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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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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卫兵接过了会客登记单,举止潇洒地给他们两个人敬了个礼。
  平主任满脸堆笑,陪着宋沂蒙去找胡炜,一路上问这问那,话多得不得了。宋沂蒙觉得这位平主任的态度十分热情,但这份热情里有着几分做作。胡炜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但她的父亲生前是副司令员,因此她也无形中成为重要人物。宋沂蒙看透了平茹英这种人,这种人多了,首长在位的时候,她对待首长的子女就像对待首长本人一样,可但凡有什么变动,她立刻像对一个陌生人似地对你。老爷子去世了,平茹英对胡炜的态度有了些变化,可变化不大,这是因为副院长边九岭是胡炜父亲的老部下,这可比已经去世了的胡副司令重要得多。
  平主任陪着宋沂蒙,一直送他到院务部办公楼里头。到了二层门诊部,她朝着不远处的一个房间指了指,然后轻轻地碰了一下宋沂蒙的胳膊,笑眯眯地说:“小胡在等你呐,去吧!”
  胡炜在诊室坐着没事干,拿着根钢笔在一个小本子上乱画,桌子上放着一大堆医学方面的专用书籍,遮住了她的半边脸。胡炜忽然间发觉丈夫走进门来,十分惊讶:
  “宋沂蒙,跑这儿干什么来啦?”
  宋沂蒙害怕让其他人听见,他是个男人,刚一来就挨训,这让别人怎么看?他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赶紧摆手嘘声道:“小点声!”
  胡炜经常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不顾忌别人怎么看,也不管宋沂蒙高兴不高兴。她依旧满不在乎地高声道:“你来的正好,我一会儿就下班了。”
  她比宋沂蒙小两岁,皮肤雪白,身材高挑,到四十出头了,还是体态丰盈。她长着一副漂亮的鹅蛋形脸蛋,黑黑密密的眉毛,长长的睫毛衬托着明亮的眸子,嘴唇红润,风度雍容典雅。她平时总是剪着齐耳短发,穿一身干干净净的军装,里外都透着精干、健康和妩媚。
  胡炜在大院儿里是出了名儿的人物,她的美貌常常让不少男军人们惊羡不已,然而,她的门第又令人生畏。她性情直率、心眼儿不多、工作勤勤恳恳、从不惹事生非,她随随便便的,没有一点特殊感,因此群众关系不错。在外人心目中,都以为胡炜是个贤惠的好媳妇,除了嗓门高点儿,其他没啥缺点。她的那点小脾气,只在丈夫面前发作一下,单位里的人谁也想不到,那么有教养的胡炜在丈夫的面前会发脾气!还会骂人!
  胡医生的爱人来了,这在平静的门诊部里是件蛮新鲜的事,立刻引起不少人的兴趣。好些同事找了不同的借口,纷纷好奇地到诊室看热闹。特别是那些小护士,探头探脑、叽叽喳喳、品头论足,把宋沂蒙弄得十分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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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有两个女医生走进诊室,宋沂蒙都认识,一个叫鲁映映,父亲曾经在空军训练基地当过司令员,大校军衔。另一位叫徐文,父亲原先是总政内部通讯杂志社社长,上校军衔。她们都是胡炜在卫生学校的同期同学,又都是干部子女,所以彼此之间的关系特别要好。
  徐文十五岁就上了301护校,二十几年军龄,资格够老。这人长得高挑白净,眉目清秀,说话声音浑厚低沉,一个挺好的女中音。她的丈夫是老大学生,现在中国国际法律事务协调委员会担任要职,据说够得上副部长了,他们有一个独生子在加拿大读书。
  只听徐文嚷嚷:“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去!”
  一群小护士被轰跑,屋里只剩徐文和鲁映映陪着胡炜两口子。徐文的性情率直,言语爽快,心里有话一点也憋不住:“转业啦?好!我他妈也该脱下这身军装啦!再晚就变成老太婆了,哪儿还要咱呀?”
  鲁映映个头中等,皮肤黑黑的,长得端庄大方、优雅文静,平时总是含着微笑,待人很随和。她的丈夫在国防大学当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教员,她受丈夫的影响很深,平时办事稳重,说话像是大姐姐。她略带沉吟,诲尔谆谆地对宋沂蒙说:“安排工作的事要抓紧,去过安转办了吧?”
