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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的大师-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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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真的吗?不,还不至于;不过也许很快就会变成真的。    
    “那么我可以替他点一枝蜡烛吗?”    
    “当然可以。”    
    “并且保持长明吗?”    
    “是的。不过你为什么认为蜡烛如此重要?”    
    她忸怩不安,过了一会儿才说:“免得他呆在黑暗里。”    
    说来也奇怪,有时候他也这么想过。一艘航行海上的船只,风雨大作的夜晚,失足落水的孩子。孩子拍打着波浪,勉强浮在水面上,恐惧地喊叫,吸几口气,孩子朝驶去的船只喊叫。那条船曾是他的家,现在不是了。他盯住船尾的一盏灯,黑夜和海水的荒原中的一点亮光。我只要能看到那点亮光,就没有迷失。    
    “现在我可以点燃蜡烛吗?”她问道。    
    “你想点就点吧。但是不要把照片放在那儿,暂时不要。”    
    她点燃了一枝蜡烛,把它放在镜子底下。然后,她表现出一种使他大为惊异的信任感,回到床上,把头枕在他的胳膊上。他们一起望着稳定的蜡烛火焰。下面的街道上传来小孩玩耍的嬉笑声。他的手指握紧她的肩膀,把她搂得紧紧的。他能感觉到柔软年轻的骨头像鸟翼似的折叠起来。    
    


第八部分伊万诺夫(1)

    他像每晚入睡时那样,带着努力达到巴维尔的意图入睡了。但是刚睡着似乎就立刻被一个声音叫醒了———声音来自楼下街道,十分微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声音耐心地一再重复:伊萨耶夫!伊萨耶夫!    
    只是风吹芦苇的声音罢了,他想道,心安理得地继续睡他的觉。夏天,风拂动芦苇,蓝天上点缀着高空的云,他沿着小溪闲荡,吹着口哨,有意无意地用手里的荆条抽打芦苇。几只织布鸟呼啦一声飞了起来。他停住脚步,站着倾听。蚱蜢的叫声也停止了;只听得他自己的呼吸声和芦苇在风中摇曳的飒飒声。伊萨耶夫!风在呼喊。    
    他惊跳一下,立刻完全清醒了。那是夜晚最寂静的时刻,整幢屋子悄没声息。他走到窗前,窥视着外面的月光和黑影,等待喊声再起。终于来了。和依旧在他耳朵里回响的喊声有着同样的音高、同样的长度和同样的抑扬顿挫,但那根本不是人类的呼声。是一条狗的哀叫。    
    叫喊着要进来的不是巴维尔———而是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东西,是一条在叫喊爸爸的狗。好吧,让那个狗爸爸,或者不管是谁,到外面寒冷的黑暗里抱起他的粗野的臭孩子。让他抚慰它、唱催眠曲、哄它入睡吧。    
    狗又嚎叫了。没有旷野和银白色月光的迹象:是一条狗,不是狼;是一条狗,不是他的儿子。于是呢?于是他必须振作起来!既然不是他儿子,他就不应该回去睡觉,而必须穿好衣服出去应答召唤。假如他指望儿子像小偷那样在夜里回来,只注意倾听小偷的叫唤,他永远不会见到儿子。假如他指望儿子用意料不到的声音说话,他永远不会听到。只要他指望他所不指望的东西,他不指望的东西就不会发生。因此———矛盾中的矛盾,黑暗中的黑暗———他必须答应他意料不到的东西。    
    在三层楼上的时候,似乎很容易发现那条狗。他下楼到街上时,却搞糊涂了。叫喊声来自左面还是右面?来自街道对面的一幢房子,还是这幢房子的后面?或者来自一幢房子的庭院?哪一幢房子呢?至于叫喊本身,现在仿佛越来越短,越来越轻,而且音色也完全不同了———几乎不是原来的叫喊声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来回寻找,找到了掏粪工人出入的后街。在后街的一条小巷里,他终于看到了那条狗,用一条细铁链拴在排水管上;铁链缠住了狗的一条前腿;一挣扎前腿就给吊起来。他走过去时,那条狗哀叫着尽可能往后退。它耷拉着耳朵,伏在地上翻滚。一条母狗。他弯下腰,解开纠缠的铁链。狗能闻到人们恐惧时散发出来的气味,但他即使在寒冷的空气里也能闻到狗的极度恐惧。他挠挠狗的耳朵背后。狗仍旧仰躺着,胆怯地舐他的手腕。    
    难道今后我就做这样的事吗,他寻思道:就盯着狗和乞丐的眼睛?    
