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韩韩一步步地走拢来,他柔声地对他妈妈说,“回去吧,你该回家去了,对不对?”
不,他妈妈坚决地扭了扭脖子。她说,“你凭什么要管我的事?你是一个记得回家的儿子吗?”“回去吧,”韩韩柔声说,“野了这么多天,你该回家了。”韩韩妈妈冷笑了一声。
我微微吃了一惊,我发现,天下女人都是很会冷笑的,只是冷笑和冷笑不一样,这一声冷笑,是莫测高深,又藏着狠劲的。韩韩妈妈哼了一声,伸手把韩韩拨开去,因为韩韩已经走得很近了,完全挡住了他母亲的道。
我也注意到,于洋洋一直用头对着韩韩的头,也就是说,他是用脸在对着韩韩的脸。但韩韩不看于洋洋。韩韩突然荡开他妈妈的手,轻声轻气骂了一句“贱货”!左手一扬,一耳光煽在他妈妈的脸上。这一耳光挟着风和雨水,绵叽叽地响。韩韩妈妈捂住脸,全懵了,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于洋洋出手一抓,抓住了韩韩的领口,一手握成拳头就要砸过去。他说,“王八蛋!王八蛋!你他妈的还是一个人吗?!”
但是,韩韩伙伴的火药枪突然把于洋洋的下巴顶住了。枪管狠狠顶住他的宽阔的下巴,把他的巨大的头颅也很不舒服地顶了起来了。于洋洋很不舒服地仰望着灿烂的高楼和夜空。他仰望得非常不情愿。“对不起,”韩韩说,“你不该管我们的家务事。”
第三章子虚乌有的东西她却给我找到了
我和熊思肥在街头分手时,她说,“你刚才看到了吗,韩韩的裤腰带上系着两个小玩意儿,一个是屎壳郎,一个就是你的金质奖。”我嘘了一口气,我说,“Shit!”熊思肥说,“你说什么?”我说,“妈的×!”
当晚我睡不着,翻来覆去都在想韩韩:说什么金榜题名,鲤鱼跳龙门,如果我在韩韩眼里什么都不是,金榜、龙门,对我又算什么呢?即便我哪一天戴上了博士帽,韩韩还虚着眼睛来看我,那我就依然是一滩臭狗屎!
过了几天,我偶然看见熊思肥的班主任在请求她,托她爸爸为他太太的领导取回因酒后驾车被吊扣的驾驶证。熊思肥满口答应了。我有点诧异地对她说,“这不像是你的为人吧?”她笑道,“是吗?为人就是做人吧,做人总得要有面子吧,就是一棵树,也应该有一张皮,是不是?况且,我不是要靠我爸爸打天下。我虽然考试得不到高分,但我有唢呐,有自信,有聪明,我还要得到别人的尊敬。何有力,你从来就没有想过吧,没有尊严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我把脸别过去,风把我的一颗泪水吹落到脸上。上课的时候,我心不在焉,一直在苦苦地设想着,应该如何夺回我的金牌。
我设想的第一种方式是,再寻找一个借口去韩韩家,乘韩韩妈妈不备的时候,从橱柜里把金牌偷走。然而,偷走自己的金牌,并不能找回我的尊严,反而会让自己内心难堪和自怜。第二种方式是,对韩韩的妈妈说明事情的真相,然后无论她同意与否,都理直气壮,强行打开或者砸开橱柜,把金牌取走。但从韩韩那儿看来,我仍然是一个懦夫吧,因为,我在逃避他。第三种方式,就是找到韩韩本人,向他索要我的金牌。这就没什么遗留问题了,我可以向他、向自己证明,我是一个不可欺侮的人。他会掏出火药枪顶着我的脑袋吗?他会的,不然他就不是韩韩了。在我记忆里,韩韩什么都不怕,韩韩什么事情都敢做,当然,也包括他敢煽自己的妈妈一耳光。
我们上初二的时候,语文老师曾经要我们写一篇作文,叫做《我的妈妈》。每一个同学都写了自己的妈妈,而韩韩写的不是妈妈,是黄河。老师批评他文不对题。但他嬉皮笑脸地说,“黄河母亲、黄河母亲,我们耳朵都听起茧巴了,未必然黄河就不是母亲了?”全班哄堂大笑。我现在能确信,他和他妈妈的关系,与我们和妈妈的关系不一样。