  宋沂蒙点点头。他记得这两个女军医,在十年前都单纯、漂亮得可以,可是,她们现在都成为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为人妻,为人母。他觉得徐文现在狂得像个半疯儿,鲁映映则好为人师,两个女人都远不如以前可爱。
  女人和女人凑到一块儿,老是有着说不完的话,这时,徐文和鲁映映把宋沂蒙扔在一旁,聊起了兵种最近的人事变动。徐文大惊小怪地说:“听说兵种司令部新调来一个作战部长,今年才四十六岁,沈阳军区来的。”
  鲁映映早就听说过这件事了。一个作战部长,凑合着是个副军级,有什么稀奇?她不但知道刚调来一个作战部长,而且还知道即将调来一个五十岁的副司令,这位新任副司令的夫人是位电影导演,过去曾拍摄过一部故事片,电影里说在四十年代的苏北小城,一个国民党少尉救了一个新四军女兵,又爱上了一个美貌的日本女间谍的故事。鲁映映想起这部电影就恶心,三角乱爱,居然乱到我军内部里来了,纯属捏造,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她平平淡淡地对徐文说:“跟你啥关系?”
  徐文听出鲁映映的话里似乎有点儿别的意思,便“嘎嘎”笑道:“这位作战部长刚到职,到处说自己没老婆,四十六了没老婆,谁相信?你信?”说着,她不再搭理鲁映映,她暗地里觉得鲁映映是假正经,一个女人徐娘半老,大家都差不多,干嘛装腔作势的?她掩着嘴巴笑。扫了一眼在一边呆呆发愣的宋沂蒙,然后诡秘地对胡炜说:“胡炜,你说我说的对不对?”说罢,她又挤眉弄眼地笑起来没完。
  胡炜不爱议论这些,她从来不感兴趣什么人上任了,什么人离职了,扯咸淡的事她连听都不爱听,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兰州大瓜子,“哗啦”撒在桌子上。
  “看堵不住你的嘴!”徐文上去就抢了一把,顺手揣在自己衣兜儿里,手里还捏着五六颗,只见她飞也似地,一颗接一颗嗑着吃,动作飞快,吃进去的是仁儿,吐出来的是皮儿,不一会儿地上落了一片。
  鲁映映从散落在桌子上的瓜子堆里,翻了一阵儿,才拣起了一颗个大的,放在嘴里嗑,她嗑瓜子的动作又慢又优雅,两片嘴唇儿微张微合,露着洁白整齐的牙齿。她尝了尝兰州大瓜子的味道,慢慢说:“好吃!”
  三个女人一边嗑瓜子一边东拉西扯,热热闹闹,眼见到了下班时间。
  徐文忽然想起宋沂蒙,便嘻嘻哈哈地对胡炜说:“怎么着呀,把沂蒙小伙儿借给我们一晚吧?”玩笑越开越没谱儿,自从丈夫升了高职,徐文的腰仿佛粗了一大截儿,说话底气更足,开起玩笑口无遮拦。
  鲁映映嫌徐文开玩笑开得过火了,就狠狠打了她一拳,严肃地说:“越说越没边儿,人家胡炜两口子都是正人君子!”
  胡炜没那么多心眼儿,也许是由于这几个女医生之间,平时胡说八道惯了,所以毫不介意。她看了看手腕儿上的上海牌小手表,见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就兴冲冲地拉着宋沂蒙就朝外走,边走边回头喊:“再见啊!”