    狗一弓腰,爬了起来。平时他虽然不喜欢狗,但面对这条狗并没有退缩,而是蹲了下来,让它用温暖的、湿乎乎的舌头舐他的脸、他的耳朵和胡子上的盐粒。    
    他最后再抚摸了一下狗,站了起来。在月光下,他看不清表上的钟点。狗哀叫着急切地抻拉铁链。谁在这么冷的夜晚把狗拴在户外?尽管这样,他没有去解狗的锁链。他猛地转身走开,不去理会背后苦苦哀求的狗叫声。    
    为什么是我?他匆匆离去时想道。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麻烦都要由我承担?至于巴维尔,假如他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至少让他保住他的死亡吧,至少不要把死亡从他那边夺过来,变成他爸爸改过自新的时机。    
    没有用。他的推理似是而非,不值一顾,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巴维尔的死不属于巴维尔———那是文字游戏。只要他在这儿,巴维尔的死就是他的死。无论他去哪里,他都把巴维尔像一个冻得发青的婴儿似的带在身边(“谁来救救这个发青的婴儿?”他似乎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农民的单调的哀求声音)。    
    巴维尔不会开口,不会告诉他该做什么。“把那个小不点儿抚养大,好好爱护他”:假如他知道那些话是巴维尔说的,他准会照办。然而不是。那个小不点儿:那个小不点儿是不是那条被遗弃在寒冷中的狗?那条狗是不是他必须解脱、带它回家、喂养和关爱的东西,还是那个蜷缩在桥下、衣服破烂邋遢、喝得醉醺醺的乞丐?一阵可怕的绝望感向他袭来,同那种感觉联系在一起的事实(怎么联系的,他却不知道)是他不清楚当时有几点钟了,但事实的核心部分是他越来越坚定地确信,今后他再也不会在夜里出来回应狗的叫唤了,而且他确信把他自己按原来的面貌留在后面,成为他还有机会成为的模样的机会已经一去不返了。我就是我,他绝望地想道,遭到自我的束缚,直到死的一天。不管朝我招手的机会是什么,我都没有接受的资格,现在它消失了。    
    然而,即使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还有机会回到小巷子里去,解开拴狗的铁链,把它带到六十三号的门道里,替它在楼梯底下搭一个窝———尽管他知道只要把它带到这个地步,它就会跟着他寸步不离了,如果他再用链子把他拴起来,它就会哀号吠叫,把整幢房子里的人都吵醒。它又不是我的儿子,只是一条狗,他申明说。它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申明归申明,心里却知道答案:巴维尔不会得救,除非他解开拴狗的链子,把它领到他的床上,把那个小不点儿也领来,还有那个男乞丐、女乞丐,以及他尚且不知道的许多别的;即使到了那时候,也不是确定无疑的。    
    他绝望地大声呻吟。我该怎么办呢?他想道。只要我能同我的心保持联系,是不是就能知道呢?但是他与之失去联系的不是他的心,而是真理。或者———从同一思想的另一方面来说———他与之失去联系的根本不是真理:相反的是,真理像瀑布似的劈头盖脸地朝他倾泻下来,几乎要把他溺毙了。接着他又想(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地想:如今人们必须用这种诡辩的把戏来考虑问题!):在瀑布下溺毙,我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更多的水,滔滔不绝,溺得更深。    
    他站在白雪覆盖的街道中央,把冻冷的手举到脸上,闻到了狗的气味,他摸摸面颊上冰冷的泪水,尝尝味道。盐,为那些需要盐分的人准备的盐。他料想自己今晚不会去救那条狗,甚至明晚也不会,如果有明晚的话。他在等候迹象出现,他确信(他不敢用比确信更自负的词)那条狗根本不是什么迹象,只不过是许多在夜里吠叫的狗中间的一条罢了。但是他也知道,只要他利用狡黠的手段来区别作为事物的事物和作为迹象的事物,他就不会得救。那就是他将遭到挫败的逻辑;他感觉到它那颠扑不破的硬度,像狗咬铁链蹦断牙齿似的已经智穷计尽了。当心,当心,他提醒自己:拴在链子上的狗,第二条狗,本来什么都不是,不是启发,只是与狗相似的动物!    