下午放学后,我在走到文庙街口的干杂店,给韩韩家打了一个电话。话筒那边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喂?”我吃了一惊,一下子就把电话挂断了。我从没有想到过,接电话的人可能是别人。过了一小会儿,我取出熊思肥给我的口罩戴在嘴巴上。我再次拨通了电话,还是那个陌生男人接的电话。他说,“喂?”我憋了憋嗓子,很镇定地,也说了一声,“喂!”他说,“你找谁?”我说,“我找韩韩的家长。我是他的班主任。”他喘了一口气,如同火车到站时吐了一团白烟。他说,“等一等,你跟他的妈妈谈谈吧。”我说,“那你是谁——那你是他的爸爸吗?”但是他已经把话筒波地一声搁下了,我听见话筒在尖锐地叫,接着他在喊,就像是隔着会议室一样宽敞的客厅在喊着,“是老师,是老师,要找韩韩的妈妈听电话!”过了很久,仿佛是过了一百个光年吧,话筒里有了声音,是那个女人的声音,虽然沙哑得像说不出话了,但我还是能听出来,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她说,“你好,老师……老师,我是韩韩的妈妈。”我把口罩取下来,我说,“你好,我是……是我。”
她哦了一声,似乎没有犹豫就听出了我是谁。我忽然说不出话来了。我本来是准备好了,要在电话上把我和她儿子的事情,给她说得明明白白的,而且我要她转告她儿子,我要他自己把金质奖牌给我送回来。她在那边说话了,“好吧,你来吧,来看看我,好吗?你的圆规,我给你找到了。你来吧,好吗?”我像是忽然被冷风呛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圆规,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我上次去她家顺便撒的一个谎,她却说她给我找到了。我想起那个接电话的陌生人,犹豫了一下子,但我还是说,“好吧,好吧,阿姨,我来你家取圆规。”
第三章她举着圆规像举着锋利的刀
我推门进去,韩韩的妈妈站在黄昏的窗边,痴痴地望着大剧院。我叫了一声,“阿姨,我来了。”她别过头来看着我,“来了?来了就好。”她的脸可怕地浮肿着,眼睑下的小皱纹密密地生出来,虚弱而无助。她说,“他打了我。”我说,“我看到了,在必胜客的门外,你儿子煽了你的耳光。他,是一个混蛋。”她的眼里带着惊讶和委屈,“不,不是韩韩,是于洋洋。于洋洋打了我,他还骂了我,他骂我是贱货。”我说,“你对于洋洋那么……痴情的,他怎么还会打你呢?痴情?”她说,“你一个娃娃,懂什么是痴情呢?他打的就是我的痴情啊。
他是从北京回来办理退休手续的,办完手续他就要走,我求他别走,别走,可他还是要走。我求他留下来,别走,别走,别走……我说,你只有在我这儿才是于洋洋,你在北京什么都不是。他就煽了我一耳光。”我说,“那么,他呢,接电话的那个人?”她说,“是韩韩的爸爸吧?他走了。他上剧组了。”
韩韩的爸爸被称为化妆大师,各剧组的抢手货。韩韩妈妈再次向我摊开旧相册,她说,“喏,这就是我们当年的大师了。”照片上的主角依然是当年的于洋洋,他右边搂着还是小姑娘的韩韩妈妈,左边搂着还是小伙子的韩韩爸爸。她说,“唉,那是我们大剧院最美好的时光啊,——我们都很崇拜他,傻瓜一样地崇拜他。他喜欢拍拍这个女孩的脑袋,拍拍那个女孩的脸蛋,好象是随随便便拍一头蠢驴,其实他心里最清楚,被他拍过的女孩,简直都要被他拍晕了,可他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我说,“我懂了,阿姨,你也是被他一拍就拍晕了吧?”她难为情地笑了笑,“没有,他没有拍我。他让我给他系领带,他那么高,我那么小,我踮着脚尖给他系,他鼻子里的风不停地吹在我脸上,我系了又系,怎么也系不好,歪歪扭扭,松松垮垮,我都要哭了。”我说,“他骂你了吧,骂你是一个小傻瓜?”她很惊讶地看着我,“天,你怎么晓得呢?他真是一个大坏蛋!”我笑起来,“电影里的大坏蛋都是这么做的啊。”
我问韩韩的爸爸恨不恨于洋洋,她说,“他才不恨呢,洋洋人缘好得很,从不招人恨。那时候,他初出茅庐,又嫩又胆怯,没人找他化妆,于洋洋正主演《日出》,一天演一场,就很慷慨地请他天天给自己化妆,他一下子就成了化妆大师了。”
