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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归远只觉满口苦涩,半晌方轻声问道:“苏婶,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小儿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会怎么样?”
苏婶被他所言触动心事,泣道:“不知道,他若是再也不回来了,我一个孤婆子,也不知该去哪里,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了。”
顿得片刻她叹道:“唉,老天爷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真是太不公平了,我今日去买菜时听说我朝和燕国又打起来了,战争已经夺去了我儿子的性命,现在这一开战,不知又有多少人会象我这孤婆子一样可怜啊〃
林归远良久都不出声,低头凝望着葡萄架下斑斑驳驳的阳光,仿佛看到了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八二、他年可忆事悠悠
皇城,思月宫。
自青国思月郡主被平帝封为青贵妃之后,便赐了这皇城东边的宫殿给她居住,遂以郡主之名命为‘思月宫’。
及至平帝驾崩,青贵妃成为青太妃,因她与林太后素来交好,又育有秀雅公主,便未象其余先帝妃子那样避于皇宫的庵堂之内,仍旧居于这思月宫。
青太妃素喜雅静,思月宫内拾缀得清静淡雅,满院的芷萝飘香,荞蔓缠绕,此时虽是深秋,也让人步入宫中便心头一静,通体舒适。
这日未时,青太妃素服淡妆,嘴角含笑,将身着紫罗凤裙、头插碧玉九凤金簪的林太后迎入宫内,见她拉住自己双手亲热寒喧,心中竟有些紧张。
两人在屋内坐定,林太后轻抿青太妃亲手递上的雨前茶,含笑道:“姐姐,妹子很久不曾来探望姐姐,真是有些对姐姐不住,实是朝中遭逢大变,政事纷扰,还望姐姐体谅妹子。”
青太妃忙离座施礼道:“太后娘娘太过多礼了,臣妾实是当不起埃”
林太后上前将她轻轻挽起,道:“姐姐,你我之间就莫要这些虚礼了,我现在虽是太后,但仍记着当年刚入宫时姐姐对我的好处,也一直把姐姐当作在这深宫中最亲近的人,我们两姐妹在一起时,就不必依宫中俗礼了。”
两人重新含笑坐下,林太后环顾四周,问道:“秀儿呢?怎么不见她啊?”
“唉,太后娘娘,我这个女儿您是知道的,她自出生以来,何尝有一天让我省心的,若不是太后和皇上护着她,只怕早就被宗法处置了。”
“姐姐说笑了,秀儿聪慧明敏,英爽潇洒,又是我天朝唯一的公主,身份尊贵无比,岂可如那些小家女子一般。我就很喜欢她的率直天真呢!只不过,她今年也满了十六了,应该要替她择一世家子弟,完其婚事,姐姐才好放下心头大事埃”
青太妃心一紧,忙道:“多谢太后关心,只是秀儿性情太过顽劣,我得再好好的训育她一两年,才放心将她嫁出去。再说了,现在朝中是非常时期,还是不宜谈婚论嫁的。”
林太后轻笑点头:“姐姐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妹妹我是一定会留心为她找一个好驸马的,以报姐姐当年照顾之恩。”
青太妃犹豫一下,终道:“太后娘娘,思月还是想求您一事。”说着站起身来,跪于林太后身前。
林太后明眸之中闪过一抹笑意,轻叹一声:“姐姐,我知道你所求何事,但孟相此番获罪,实是证据确凿,又是私通他国,我知姐姐一片眷顾故国之心,但现在孟相罪行昭显,妹妹我也是很难做啊〃
她上前将青太妃扶起,柔声道:“不过姐姐放心,现在我已将这案子压了下来,孟相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若是我军在对燕国之战中大胜,我会让皇上下旨大赦,那时自可免孟相的死罪了。”
青太妃低下头去,恭声道:“多谢太后娘娘。”
她重新入座,一时也无话可说,假装低头饮茶,心中却在不停盘算,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过得片刻,只听林太后用她那清雅的声音闲闲道:“姐姐,妹子上次听你言道,你们苗疆的‘寒星石’能解一切巫咒,可是确有其事?”
青太妃眉梢轻跳,心道:“终于来了〃她面上装出踌躇神情,似是有话想说却又有些恐惧。
林太后见状问道:“姐姐,怎么了?”