  跟这些女医生在一起,宋沂蒙几乎一句话没说,刚才这几个女人的话,让他感到了十分不快,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是个丈夫,而这几个女人却仿佛没把他放在眼里,她们的眼里似乎只有她们自己。他觉得自己不是在部队单位,而是某一条胡同的大杂院儿里,散散漫漫、乱糟糟,是是非非。这些清闲自在的女人,难道也算军人?在门诊部呆的这一会儿工夫,搞得他挺不自在,听胡炜说走,他就默默地跟着走,刚一出门,就听见屋里一阵放肆的笑声。
  路上,宋沂蒙闷闷不乐地走着。他已经走了一天的路,可是一点儿也不累,他只是想这样没完没了地走,走着走着,就会把不愉快忘记。他越走越快,把胡炜拉下一截儿。胡炜先是在后面跟着,可一会儿就赶上宋沂蒙,两人并在一起。胡炜大胆地依偎在丈夫的身边,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宋沂蒙的步子不由得慢了下来,两人在便道上缓缓地走。
  丈夫回来了,两口子团聚了,妻子的心情特别好,眉飞色舞,满脸都是甜甜的笑容,她喋喋不休地跟丈夫说最近碰到的新鲜事。
  胡炜心满意足,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在这座城市里,像所有的爱人们一样共享恩爱之情,尽管这一切来得晚些。过去,他没有享受过多少爱人们应该享受的甜蜜,那么多年以来,他们之间的盼望和思念编织了他们的爱情,他们依靠书信来加深彼此的感情,太少了,在一起的时候太少了。
  宋沂蒙的心里空荡荡的,他像是在天上飘着,一会儿在山上,一会在云里,他无法从西北高原的环抱中摆脱出来。他的精神世界还在军区大院里,还是一个过集体生活的单身男军人。
  毕竟二十一年的军旅生活!在戈壁滩上,在十八盘山上,在岷山脚下的竹林里,他喝着军用水壶里冰凉的白水,吃着老乡给的玉米面饼子,披着雨衣,指挥上百辆解放牌军用汽车组成的运输车队,缓缓行进在黄河之滨,黄河奔腾的涛声,发动机震天动地的轰鸣,那气势让他振奋。
  大西北的云彩是那么低,伸手就抓住一把,可这里的云却那么高远、模糊、稀疏,可望不可及。
  柳絮在半空中纷飞,在街道的两侧也堆起簇簇絮团。夕阳洒在胡炜的身上,她的脸庞呈现出一种美妙的颜色,好似羊脂玉般的白色,还含着淡然晕散、桃子般迷人的红色。风从树梢儿上吹过来,把紫色绒花带了下来,那花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她的头上,她顾不得拣,只是紧靠在丈夫身边,一心想把自己的体温传输给丈夫,让丈夫的心里更暖和。
  妻子感觉到丈夫的失落,她用一种女人最动听的语言,深情地问:“想啥呢,你?”短短的几个字眼,语调委婉、柔和、多情,像高山上的雪水缓缓流下,滋润着丈夫的心。宋沂蒙渐渐有了感情的冲动,他不觉把一只手臂伸向妻子的腰间。妻子的肌肤暖烘烘的,宋沂蒙好像第一次感到永远地拥有了自己的女人。
  不过,宋沂蒙心里还是有点发虚。周围的大楼是那么高、那么重,在楼群的阴影里,自己却显得那么渺小。那楼、那街道、那车辆都不是自己的,那些都属于另外一群人,城里人、北京人,而自己则像个乡下人、外地人。他从小在这座城市长大,但从来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五六十年代的时候他太小,七八十年代的时候他在外边奔波,按说现在的他应该有一点自尊了,可是这里的空气仍然给他以压力,使他迷茫,使他底气不足。
  宋沂蒙略微与妻子拉开了一点距离,他不由自主小声地说:“新环境对我来说,实在太生疏了。不知道人家给安在哪座庙里,我能干些什么呢?”
  胡炜不以为然地说:“你生疏啥?你是北京生北京长的北京人,把腰杆子挺起来,你不缺胳膊不缺腿儿,心虚啥!反正咱是副团职,现在各单位对转业军人的安排都很重视,你不用担心!”
  妻子把宋沂蒙的心理看得透透的。胡炜是个说话不会绕弯子的女人,她本想鼓励一下丈夫,可把话说出来却像敲敲打打,宋沂蒙朦朦胧胧觉得站在身边的是个司令。
  尽管这样,宋沂蒙还是觉得受了启发,他忽然想起他还是个不缺胳膊不缺腿儿的北京人,他有聪明的脑子,有健壮的体魄,人家能办到的他也可以办到,不比这城市里的任何一个男人差。新的环境意味着新的开端,这么大的一座城市,怎么会没有他施展才华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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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着老婆温暖的身体,走在北京的街道上。宋沂蒙的脑子里忽悠悠的,不知不觉又飞回到军区大院里。
  1974年,在部队内部的一些干部子弟之间,传抄着一份小道消息,说是中央准备重新起用一批“文革”中倒台的老干部,例如原总政干部部部长甘渭汉出任沈阳军区副政委兼旅大警备区政委等等。当时在部队当助理员的宋沂蒙也挺关心这方面的事,于是,在私底下抄了一份,藏在床底下,一不小心让同屋的一个宝鸡籍的干事告发,保卫部门查来查去,竟然弄成了一个影响颇大的政治事件。结果,宋沂蒙被关了起来。后来,军区政治部组织专人调查,经过甄别,证明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最多属于无组织无纪律行为,没过十天半月,他就被解脱出来。
  这件事似乎对他以后职务的升迁没有什么影响。他从团助理员、财务股长、后勤处长、军区后勤部供应部助理员、直升到军需副处长,都没有发生什么障碍。可是,正当他一帆风顺的时候,部队考察干部的工作开始进行了,在一次碰头会上,上级干部部门有位关键人物说了一句:“当初不守规矩的人,以后也不会守规矩!”
