了这小小庄园的记忆,好似从来未有一个叫沈光的人来过这世间。
“过上一两年,我大抵也是个被人忘记的结局。”红姑郁郁言道。
“只要你的帮众不绝,红姑或许会被后辈永远记得。”
“记得长有什么好处么?”
二姑娘仔细想想,回答:“也许没有。”
红姑奇道:“这样的话,记住和忘掉到底有什么不同?”
“应该没有根本的不同罢?不过是浮名,与逝者而言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从年青女子口中听到这样看破红尘的话总让人觉得心里发凉。”红姑吸口冷气。
二姑娘笼袖端坐着,头随着马车颠簸微微前后摇晃,一本正经地问道:“红尘?我眼中不见红尘,又如何看破?”
红姑大笑,拍拍二姑娘:“你这刁滑妮子,趁机来与姑姑讲禅吗?”
二姑娘也笑:“我倒是想讲啊,可惜不懂禅。”
“不懂就不懂吧,活得这么简单已足够。”红姑并不较真,她本是有些悲凉的心境,经此说笑后舒畅许多,虽还有些无奈,最后也不过叹了句“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便作罢。
前一夜奇冷,冻住了人似也冻住了天上的雨,一早只见灰厚的云仍压在头顶,雨没下来,日头半个影子也未见到,这样的天气比阴霾要好一点点,比晴朗要差一点点,而人的心情因它的影响,也就比快乐要少一点点,比郁闷又要强一点点。人既如此,拉车的马儿也就不会脚步轻快到哪里去,行过好长一段后在路边歇脚时,其中的一匹不停地拿蹄子跺地,一边不安分的喷得鼻响。二姑娘十分纳闷:“这倒奇了,我们不迫它多走,怎么这马儿倒急着开路呢?”红姑向前面打量一眼,冷笑道:“你可知有时牲口的感觉比人要灵得多,它这是被杀气吓的呢,我们有客了。”
沿着车道走过来一个面相苍老的女人,用帕子裹着头发,一身精干的短打扮,手里提着一把没鞘的刀,她目光异常明亮,看上去神情激动,果然是一付杀气腾腾的架势。二姑娘一楞之下,红姑已从车座下拔出常用的钢刀来。二姑娘一把拉住红姑袖子,低声道:“江湖上的事我本没什么立场去评说,但红姑既已决意退出这些是非,何不能绕就绕过它呢?你该知道此刻动刀动枪对你的身子并无好处。”
“江湖的事,不是我想绕就绕得开的,何况这些年来,为了帮中的利益,我也不是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是恩不求人报,但欠债终究要还。”红姑将袖子从二姑娘手里抽出,从怀中拉出帕子将长发裹好,显是准备认真打上一架了。
“若是你伤在仇家手里如何是好?”
“就算命丧当场也是天意,我虽不管帮里的事了,所作所为却还会影响到本帮的名声,遇到这种事,江湖的道义和规矩不能不讲,绝不能逃避偷生。”临下车前又想起一事,拉住二姑娘的手叮嘱道,“我一生与人对决堂堂正正,二姑娘,你记住,即便是我情况不妙,也不可暗中相帮。”
二姑娘点头:“你尽可放心,绯馆的医士最多是处理善后,从来不介入江湖恩怨。”
红姑跳下大车,往那提刀女人面前迎去,先是抱拳行礼,再客气问道:“大姐来势汹汹,是否有事找在下?”
那女子也不回礼,神色倨傲的将刀横握胸前,怒喝:“红姑,不要装蒜,你连我深雪都认不出了吗?”