我说,“阿姨,你说过的,于洋洋是方先生,你是小东西。我的意思是说,你演小东西。”她别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看我,“我说过吗?我是……我什么都不是。”我也有些惊讶地看看她,我说,“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是,那在大剧院里干什么?你为什么总是撒谎呢,你就是一盏灯,也会发出一点光来吧?”她看着我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惊愕。她说,“你说的不错,我就是一盏灯,真的,一盏灯而已……我是灯光师,把灯挪来挪去,摁灭,摁亮。偶尔,跑跑龙套,小小的龙套,天生的小东西……如此而已。”我真不敢相信,我以为她曾经是一个女明星,就像刘小×,虽然是昨日黄花了,毕竟是做过黄花的。我没有想到她是一个打灯的,小东西……但我还是相信了,我听得出来,她没有说假话。
她的样子显得很平静,但她的肩膀在可怕地哆嗦。大概是为了制止自己的哆嗦吧,她站起来,“来吧,我去给你拿圆规,然后,阿姨请你好好吃顿饭。”她说着走进一间麻麻黑的屋子。她走出来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她手里真举着一支亮铮铮的圆规,就像是举着一把锋利的刀。那圆规的确是令人吃惊的长,几乎和老师的教学圆规差不多,圆规的两条腿一张一合,好象一个孩子蹦着,要从她身上挣出来。她说,“这是你的圆规吧?喜欢吗?高兴吗?”她把圆规逼到了我的眼皮底下,我把头往后靠,抵住沙发的靠背,但还是不行,她几乎用圆规的腿卡住了我的脖子,很调皮地欣赏着我惊慌的样子。我说,“阿姨,阿姨,你要干什么?”
她很调皮地歪了歪头,虚着眼睛看着我,我心里掠过一阵寒意来,就在这个时候,她猛地把圆规往回一收,突然朝着我的脖子狠狠刺过来。长长的圆规带着金属的尖锐、锋利、冷嗖嗖的风,瞄准我的喉咙口,深深地扎下来。
第三章你把我弄疼了
“噗”地一声破响!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看见圆规紧贴着我的脖子,深深地扎进了沙发的靠背。我抬头望了望韩韩的妈妈,她的表情在落地灯照不到的黑暗里,只听见她在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我说阿姨,“你差点儿把我给杀了。”她粗气喘完了,依然是轻声轻气地笑,“我杀你干什么?就连于洋洋我也让他活着呢。”我说,阿“姨,你那么恨于洋洋吗?”
“我恨他吗?”她说,“我要是真的恨他就好了。”她扭过身子,一下子坐在沙发上,她说,“我要是真的恨他,他就不会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了……”她说着,从胸膛里呼出一口热气来。热气冲到我的脸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干草的味道。在长长的沉默中,她垂着头,灯光耀眼地打在她的左脸上,打出一块阴惨惨的惨白来,眼角一圈黑得发青,下巴尖锐得就像一把刀子,刺进自己的咽喉,活脱脱是一个死鬼。“你怕了吗?”她突然咯咯地笑起来,“我像一个死鬼吗?别吓着了,去给我倒一杯水吧。死鬼是不会喝水的。”
我端着一杯水从厨房出来,她喝了一小口,突然呸地一声骂道,“烫死我了,烫死我了,你安心要烫死我啊?!”我说,“对不起,我忘了说了,水刚刚才烧开。”她摆摆手,意思是算了算了。但是她把舌头像蛇一样长长地吐出来,在清凉的空气中哧溜哧溜地响,想要找到什么并不存在的慰藉。我嗫嗫嚅嚅地说,“阿姨,阿姨我看看好吗?”
她依然是摆摆手,但把脸朝着我凑了凑。她是坐着的,我是站着的,我有一米七十九了,按熊思肥奚落我的说法,是天踏下来都得靠我撑着了。我朝着她的舌头上看了看,只看见她的舌头又细又长又软,真的跟蛇须一样在发颤。但是,我看不清舌尖到底被烫成了什么样。她把手上上下下地摆,我的头被她的手一摆一摆地摆了下去,就像她的手上有一根线,系在我的颈子上,我的头俯下去,我的身子躬成了一只可笑的大虾米。但是她的舌头伸伸缩缩、畏畏缩缩,我还是看不清。她又摆摆手,我又把身子朝下躬了躬,她把脸朝我凑上来,当然,其实还隔着远远的距离,那只是一个凑过来的动作而已。但这个动作是一种暗示,一个要求,要求我有所呼应,要把身子躬下来,再躬下来。我的确把身子躬下来了,已经躬得快要接近180度了,我的重心很危险地向前倾斜出去了——就这个时刻,韩韩的妈妈咯咯地一笑,她把舌头、脸、脑袋、还有脖子,突然向后一收,我咚地一下就跪在了她的脚跟前!