青太妃道:“太后娘娘,您是知道的,宫中素来对巫蛊之术十分忌讳,本来娘娘您相询,我应该详细回答,但我实怕———”
“姐姐切莫有如此顾忌,我们姐妹俩就当是闲聊,再说了,当年先帝也知姐姐乃苗疆出身,也未对此有忌讳啊,还经常和姐姐您讨论相关话题呢。”
青太妃保持面上镇定,借饮茶掩去眼中得意之色,也是闲闲说道:“既是如此,我就不怕了。太后娘娘,您所问‘寒星石’是否能解一切巫咒,确有此事。我当年对巫术和蛊术颇感好奇,曾在月诏山巫神处学过一段时间,可惜天资不够,加上我这人又素没韧性,不到半年就下山了。”
“哦。”林太后轻应了一声,沉默片刻缓缓道:“那不知姐姐可曾学得用那‘寒星石’解去巫咒的方法?”
“学是学得了一些,解一般的巫咒没有问题,但是如果要解高深的咒语,象‘月光咒’、‘天印咒’之类的,可得费些心思了。”
林太后面上略显激动,身子微微前倾,语调也有些颤抖:“姐姐,你真的识得如何解那‘月光咒’爱天印咒’什么的?”
“是埃”青太妃淡淡一笑,似是没有把林太后的激动之色放在心上,捻起裙裾上一根丝线,轻拂锦裙,低头道:“不过这‘月光咒’爱天印咒’什么的可是很难解的,纵有寒星石,也得费一番大心思,而且还有一个为难之处。”
“哦?什么为难之处?姐姐说来听听,妹子对这巫蛊之术也是很感兴趣的,反正今日无事,就向姐姐请教一番了。”林太后坐直身躯,恢复镇定,含笑说道。
“那就是用‘寒星石’解咒时,需得那中咒一族的女子所生男性后裔极力配合才行。不过娘娘您想,中了那‘月光咒’或是‘天印咒’的族人早就整族整族的灭绝了,哪还能寻到族中女子的男性后裔。既是整族灭绝,自然也没有人替他们出面解咒,所以这也是我们姐妹俩在此闲谈罢了。”青太妃并不看向林太后,侃侃说道。
“姐姐说得也是,妹妹我只是一时好奇,闲聊罢了。”林太后眼光闪烁,低头饮茶,手却控制不住的轻轻颤抖,头上金簪凤嘴中的金丝也是不住摇晃。
正在此时,屋外宫女禀道:“秀雅公主来了〃
宫女话音刚落,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香风轻拂,一名身着浅绿劲装、眉弯目秀、英气逼人的少女迈进屋来,爽朗笑道:“我见到碧芰碧荷两位姐姐,就知是太后娘娘到了,秀儿给娘娘请安了〃她嘴中说着请安,却未下跪,而是依到林太后身边,揽住她的身子轻轻摇晃。
青太妃忙轻喝道:“秀儿不得无礼!快给太后娘娘请安〃
林太后轻拍少女纤手,笑道:“不用了,我就喜欢秀儿这般真性情。”她将秀雅公主拉到身前,细细端详于她,又转向青太妃道:“姐姐,我还真是羡慕你,生出这么灵慧的女儿来,我那宗珏,实是让我头疼得很埃”
青太妃听她提起当今皇上,忙束手而立,不敢接话。
林太后朗笑起身,道:“姐姐,朝中事忙,我今日便先告辞,姐姐放心,我一定会替秀儿择一门好亲事的。”
林太后裙袂飘飘,往长恨宫而去。却见御花园里随从如云,不时飘来小宫女们的娇笑声,沉着脸走了过去,有那眼尖的内侍正待开口却被她用手阻止,吓得跪低了一路的内侍宫女。
当今皇帝解宗珏却并未察觉异样,兀自和两个小太监玩着摔跤,他轻呔一声,伸手抓住一名小太监腰间丝带,力运右臂,将他举了起来,狠狠地摔到了地上,自己也压了上去,正好避开另一名小太监的熊扑。正是十分得意之时,猛地看到眼前出现一双金丝绣凤鞋,怔了片刻,心呼不妙,悻悻地站了起来,低头嗫嚅道:“母后。”
他自幼便对自己这位母后怀有畏惧之心,总觉她雍容高贵,冷淡严竣,对自己更是说不出的严苛,但偏是自己的生母,而且她手腕高超,处理政事明见决断,自己能以幼年天子之身坐稳这个皇位,实是母后一手之功。所以以他之飞跳性情,历来见了林太后也只能装出一副老实乖巧的模样。
林太后轻叹一声:“皇上,你已经十七岁了,现在正值国家危难之际,将士们在前线拼死搏杀,保的就是你的这一片江山,你怎可还如小孩子一般嬉闹〃
皇帝低着头,轻轻地吐了下舌头,不敢出声。
林太后续道:“现在前线危急,章王纵是以王爷之尊上了战场,哀家也十分忧虑,一来担心他拥兵谋反,二来担心他不是燕军的对手。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皇上,你需得做好天子亲征的准备啊〃
皇帝大喜,抬头急道:“母后,真的可以让朕亲征吗?”