    他握着拳头,把手插在口袋里,耷拉着脑袋,两条腿僵直得像是棍棒似的,站在街心,觉得狗的唾沫在他胡子上冻成了冰。    
    这一刻,六十三号幽暗的门道里是不是有人在偷偷地监视他?他不能肯定那个黑影是不是监视者的身体;但即使他认为是监视者的脸的那块颜色较淡的影子,也可能只是墙上的污迹。他盯的时间越长,越觉得有一张脸在回盯着他。是真的人脸吗?他想象中全是躲在黑暗通道里的、胡子拉碴、眼睛闪闪发亮的人。然而,当他走进漆黑的门道时,他十分敏锐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背脊上顿时直冒凉气。他停住脚步,屏着呼吸,侧耳倾听。接着,他划了一根火柴。    
    


第八部分伊万诺夫(2)

    有个人蹲在角落里,在火柴光下眨巴着眼睛。那人虽然用羊毛围巾包着头和嘴,肩上披着毯子,他立刻认出就是他在教堂柱廊里遇到的乞丐。    
    “你是谁?”他说,气得嗓音都嘶哑了。“你能不能别缠着我?”    
    火柴熄灭了。他又划了一根。    
    那人坚定地摇摇头。他从毯子下面伸出一只手,推开围巾。“你没有资格指使我,”他说。空气里有一股子臭鱼味。    
    火柴又熄了。他开始上楼。但是悖论令人生厌地又冒头了:期待你意料不到的人。好吧;是不是应该把每一个乞丐当做回头的浪子,拥抱他,带他回家,热情招待他呢?是啊,那正是帕斯卡会说的:把赌注押在每一个人、每一个乞丐、每一条癞皮狗身上;只有那样才能确保那一个、那个真正的儿子、夜里的小偷,不至于漏网滑脱。希律也会同意:要十拿九稳,把小孩统统杀光。    
    把赌注押在所有的号码上———那还能算是赌博吗?没有冒险,不在骰子抛出手的时候听从来自某个地方的声音,那还有什么神意可言?上帝肯定知道,上帝会怜悯那个本质上的赌徒!当丈夫跪在妻子面前,忏悔说他赌博把家里最后的一个卢布都输掉了,然后捶打自己的胸膛,吻她的裙摆———妻子把他扶起来,替他擦干泪水,不声不响地出去把她的结婚戒指当掉,拿了钱回来(“这儿有钱!”),让他去赌场,最后再赌一次,把输掉的统统捞回来———这样的女人肯定是和神意相通的,居然敢把赌注押在一文不名的男人身上,即使把质当结婚戒指的钱再输掉,仍还会半夜三更再次出去,弄了钱回来,让男人再赌一把!    
    楼上的那个女人(一时间他似乎忘了她的名字,甚至把她同德累斯顿的他的善良的房东太太混淆起来)是不是也有这种和神意的沟通?他不了解她最早的情况,只知道她最近的、最秘密的情况:她是如何委身的。根据女人委身的情况,男人是不是能揣摩出她怎么把自己托付给命运之神呢?这种女人是不是以放纵为特征,不考虑放纵会带来欢乐或者痛苦,只把感官的肉体作为载体,仅仅是因为我们不能过灵魂脱离肉体的生活?有没有她所代表的一种做爱的形式:肉体互相紧贴,互相交流,互相通过对方深入那除了床单像鸟翼的拍击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的黑暗?    