我迅速地把膝盖朝上一直,要把整个身子都直起来。但就在这时,她把我的头按进了她怀里。我没有想到,这个纸草扎的女人,她的手会这么有力量。她的手使劲地按着我的脑袋,这让我觉得非常的不舒服,我的嘴和鼻子被堵在一块软软的东西上,我觉得简直自己要被窒息死了。我费了很大的劲,终于撑起来。她动了动嘴唇,突然扬起手,出其不意地煽了我一个耳光。
但是,我闪电般地把她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像鸟的爪子一样,小小的,细细的,没有肉,皮包着骨头,但骨头却是软软的,皮也是滑腻的。她的手在我的手里挣扎了几下,然后使劲地一甩,却没有把我甩脱。她终于说了话,“你就这样一直捏着我的手吗?你想要捏多久呢?你告诉我,你想要捏多久?”
我把手松开了。她把手收回去爱怜地看了看,她说,“你把我弄疼了。给我揉一揉。”我犹豫着。她沙哑的声音就像是悄悄话。我犹豫着,但犹豫也只是一小会,因为她用她的手把我的手给捏住了。她轻轻地捏着,她的手小巧又光滑,像是两条湿漉漉的鱼。我的手摊在她手里,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的手就真跟鱼似的,捏着我、吮着我、咬着我……我沉重地呻吟了一声,闷闷地叫着:“不!”她的身子本来已经靠紧了我,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松了手,退了回去。她退进了黑暗,退到了沙发的那一边。她扶着沙发的靠背,风箱似的喘息着。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这个女人就消失了,我脑子有点晕。我说,“阿姨……”我听出自己的声音里有着惶然和恳求。
沙发后边的喘息变成了咯咯咯的娇笑声。她说,“你走吧,拿上的你的圆规。你这个没用的圆规。”
第三章把那东西分别写在手心里
有一天晚自习前,熊思肥请我在小面馆吃饺子。她问我想到把金牌夺回的办法了吗?我说我会想到的。她沉默了一小会,说,“你不要老往韩韩家跑了。”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我想分辩,却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分辩。熊思肥的话说得很温和,甚至做得很慈祥,却逼得我很没出息地垂下了脑袋来。
她又说,“韩韩的妈妈很漂亮吧?你觉得她很漂亮吗?”我摇摇头,我很诚实地告诉熊思肥,我不懂女人的漂亮是怎么一回事。熊思肥舒一口气,“不懂才好,但愿你永远都别懂……不过,听我的妈妈说,女人的漂亮是可以分为三种的,一是镜头里的,二是舞台上的,三是生活中的。我告诉你,韩韩的妈妈只是生活中的小美人。”
“所以,”我说,“她只能当一个灯光师?”
“你觉得她受委屈了?”熊思肥盯着我的眼。
我说,“没有啊,受什么委屈呢?灯光师低人一等吗?我们不是说,人人生而平等吗?”
熊思肥叹口气,“就算这样吧。可事实就是这样的,大剧院的所有女孩子都梦想成为女明星,灯光师、服装师、会计师,还有扫地、抹灰的,都不会放过跑龙套的一个小机会,哪怕只说一句话,‘今天天气好极了!’——反正,她们做梦都想成为女明星。”我说,“我懂了,就像文科班的人,个个都想当诗人。”她放了一颗大蒜到嘴里,喀嚓、喀嚓嚼,“我不想当诗人,而她们做梦都想当明星,至少,当初都是铁杆的追星族。她们都追于洋洋,韩韩的妈妈追,我妈妈也追。不过,我妈妈是追星族的追,韩韩的妈妈是死心塌地的追。妈妈说,她们刚到人艺的时候,有一回于洋洋给年轻人讲表演,大家都争着去抢前排的座位,滴溜溜的眼珠子都跟着他的手转、脚转。韩韩的妈妈没有抢到前排,可是一下课,于洋洋就把她带走了。于洋洋说,要带她到后台个别去辅导。她是太惹眼了,你晓得她是怎么惹眼的吗?妈妈说,那大概也是五月的下午吧,她们都穿着白衬衣,蓝裙子,这就是那时候最好看的服装了,大家都是这么打扮的,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