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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的大师-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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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成为老师,教授将会成为学生。在我们的学校里,我们会造就全新的男人和女人。人人都能带着一颗全新的心灵再生。”    
    “上帝呢?上帝会怎么想?”    
    年轻人朝他开怀大笑。“上帝?上帝会羡慕我们的。”    
    “你相信上帝?”    
    “当然相信!不信上帝信什么?———总要有个人拿着电筒照亮世界,摧枯拉朽。不,我们会去见上帝,站在他的王位前,让他下来。他会来的!他没有选择,他必须听着。最后,我们会一起踩在同一块地方的。”    
    “天使呢?”    
    “天使会把我们围在当中,唱着和散那的。天使们也会走下来,她们也会得到解放。她们也会像普通人行走在大地上。”    
    “亡者的灵魂呢?”    
    “你的问题太多了!亡者的灵魂也是一样,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会让亡者的灵魂重新走在大地上———巴维尔·伊萨耶夫也一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所能做的一切没有任何界限。”    
    多大的牛皮啊!他都不知道涅恰耶夫还能怎么吹———不知道是他在和涅恰耶夫玩,还是涅恰耶夫在和他玩。所有的障碍似乎一下子都被打碎了:眼泪也好,笑声也好。要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在这儿———他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他就能把这些话都对她说说,她就缺乏这样的安慰。    
    他向前迈了一步,似乎胸膛里满是巨人般的涅恰耶夫给他的力量。他拥抱了这个男孩,两条手臂死抱着他的两边,闻着他长满酒刺的皮肤上泛出的酸味,哭着,笑着。他亲了亲涅恰耶夫的左脸颊,又亲了亲他的右脸颊。髋靠着髋,胸对着胸,他一股脑黏在他的身上。    
    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涅恰耶夫奋力挣脱出来。“他们回来了!”他大声叫道。他的两眼闪着胜利的光芒。    
    他转过身去。门口站着一个穿黑衣的女人,一顶白帽子不协调地挂在头上。在黯淡的光线下,在泪眼中,他看不出她的年纪。    
    涅恰耶夫看起来很失望。“啊!”他说道。“请原谅!请进来吧。”    
    那个女人没动,还是站在原地。她的胳膊下夹着什么东西,用白色的布包着。孩子们的鼻子比他的灵多了。他们没说一句话就一块儿从床上溜下来,迅速绕过两个男人。女孩把布抽开,顿时,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面包的香味。还是没有一句话,女孩就扯下几小块递到她弟弟的手中。他们偎依在母亲的裙子边,眼神空荡荡的,就那么站着嚼着。像动物一样,他想:他们知道面包从哪儿来,可他们并不关心这一点。    
    


第十六章  印刷厂印刷厂(1)

    他朝那个女人鞠了鞠躬。蠢笨的帽子下,一张极其胆怯的脸打量着他。那张脸长满雀斑,有些女孩子气。他察觉到一丝瞬间即逝的性兴趣,不过马上就缩回了。他该打一条黑领带,或者,胳膊上缠一条意大利风格的黑袖章,那他站在这里就会更加引人注目———对他自己也是一样。他不再是个完整的男人:只能算半个。或者,他在领子上别一个涅恰耶夫的像章也好,至少那好的一半比例会多些。    
    “我必须走了,”他说。    
    涅恰耶夫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走吧,”他说。“没人拦着你。”他对那个女人说:“他还以为我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呢。”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他生气。“你以为我会去哪里?”    
    “你想让我告诉你吗?难道这不是你报复我的大好机会吗?”    
    报复:就在他刚刚想离开的时候,这话简直就像丢在他脸上的一个猪膀胱。涅恰耶夫的语言,涅恰耶夫的世界———报复的世界。自己到底对他怎么着了?可是,这肮脏的话语丢给他,也不是没有缘由。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和涅恰耶夫见面时他的行为举止———裙子在椅子背上来回摩擦,桌子下的脚压着他的脚。他把自己的身体装扮成那个模样,无耻之极,愚蠢之极。这个孩子对他想要的东西,还有点清醒的认识吗?还是他只想看看,事情到底往哪个方向发展?他像我一样,我像他一样,他暗忖道———只是我没有他那种勇气而已。还有:这就是巴维尔追随他的原因吗:因为他曾想尝试着学习有勇气?这就是巴维尔那天夜里爬到制弹塔上的原因吗?    