    他同她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突然纷至沓来地涌现出来,纠结在他心里的一切都变得像箭一般,笔直地指向她。风情万种的欲望压得他透不过气。他想:她,她就是那个人,就是我要的人。因此……    
    因此,他暗自一笑,匆匆下楼,摸索到那个雇佣暗探寄身的角落。“来吧,”他冲着暗地里说,“我替你准备了一张床铺。”    
    “这里是我的岗位,我必须守在这里,”那人狡诈地说。    
    现在任什么都不能妨害他的好心情了。“我向你保证,你等候的人会来的,甚至会上三楼。他会敲门,耐心等着,不肯走开。”    
    有一段长时间的忙乱和纸张的窸窣声。“您还有火吗?”那人问道。    
    他划了一根火柴。那人把东西匆匆塞进一个口袋,站了起来。    
    他们在暗地里像两个醉汉似的磕磕碰碰爬上楼梯。到了他的房门口,他低声嘱咐那人别出声,然后拉住他的手,引他进去。那只手胖乎乎的叫人腻味。    
    进了房间,他点亮了灯。那个陌生人的年纪很难估计。他的眼神很年轻;但是稀疏的姜黄色头发和有斑点的头皮使他显得疲惫和衰老,他的举止则带着郁郁不得志的模样。    
    “伊万诺夫,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那人并拢脚后跟,微微欠身,自我介绍说,“退休公务员。”    
    他朝床那边做个手势。“你睡那张床。”    
    “您一定纳闷,”那人按按床铺说,“有我这种经历的人怎么会充当守望的(我们这一行管我们干的活儿叫做守望)。”他躺下来,伸展开手脚。    
    他有一种不愉快的预感,觉得自己同一个唠叨的乞丐缠上了,那种乞丐不会玩杂耍或者拉小提琴,而认为必须通过叙述自己的身世来回报人们的施舍。“声音轻一点,”他说。“把鞋脱掉。”    
    “您就是那个儿子被害的人,是吗?我深表同情。我多少能体会你的感情。不是全部,但能体会一部分。我自己也丧失过两个孩子。一下子就走了。脑膜炎热症,医学的名称。我的妻子始终没有从那次打击中恢复过来。如果我们当时有钱,请得起好大夫,他们不一定会死。一场悲剧;但是有谁关心呢?我们周围如今到处都是悲剧。悲剧成了世界的风气。”他坐起来。“假如您能听从我的劝告,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我这么称呼您,您不在意吧?),假如您能听从一个饱尝辛酸的人的劝告,您就会在悲痛前面让步的。像女人那样痛哭吧!那是女人的一大秘密,是她们胜过我们这种人的有利条件。她们知道什么时候该放声大哭。你我却做不到。我们把它隐藏在心里,直到忍无可忍!接着,我们干出了蠢事,只为了得到一两个小时的解脱。是啊,我们干了一些蠢事,然后后悔一辈子。女人不是那样,因为女人有眼泪作为秘密武器。我们应该向女人学习,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我们应该学会哭!您瞧,我不羞于哭泣:到下个月,我遭到打击就满三年了,我不羞于哭泣!”    
    一点不假,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他用袖口擦了一下,但眼泪流得更多。他的哭泣似乎不妨碍说话。事实上,他好像相当高兴。“我相信我一辈子都会为我死去的宝贝伤心,”他说。    
    伊万诺夫闲扯他的“宝贝”时,他思想开了小差。是不是因为他忝为作家,人们才把他们的烦恼讲给他听?难道他们认为他自己就没有烦恼吗?他极其疲惫,头疼还没有消失。外面的鸟已经开始啁啾,他坐在房间里惟一的一把椅子上,非常想睡———事实上非常想睡在他让出的那张床上。“我们以后还可以聊,”他不耐烦地打断说。“现在先睡吧,有床不睡,不是……”他迟疑了一下。    
    “白费好心?”伊万诺夫会意地替他说。“您是不是想这么说?”    
    他没有回答。    
    “我告诉您吧,您不必为了好心而不好意思,”那人宽厚地接着说,“没有必要。正如您不必羞于悲伤一样。两者都是豪爽的冲动。乍一看,我们的这些豪爽的冲动似乎会使我们丢份,事实上却使我们提高。上帝能看到,一件件都记录在案。上帝能看到我们心灵的裂隙。”    
    他使劲睁开眼睛。伊万诺夫盘着腿,像一尊偶像似的坐在床中央。不懂装懂!他想道,又闭上了眼睛。他醒来时,伊万诺夫还在,两手托住下巴,趴在床上睡熟了。他张着嘴,像婴儿似的粉红色的小嘴唇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第八部分伊万诺夫(3)

    他和伊万诺夫呆到上午很晚的时候。伊万诺夫,意外的开始,他暗忖道:我们看看意想不到的事情能把我们带多远!    
    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慢过,空气中从来没有这么缺乏启示。    
    最后,他感到厌烦了,叫醒了那人。“该走了,你的班次已经过了,”他说。    
    伊万诺夫似乎没有听出这话里有刺。他休息得很好,精神焕发。“啊哈!”他打了一个哈欠。“我得去一次盥洗室!”回来后又说:“您这儿有没有残羹剩饭可以分给我当早餐的?”    
    他带伊万诺夫到公寓去。他的早餐已经摆在餐桌上,但他没有胃口。“你请吧,”他简短地说。伊万诺夫的眼睛放光,口水流到了下巴上。他进食的样子倒很体面,喝茶时拿杯子的那只手还弯着小指。早餐结束后,他朝椅子背一靠,满足地叹了口气。“我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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