“深雪?”红姑大吃一惊,极力想从面前这女人身上找到印象中的影子,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与那个清秀绝伦的小侍女联系在一起,“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深雪发出磔磔的可怕笑声,白牙衬上苍白的面颊让人感觉阴森,“这个样子怎么了?很难看是不是?被人戏弄了十年还能漂亮吗?”狠狠地,她一刀向红姑面门斫下,“贱女人!还我沈公子!”这一刀风声甚厉,力道大得惊人,全然不似由一个女子挥出。红姑不敢小觑,向后一个空翻躲过,深雪并不收招,逼步上前,刀刀直向红姑身上砍去。红姑心知深雪的刀法从小得沈光调教,早已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是以虽有传说她得了失心疯,但十年来四处游荡却也没有被人欺凌过。深雪本身武功根基就好,加之得病后狂力大发,红姑虽不惧她,一时也拿她没有办法,只得不断跳避,一边叫道:“深雪!我正想找你问问沈公子的下落,你怎么倒向我要起来了?”深雪只是冷笑声声,一刀一刀砍得不紧不慢,不歇不息。仓促之间,红姑退到大车跟前,车夫见势不妙,早已找个地方躲起来,红姑向后一退,腰被车辕一抵,深雪见红姑已退到末路,索性一刀掷来,红姑偏身闪过,猛然发现身后便是车帘,心中大叫不好,挥刀去格那飞掷而来的钢刀,哪里来得及?“嗖!”的一声刀光已闪入车中。
再说二姑娘,原本稳稳坐在车中只是从帘缝中观战,想也没想过会把自己卷进去,忽见雪亮钢刀呼啸而来,大惊之下来不及闪躲,只得顺手一把扯下车帘,用力向刀上一挥,将刀刃卷住,稍阻得这一阻,那狂掷出的刀势已减了几分,二姑娘借这一阻的功夫向后一倒,破帘而出的刀刃几乎擦脸而过直钉到车后的内壁上。二姑娘惊魂未定回头看,见刀尖扎入板壁数寸,心知自己刚刚从鬼门关头走了一圈回来,这狂人的力道实在是过于可怕了。
车门洞开,深雪一眼瞧见坐在里面的二姑娘,她头脑倒还清醒,知道此人刚刚闪过了自己的飞刀,于是高声问道:“你是谁?”
二姑娘定定神答道:“在下绯馆医士,排行老二。”
“绯馆的人?”深雪偏头想想,突然叫道,“那你也不是好东西!还我沈公子来!”
“深雪!”红姑大喝一声,忽然刀鞘一抬,直压向深雪颈中,深雪手中刀已掷出,措不及防被她压住。红姑手上运功,深雪内力原不及她,一挣之下只觉颈中似压千钧重物,一时不能动弹。红姑正色道:“我不管你听了什么传闻,沈公子不在我这里,也不在二姑娘这里,我也在找他。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只是你我之间的事,不要把外人扯进来。”
“外人?她算什么外人?不是你和绯馆人一起杀的沈公子吗?”深雪眼中满是怒气,“还在这里装模作样?”
“胡说!”红姑哭笑不得,“念你是沈公子的侍女且多年来忠心可嘉我不与你计较,但你若是乱听乱信的胡闹,我也不依的。”
“算了,”二姑娘双手用力将钢刀从板壁中拔出递过来,“深雪,我不管你想什么,今天你已经不能向我们寻仇,走罢。”
深雪一把抢过钢刀,红姑收了压在她颈中的刀鞘,深雪看看车中的二姑娘,看看红姑,狠狠道:“今天你们不杀我,我下次还是要杀你们的。”转身就走,眨眼间便走得没影。
“二姑娘对不住,竟把你卷进来。”红姑颇怀歉意,“谅她是失心疯说话不算数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虽说是失心疯,却知道以一敌二讨不到好应该适时退走择时再来,”二姑娘若有所思地看看深雪走远的方向,“只怕她心里清楚得很呢!”
红姑复上马车,帮二姑娘将车帘展开,只见车帘已经被划破数道口子,破烂得不能再挂了。红姑心中好生难过,“我虽一直念着沈光,却只是心里想嘴里说,实际做的却远不及他的一个小小侍女。其实,深雪年纪比我要小,今日一见她竟苍老至此,我只知她这十年来为寻沈光寻得发疯,却从不知道她受了多少苦。”二姑娘抬眼看一看红姑,复垂眼将车帘重新卷起,一边轻声问:“知道了又能怎样?”“虽不能陪她去找,至少能好好照顾她,不让她失心发疯。”
车夫惴惴不安归来,二姑娘唤他取出另一幅车帘挂上,见红姑仍一付不忍的样子遥望深雪去的方向,忽尔开口道:“失心便无心,无心便不知苦,那样傻傻的找下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红姑似想起来什么,回头认真问:“二姑娘,你当真是因为北边有约偶然路过来看姑姑的吗?”二姑娘淡淡一笑:“难道我会专门找事儿来?”