    有一点是越来越清楚:涅恰耶夫不落到警察的手心里,不尝尝警察的苦头,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有那样,他的勇气,他的决心才能受到彻底的检验。他自然会挺过来的,毫无疑问,他不会投降的。不管他怎么挨打挨饿,他都不会屈服,甚至连生病都不会。掉光了所有的牙,他还会笑容灿烂。他会四处拖着他的断腿咆哮着,坚定得就像一头狮子。    
    “你想让我实施报复吗?你想让我走出去告发你吗?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吗?你的这些哑谜和蒙眼游戏就是想要这个效果吗?”    
    涅恰耶夫兴奋地笑了。他知道他们已经彼此释然。“我干吗要那么想?”他语调疏缓地说道,声音中有股恶作剧的味道。他还斜瞥了一眼那个女人,似乎想把她也拉到这个玩笑里来。“我不像你的儿子,我不是个迷路的年轻人。如果你想到警察那儿去,直说不就得了。别装出一副为我伤心的样子,别装出一副不是我敌人的样子。我知道你那种伤心。我敢说你对女人们用过这伎俩,对女人和小姑娘用过。”他转头对那女孩说,“你太了解这种伎俩了,对不对啊?这类男人伤害你时眼泪就跟下来了。他们就是想借此润滑自己的良心,满足自己的快乐。”    
    对这种年纪的人,他见得何其多!甚至比大街上的女人还要多。因为他自有自己的精明。他了解这个世界。巴维尔本也可以了解得更多。污秽丑陋的现实生活,他故事中蹒跚而行的老人———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卡拉姆津?———远比这个讨厌的自大英雄告诉给他的多得多。屠杀将至———一个严重错误。    
    “我无意出卖你,”他筋疲力尽地说。“回家找你的父亲吧。要是我还记得的话,你在伊万诺沃什么地方有个父亲吧。找他去吧,跪在他面前,请求他把你藏起来。他会做的。做父亲的会无条件地为你做任何事情。”    
    涅恰耶夫爆发出一阵狂笑,鼻子笑得呼哧呼哧的。他不再保持平静,大步穿过地下室,把挡道的孩子一把推开。“我父亲!你知道我父亲什么?我可不像你的继子那么傻蛋!我不会死吊着压迫我的人!我十六岁就离开我父亲的家,从没有再回去过。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打我。我说,‘再打我一下,你就永远别想再见到我了。’他打了,所以,他再也没有见到我。从那天起,他就不是我父亲了。现在,我就是我自己的父亲。我已经转移出来了,我不需要什么父亲来掩藏我。如果我需要掩藏的话,人民会掩藏我的。    
    “你说做父亲的会无条件地为我做任何事。你可知道我的父亲把我的信都给警察看了吗?我写给我姐姐的信,都被他偷去重抄送到警察那里去了,他们会为此付给他报酬。这就是他的条件。警察们是多么黔驴技穷啊,为了抓住那几根稻草,竟然会为那些东西付账。他们什么也证明不了———无论什么!”    