林太后默默盯着他看了半晌,缓缓道:“皇上真的很想亲征吗?”
“那是自然,母后,朕也学得一身武艺,也懂得兵法,自是要到战场之上一展所长才行,再说了,朕是解氏后人,自当以一身热血维护我解氏江山,方显我圣天子之威武啊〃皇帝越说越是兴奋,仿似此刻已统率如虎精兵,将燕军赶回塞北,正接受将士们震天的欢呼喝彩之声,面上也露出激昂之色来。
林太后轻哂道:“既是如此,皇上便多去练练骑射吧,对阵燕军,人家可不会象宫内内侍这般处处让着皇上的,战场之上还是以骑射为本,皇上若想亲征,从今日起,便多作准备吧。”
说着再也不看皇帝一眼,裙风轻拂,如流云轻卷,回到了长恨宫。
长恨宫内寂静无声,林太后长久立于廊下,仰望院墙之上黯淡的天空,双手竟在微微地颤抖,袖中似涌出无穷恨意与杀气。片刻后她捂住嘴唇低声呕泣,眼见十指间缓缓渗出鲜血,眸中伤恨难言,衣袖劲拂,廊下白玉花瓶‘呛’声不绝,化为一地碎片。
院外宫女们听得动静,忙奔了进来,见太后一脸悲愤,倚柱喘气,吓得跪了一地:“太后娘娘〃
林太后喘息声渐平,闭目片刻,轻声道:“宣国舅进宫〃
林太后依在软榻之上,不知不觉中竟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好似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靖南山流光塔,依稀看到秋阳下他一袭白衣,一柄雪剑,轻轻架在自己的颈间,依稀听到他调侃轻嘲的声音:“小姑娘,不如让在下来教上你几招,可好?”梦中的自己不知说了些什么,眼前尽是他眉间嘴角那隽永的笑容,如同一把利锥直刺自己的心间,不由惊出一身大汗来。
正在极度难过之时,林太后感觉到一只手握着一方丝巾轻轻贴上了自己的额头,她猛然睁开眼来,见林维岳正忧虑地望着自己,眼中似隐隐有些伤感。
她缓缓坐起,避过林维岳焦灼的眼神,接过他手中丝巾,轻拭额头汗珠,轻声道:“你进来也不叫宫女禀报一声,可是逾矩了,下次切记莫要这样。”
林维岳眼中一暗,低下头去,道:“是,臣记下了。”
林太后观他神色,轻叹一声:“我知你的一片心意,但我是将死之人,全靠这一口气撑着,纵是大计得成,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以后君儿还得靠你和士武二人多多扶助,他性格文弱,我怕他不能应对纷乱的局势,一切都要拜托你了。”
顿了顿她望向窗外,低声道:“这么多年,你和士武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你的一片情意,我庆若华只有来世再报答于你了〃
林维岳低头默然不语,片刻后道:“主子切莫如此悲观,也许‘天印咒’一解,主子的身体就会好起来了。”
林太后听得‘天印咒’三字,面上尽是恨恨之色:“可恨那龙氏贱人,我这么多年来百般讨好于她,优待于她,就是想从她嘴中套出如何解这‘天印咒’,待得她替我解得咒语,我们大计成后,我定要好好地折磨于她,方能泄心头之恨。”
“青太妃真的识得如何解那‘天印咒’?”林维岳惊喜道。
“应该假不了,她对我毫无防范,更万万想不到我是庆氏中人,不过现在有个难处。”
“是何难处?请主子明述。”
“唉,用寒星石解‘天印咒’需得君儿亲自出面不可,我本不想把他过早的推出来,一旦让那龙氏贱人知道君儿真实身份,原来的计划可得稍稍改变了。”林太后叹道。
“是啊,青太妃一旦应主子所请解咒,必知远儿乃庆氏遗民,她既姓龙,又嫁给了姓解的,难保她不———”林维岳皱眉道。
“不怕,我已经想好应对之策了。”林太后恨声道:“我要将她也拉到我们庆氏一族来,只要把她那宝贝女儿握在我们手心里,不愁她不就范,哼,那小贱人,身上同时流着龙氏和解氏的污血,我也不会让她好过的。何况这样一来,还可让我们效法那姓燕的,要夺回这江山可是更容易了。”
林维岳渐渐有些明白,道:“主子,莫非———”
林太后似有些疲倦,身子后仰倚住软榻,闭上双目,轻声道:“希望陆卓影和乔庆德办事得力,章王这一支得以顺利铲除,我们才好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就怕战场形势控制不住,燕军一路南下———”
林太后冷笑一声:“怕什么,剑谷之人在我手上,他燕行涛能奈我何!我倒要看看,他有何颜面来见我?!君儿武功大成,我再也不怕他的了。”
她猛然睁开眼来:“对了,君儿呢?几天都不见他了,去了哪里?”