二人坐回车里,马车继续前行,红姑觉得胸口发闷,便躺倒下去。二姑娘叹道:“今儿这事,其实能避得过去的,你都这样了,还拼什么江湖道义呢?”红姑笑:“你不是江湖人,当然不懂。”二姑娘道:“我是不懂,所以不明白你究竟想证明什么。”“证明什么?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红姑想了想,“也许只是证明还不到放弃的时候,你会笑我吗?”“笑什么?”“不甘心去死。”
二姑娘肃然:“多少男儿处于你这般境地也只知道怨天尤人,红姑对生死之事看得如此豁达,小辈平生仅见,已是心服口服。”
红姑笑得爽快:“好一张甜嘴!不枉姑姑疼你。”
那夜二姑娘被一阵轻微声响惊醒,以为是冬雨又降,少顷却觉得轻轻如抽泣,二姑娘没有睁眼,听见那抽泣不过两三声便消去了,四周围复入一片寂静,慢慢传来红姑平稳的呼吸。
第二日早起推窗,旦见红姑喜笑晏晏在窗外逗弄客栈主人养的八哥说话,天地干爽,一夜无雨。
(3)
沈园老家人日子过得清贫,远方客来并无什么好酒好菜招待,慌忙去屋后沏壶常喝的粗茶,烧水的时候听见园子里有鸡鸣拍翅的声音,恐是邻家养的毛畜牲又挖了篱笆进来抓刨,便持一把竹帚出门去赶。红姑听见园子里咕咕鸡叫与老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喊声响成一片,心里颇为不忍,悄声唤二姑娘过来,塞给她一锭银子,央她去门口唤车夫到附近饭馆端些好菜饭回来。
二姑娘出门,见老家人正与数只鸡追赶,也不打搅,径自出门去嘱那车夫办事,一切交待停当回转院内,鸡已撵走,老家人坐在花圃边喘粗气,见二姑娘从门外进来,赶紧站起来,二姑娘上前几步将他扶坐道:“老丈,我不是你家主人,不需这些琐碎礼节。”家人到底是年纪大了,一时累着,既然客不拘礼,也就谢一声仍坐下来暂歇。
天气甚冷,二姑娘缩头笼袖站在院中打量,见这园子不大不小,也就是中人之家的居所,十年来疏于打理,各处都有些墙皮剥落瓦片松脱的颓象,院中收拾干净,几处花圃天生天养,早是杂草丛生,这其中倒有一点惹眼的红色,是片深绿矮叶中开出的小红花,如此肃杀冬景中有它几分红星点缀,别有一般情趣。
老人见二姑娘端详那红花,解述道:“这原是公子当年一位朋友带来的,十年来也未曾管过,不料这花儿十分耐得苦,也不长高,也不长壮,只囿于那一块地方自生。公子以前养过的其它花草都已死掉,惟它四季常青,逢别花都不长的时候还总能开出花来。”二姑娘手指弹弹那艳红小花的瓣,“这花原是外域寒僻处所长的野花,唤作‘红鹞’,中土罕见。我倒是听闻十年前沈园有此花,不过传言皆语此花当年即死。”老家人颔首:“此花一夜之间不知被何人所铲,大概是根未除尽,第二年又发出芽来。”二姑娘叹道:“倒底是耐得苦寒的野物,落地生根,除之不绝。老丈,此花中土药书中并无记载,但如此妖艳,恐非好物,千万不可自食或让他人尝它花叶。”老家人点头:“老朽因它红得不正,倒是一直不喜碰它。”
二姑娘回屋中陪红姑,老家人去后面端茶出来,两下里叨唠几句,无非是最近沈园生计是否安好之类的话,老家人一一答了,红姑又问:“沈公子仍是一点音信都没有么?”老家人叹道:“没有,老朽此生怕是盼不到主人回来。”“也无人来打听过他的消息?”“公子刚走的那几年还有他的几个旧友偶尔打听,这一二年,门槛都没有人踩过,也就是红姑你还记得公子了。”红姑恍然若失,好在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虽然无奈也不是很受打击。二姑娘插嘴问道:“府上的旧家人也没有再回来过?”“前些日子见到公子的侍女深雪,唉,那闺女,回来转了一圈又疯疯颠颠的走掉。”老家人面上表情十分不忍,“她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呢?”二姑娘又问:“那她可有说过什么?”老家人想了想:“没有,深雪每年在公子离去的那个月必然回来等候,此次我见她形容憔悴,不想看她这样下去便劝她不要再奔波,公子或许已不在人世,不料她一气之下骂了我一顿立时就走了。”红姑与老人又是叹息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