    铤而走险。为了被人出卖而铤而走险,为了找到一个出卖他的父亲而铤而走险。    
    “也许他们的确是没法证明什么,可他们知道,你知道,我也知道,你不是无辜的。你做的事情远远超出策划一个暗杀名单,对不对?你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对不对?我不是要求你承认。我只想问,假定你是有理智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假定?因为,你没有杀人,就不会有人重视你。只有杀人,才能引起别人的重视。”    
    “可你为什么要让别人重视你?你怎么不能尽你所能做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呢?等到一定的年纪就有人重视你了。撇开你那些虚弱不堪错误地重视你的追随者们不谈,想想你那个芬兰朋友,作为追随你的结果,她此时此刻在经受些什么。”    
    “别再喋喋不休地谈我那个所谓的芬兰朋友啦!她被照顾得很好,没受多少罪!别对我说,等我到老了才受到重视。我已经从你身上看到,老了会是什么样子。等我老的时候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他本应想象得到巴维尔会产生这种想法,而非从涅恰耶夫这里听到。真是个废物!“但愿,”他开口说,“我还能听到你和巴维尔在一起。”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就好比两把剑,两把裸露的剑。    
    涅恰耶夫多么机灵,他预先就警告过他不要难过!可难过恰恰就是他最大的感受:他为一个孩子感到难过。孩子孤独一人,在大海里挣扎,逐渐被水淹没。他错了吗?在涅恰耶夫阴沉而若有所思的注视下,他觉得涅恰耶夫多少有些成心故意———甚至比成心故意还坏,实际上是狡猾?那些话,那些被人深信不疑从心灵传递到心灵的话,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这种年纪的人,处在表演做戏的年龄,处在乔装改扮的年龄。巴维尔过于孩子气了,太过时了,居然对此深信不疑。巴维尔笔下的男女主人公,以那种滑稽可笑结结巴巴过时的语言彼此谈心。“我想……我想……”———“你可以……你可以……”可是,巴维尔至少还可以把自己投掷到他人的胸怀里去,而要把谢尔盖·涅恰耶夫想象成一个写手那就太没有可能了。一个自私自利的人甚至更坏。他们的确是一对可怜的情侣。没什么感情,没什么同情心。那种感情稚嫩迟疑,仿佛一个长不大的侏儒。那是一个属于未来的人,属于下个世纪的人,除了宏大的脑袋宏大的胃口别无是处。孤独啊,孤独!最适合他呆的地方就是空荡房间中的王位宝座,头脑中的宝座。思想的巨人,愚蠢的思想。上帝拯救这些信徒吧,上帝拯救被统治的人们吧!    
    他的思想被楼梯上的喀哒声打断。涅恰耶夫奔向门口,听了听,接着走了出去。外面一阵压低了的争吵声,一阵钥匙开锁的声音,接着又静悄悄的了。    
    那个女人依旧戴着那顶小白帽子,坐到床边把最小的孩子揽到怀里。碰到他的目光,她的脸红了,但紧接着就挑衅地抬起了下巴。“伊舒金先生说你能帮助我们,”她说。    
    “伊舒金先生?”    
    “伊舒金先生。你的朋友。”    
    “他为什么会那么说呢?他知道我的处境。”    
    “我们正为房租的事儿发愁呢。我付了这个月的房费,可后面的就没钱付了。太多了。”    
    孩子停止了吃奶,在母亲怀里扭动起来。她放下孩子。孩子歪歪斜斜地滑下她的腿离开了房间。他们听到楼梯下孩子小便的声音,他像往常一样轻声呻吟着。    
    “他已经病了好几个星期了。”她抱怨着说。    
    “让我看看你的乳房。”    
    她迅速解开第二个纽扣,把一对乳房暴露出来。两个乳头在寒冷中变得硬挺挺的。她用手指托住乳房,轻柔熟练地动了动,挤出一滴奶来。    
    他只有五个卢布,还是他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那里借来的。他给了她两个。她一声不吭接过硬币,把它们包在手绢里。    
    涅恰耶夫回来了。“那么,索尼娅把她的麻烦告诉你了,”他说,“我想你的女房东已经帮过她们了。她真是个慷慨大方的女人,对吗?这是伊萨耶夫说的。”    
    “这毫无疑问。我怎能带———”    
    那个姑娘———她的名字真的是索尼娅吗?———难为情地把脸转了过去。她的衣服是那种廉价的花布面料,根本不适合在冬天里穿。她衣服上的纽扣,自始至终都在前面耷拉着。她已经冷得有些发抖了。    
    “我们以后才说那个,”涅恰耶夫说道。“我想带你去看看印刷机。”    
    “我对你的印刷机没有兴趣。”    
    涅恰耶夫已经拉着他的胳膊,半拖半拽把他拉到门口了。他再一次为自己的默从感到惊讶,仿佛自己处在道德凝固的状态中。巴维尔看到他被杀害自己的人如此利用会怎么想?要不就是巴维尔在引导着他这么做?    