  人家一句话就给定了性,他再往上升困难了,升不上去就不得不转业。干部部里的那些普通干事都很厉害,他们掌控着营、团级甚至师职干部的生杀大权,不管是老首长还是其他人,都得考虑他们说话的分量。
  妻子发现宋沂蒙无缘无故走神,便狠狠地掐了他一下:“嗨,宋沂蒙,又走神儿了!”
  宋沂蒙被胡炜一掐,脑子里清醒了,在短短的几秒钟内,他从千里之外飞了回来,就像孙悟空翻斤斗。他瞟了一眼胡炜,妻子的脸上充满了幸福和企盼,妻子的情绪一再感染了他,他不禁觉得自己实在太愚昧,过去的事老琢磨它干什么?回家了,身份已经变化了,再也变不回来了,有妻子就等于一切都有了,有何它求!他离妻子近了些,把头偏向妻子的一边,享受着妻子头上柔发的香气。
  大西北已经成为历史。搂着妻子上大街,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他搂着妻子的腰,努力把胸脯挺起来。最初,他还觉得这种动作有些半生不熟的味道,后来,他看看周围有不少男女这么做。于是,他渐渐地有了自信,这有什么生不生熟不熟的?这又不是新兵训练,有什么条令规范?还用得着有人在旁边喊一、二、一?
  胡炜舒舒服服的,她发觉丈夫会搂老婆了,才一会儿功夫,就从生手变成老手了,她渐渐满意起来,满意之中还有几分得意。胡炜把嘴唇贴近丈夫的耳边悄悄地说:“有我在你身边,你还不踏实?”妻子的柔情让他那颗纷乱的心得到稍许的慰藉。
  一个穿军装的漂亮中年文职女军官,挽着一个穿着军装却没有任何标志的转业男人,走在还算繁华的街道上,路人向他们递过诧异的目光。
  天渐渐黑了,月亮光透过树梢洒了下来,就像一张密密的网,把两个人捕捉到一块儿。
  月光的巢穴,这是生活的开端还是归宿?4
  礼拜天,宋沂蒙跑到刘白沙家去赴老同学聚会。
  刘白沙的老爹是“文革”前的副部长,家住在府学道胡同。这从明代起就存在着的街道上,一溜儿灰砖高墙,住着好几户部长家。关于他们家里的事,什么谁跟谁不和,什么添丁加口,什么前头老婆、后头媳妇,附近的居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民警一般不到他们家查户口,街道居委会的老太太布置个除老鼠、计划生育什么的,也只是在门房里嚷嚷两嗓子,就算完成了任务。
  刘白沙家的大门虚掩着,宋沂蒙轻轻一推门就进去了。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前院中央有棵老桑树,足有几百年了,枝干稀稀拉拉,树皮疙疙瘩瘩的,但也和其他的树木一样,冒着嫩嫩的枝条。几只小鸟扑腾着翅膀从远处飞过来,它们很累了,想歇息,它们在老桑树的上面绕了几圈儿,终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然后又飞了。
  树下,一个高个子妇女正在晾晒衣服,她背朝着大门,专心致志地把一件件湿衣服挂在尼龙绳上。听见有人进来,她就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宋沂蒙,客客气气地问:“同志,请问您找谁?”
  宋沂蒙抬头一看,心里暗吃一惊,这不是那天遇见的龙桂华吗?她怎么到刘白沙的家里来了?龙桂华还是穿着那件蓝色方格子维尼纶上衣,熨得笔直的的确良裤子,阳光从树冠上洒下来,映射在她的身上,有许多花花绿绿的斑块晃动,分不清是叶影还是水渍。
  “是找白沙吧?”龙桂华的口吻十分客气,她的声音略略沙哑。宋沂蒙犹豫片刻,仔细看了一阵,那挺直的身材,缺少血色的脸,深陷的眼窝,这真的是龙桂华!不知龙桂华是这家里的什么人,莫非她是刘白沙的亲戚?宋沂蒙的心里不禁漾起了一种莫名的妒忌,他见龙桂华诧异地望着自己,等待着回答,便只好装作很镇定的模样,有礼貌地说:“您好,我是白沙的老同学,他在吗?”
  龙桂华含着笑,用手指指里边的院子,这意思是说刘白沙在家,你可以进去了,很显然,龙桂华并不认识这个当年的小校友。宋沂蒙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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