林维岳嗫嚅道:“臣不知,前几日还有手下看到他在大华寺出现过,他那般轻功,手下人跟不上,后来便再也找不到他的人了。”
林太后‘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急道:“他去大华寺做什么?难道又想发病吗?你是怎么看着他的,到了现在这个关键时候,快去把他给我找出来〃
林归远自是不知,两路人马为了找他费尽了心机。他没有勇气走出院子去面对外面的纷纷扰扰,加上这几日清洛慢慢有了苏醒的征兆,他更是时刻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同时也借以平定自己纷乱的心绪。
这日断断续续下着小雨,到了黄昏时分,天色便已是十分的昏暗,林归远点燃屋内烛火,坐于清洛身边,右手执住清洛小手,左手拿着一本《叶间集》轻声吟颂。
“涞水近西烟波秋,新雨山头红枫游。
今日听君歌一曲,他年可忆事悠悠?”
林归远低低道:“洛儿,这是你的陆先生当年写下的诗呢。倒似是写我们两人,初遇于涞水河畔,又听你吟唱一曲,二哥我至今记在心头。洛儿,你知道吗?二哥这颗心时时煎熬,只有在遇到你后,看到你的笑容,这颗心才能得以平静,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有生存的意义。”
过得片刻他轻叹道:“洛儿,你快些醒过来吧,我在这里躲不了太久的,我逃避不了自己的命运。等你醒过来了,我才好偷偷把你送到大哥那里。只有跟着他,你们俩远远地离开这里,你才能真正幸福。二哥这满身的罪孽,实是配不上你的。”
他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眼中慢慢迷蒙:“洛儿,以前每次看到你,我都觉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可只要看到你的眼睛,又觉说不出来。你心里喜欢大哥,我是知道的,也只有大哥那般活在阳光下的人才配得上你,我这,这见不得天日的人,你的爹娘又,又是死在我的亲人手里,叫我如何有颜面来面对你。我只求,你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你和大哥能远离这个肮脏的地方,我便知足了。”
林归远逐渐泣不成声,正在伤心之际,猛然感觉到右手执住的清洛的手指轻轻地勾了一下自己的手心,顿时心儿剧跳,疑入梦中,左手《叶间集》缓缓松开,‘啪’的一声掉落于地。
八三、眼痛灭灯犹暗坐
林归远不敢动弹,过得片刻,再次感到清洛的手指在轻轻的勾动,方慢慢向她望去,只见她秀眸半睁,望着自己,但眼中尽是迷茫之色,显是神智尚未恢复清明。
林归远忙将她轻轻扶起,细探她的脉搏,感觉她体内寒气渐去,内息隐生,抑制住心中激动,轻声唤道:“洛儿,三妹〃
清洛却只是半睁着眼睛看着他,嘴唇微张,气息微弱,似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林归远见她眸中迷茫之色渐消,焦灼之色隐现,知她已认出自己,喜道:“三妹,你醒了就好了,你喉间寒气未消,不要急着说话,慢慢来〃
清洛却似是甚为着急,嘴唇不停嚅动,就是无法说出话来。
林归远见她似是急得要掉出泪来,心中也十分难过,柔声道:“三妹,你别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燕九天不是我爷爷,真的不是,你们都误会了〃
清洛缓缓闭上双眼,眼角滚下晶莹的泪珠,林归远心口一疼,伸出手去轻轻替她拭去泪水,只觉那泪水濡湿了自己的手,也濡湿了自己的心,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似乎都被这泪水涨得满满溢溢,再也盛不下别的东西。
清洛再度睁开眼来,直直地望着林归远,仍是无法出声,但她的手指却在林归远手心里极轻微地勾动。林归远心一动,知她是何意思,轻声道:“三妹,你别急着说话,我去多拿几本书来,给你念诗念文,听到你想要的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