    他马上就看清楚了那种印刷机。那是种过时的英国伯明翰型的印刷机,他哥哥就曾在这种机型上印刷过传单和广告。印几千份应该是没有问题———一个小时大约能印两百张。    
    “每个作家力量的源泉,”涅恰耶夫用手掌拍了一下机器说。“你的声明今天晚上就能分发到各家各户,明天就能上街。或者,你愿意的话,我们也可以等你过了边境后再发出去。若有人跟你收税,你就说是伪造的就行了。到那时就没什么关系了———你的声明会见效的。”    
    屋里还有一个人,比涅恰耶夫年纪大些———头发稀少,面有菜色,眼睛黯淡无神,趴在排字台上,下巴都低到手上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涅恰耶夫也没有介绍一下他。    
    “我的声明?”    
    “是的,你的声明。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声明。你马上就可以写,这样会节省时间。”    
    “要是我选择讲出事实怎么办?”    
    “无论你写了什么,我们都会发出去。我答应你。”    
    “我要讲的事实不是一台手动印刷机就能讲明白的。”    
    “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屋里响起另外那个人的声音。他没有抬头,始终看着眼前的文字。“他是个作家,他不会那么写的。”    
    “他该怎么写呢?”    
    “作家们有他们自己的规则。他们不会和人民平起平看的。”    
    “那他们就该学学新的规则。个人那点事都是些奢侈品,我们可以放弃不用。人民不需要个人的东西。”    
    既然涅恰耶夫有了个听众,他又回到了以前的方式。至于他,他厌倦了这些幼稚的挑衅。“我得走了,”他再次说道。    
    “如果你不写,我们会替你写。”    
    “你说什么?替我写?”    
    “是的。”    
    “署我的名字?”    
    “就是署你的名字。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没人会同意的。没人会相信你的。”    
    “学生们会相信———你在学生们当中不乏追随者,我告诉过你了。尤其是他们不得不读大厚书获得启示的时候。学生们会相信任何事情。”    
    “来吧,谢尔盖·根纳德维奇!”另一个人说道,语气非常严肃。那人的眼睛下面有层层的眼袋。此刻,他点燃一枝香烟,焦虑地抽着。“和书本作对你得到了什么?和学生作对你得到了什么?”    
    “不能在一页纸里说完的东西就不值得去说。还有,有些人为什么就可以舒舒服服坐着看书,而另一些人却一点不能读?学生们唠叨得太多了。他们坐而论道,消耗着精力。大学就是个教给你争论永远不干实事的地方。这就好比犹太人切断了力士参孙的头发,争论只是个圈套陷阱而已。他们以为通过争论就能让世界变得更好。他们没明白在他们改进之前,世界早已经变坏了。”    
    


第十六章  印刷厂印刷厂(2)

    他的同志打哈欠了。看来那人的冷漠刺激了涅恰耶夫。“这是真的!这就是他们需要煽动的理由!如果你让他们放任自流,他们会永远陷入唠叨和争论中,那样,什么事情都会变坏。你的继子就是那样,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永远在谈论。水深火热中的人民需要的不是谈论,是行动。我们的目的就是让他们行动起来。如果我们能挑动起他们行动,战斗就算胜利了一半。可能他们会被打杀,可能会有新的镇压,可那只会造成更多的痛苦更多的仇恨和更多行动的愿望。这才是良性的循环。不光如此,部分人受苦受难,和所有的人受苦受难,都有什么正义可言?我们所做的全部事情都是在加速这一过程。你会觉得吃惊,一旦我们让历史前进,历史会前进得多么快。历史的循环时间会变得越来越短。如果我们今天就行动起来,未来将在我们知道它之前就展现在我们眼前了。”    
    “所以,就能允许伪造,就能允许为所欲为了。”    
    “为什么不?这有什么新鲜的。为了未来,任何事情都是允许的———甚至信徒们都是这么说的。这话要是出现在《圣经》里,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你当然不觉得奇怪。只有耶稣会士才会这么说,他们不能得到宽恕。你也不会。”    
    “不能得到宽恕?谁知道呢?我们在讨论小册子的问题,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谁会去关心小册子到底是谁写的呢?言辞就像一阵风,今天刮到这儿,明天吹到那儿。没人能占有言辞。我们讨论的是群众,当然,你也是群众中的一分子。群众不会对作者的身份斤斤计较的。群众是没有智慧的,他们只有激情。你还指什么别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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