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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个贤淑稳重的冷静妇人,即便是在斥责别人的时候,她也总能控制住自己的神态,把愤怒、恼火、失望这些负面的情绪全部隐藏在一副典雅的表情之后。
我几乎不认识面前的这个女人。
她的目光锐利得让人生畏,仿佛是一团等待熔炼钢铁的熔炉,让与她对视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阵灼热的惧意。她身穿黑褐色的衣裙,头上扎着一块蓝白相间的头巾,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惹人注意的鲜明颜色,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就是一团在战场上狂烈焚烧着的火焰,就连她身周的空气也在随着她的行动而蒸腾,带着一种让人窒息的迫力。
火焰,那无形的、炽烈的、却偏偏又如梦似幻不可触摸的暴戾元素,在桑塔夫人的手中却仿佛是实在的固体,神奇地幻化出一柄艳红色的长剑,如同落日夕霞,映射着对手丑陋畏缩的面容。飘红过处,血与火交融成一道红色的光晕,没有任何生命能在这道恐怖的风景之下骄傲地存活。
不仅如此,在右手挥动着魔法火焰长剑的时候,面包房老板娘的口中还不时低声吟唱着繁复拗口的咒语。那些炽烈暴躁的元素随着她的咒语声一点点聚集在她的左掌中,逐渐凝结成一团团大小不等的火球。当这些火球看似无力地飘落到站满了温斯顿士兵的街道中时,立刻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将致命的温度撒向全无防备的脆弱生命。
老桑塔,面包房的老板,玛利安的父亲,手持一把重剑紧紧守护在妻子身前。他的神态和举动不像是个丈夫,而更像是一名最忠诚的仆人和追随者。每当有敌人袭近,这个年过半百的年长战士总会第一个正面迎上前去,竭尽全力把他们挡在尽可能远的地方,给妻子留下施法的空间。
坦率地说,他的武艺并不出众,战斗的技巧也很粗糙,只比最普通的战士强上那么一点。或许他在年轻时凭借勇力能够战胜我,但现在我有八分的把握能在一对一的交战中击败他。正如皮埃尔所形容的,他是个“又丑又笨脾气又差”的家伙,单就战斗而言,完全不能与他杰出的妻子相提并论。
但是在我看来,其他任何一个战士在他的位置上,都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
每一次出手,老桑塔都全力以赴,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他所有的念头都是希望让眼前的敌人离自己的妻子远一点、再远一点,为了这个目的,他不惜一次次将自己置身于危险的境地,仿佛全然不知道害怕,又像是完全信任自己的妻子,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她。
而每当他遭遇危机时,桑塔夫人从来没有让他失望。她的魔法援助总能及时出现在丈夫身边,为他剔除可能危及他生命的猛烈袭击。整个战斗过程中,他们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相互看上一眼,可是却又仿佛心灵相通似的,总能在第一时间明白对方的心意。
我忽然很想知道他们的过去,那是一个强大的魔法师和一个蹩脚战士结伴冒险的爱情故事。不知道在那段被面包房的烟火和烤炉埋没了的岁月中,是什么让他们如此相知相信,直到现在也没有抛下这经受过岁月磨砺的默契。
……
无论近卫军士兵们如何的尽职、冒险战士们是如何的搏命、抵抗组织成员们是如何的奋勇,力量上的巨大差距仍然在让我们的防线不可避免地一点点被蚕食。在姆拉克将军的命令下,守备军将燃着火把的利箭大片地射入府中。那源源不断的火光在空中连成了一片,犹如铺天盖地的红云遮蔽了我们的天空,将毁灭的力量送到我们身边。燃着猛油的箭支即便深深扎入泥土中也不会熄灭,原本种植在院中的花草和乔木一旦被射中就会立刻燃烧起来。在战火的烧燎之下,那些美丽姣妍的东西越发显得无比脆弱。
守备军已经登上了几处院墙,有几次他们甚至冲入院中,向着路易斯王子的居所逼近。房顶的了望手们不住地挥动着旗帜,向我们传递着来自各个方向的危急的信号,我已经聚集起了所有的力量,就像一支救火的队伍一样一次次将眼看就要得手的敌人逐下的院墙。就连忠诚于殿下的仆从和役者都操起了简陋了武器和战士们并肩战斗,我已经力竭于此,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可以想了。
或许一切都将终结于此了,看着狼烟四起的总督府,我颓然地想着。尽管站在总督府的台阶上,我仍然在粗暴又坚定地大声命令着,仿佛一个胸有成竹的将军,一点也没有把慌乱的神色表露出来。可我的心里却像是飓风肆虐的天空,只有绝望的黑暗,而透不出一丝让人心生希望的光明。
正当胜利的天平即将垂落到对手的一方、我们的败亡看起来似乎无可逆转时,随着一声轻响,我背后的房门忽然打开了。
我诧异地转过头去,仿佛看见了光明。
路易斯王子,我们此战所要保护的对象,一步步走出大厅。他身穿着那件标志性的亮银色甲胄,腰中悬挂着闪亮的配剑,没有佩带头盔。如太阳般金色的光芒从他的发梢间泄露出来,照亮了我的眼睛。
在此之前,殿下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走出过房门。温斯顿国王去世的噩耗几乎击垮了这个善良的年轻人,在他生死攸关的时刻掀开了他性格中最脆弱的一面,让他几乎放弃了抵抗的愿望,让所有的重责全部压到了我的肩头。
他是个受人景仰的强者,在战场上凭借自己的坚韧和勇毅创造辉煌战绩的伟大将领,可是在亲人的噩耗面前,他表现出的软弱甚至尤甚于一个普通人。
可是现在,他终于走出来了。尽管他面色苍白,看起来还有些虚弱,悲伤的戚容还未从他的脸上完全褪去,可他的脚步缓慢而稳健,湛蓝的双眸流露出明亮智慧的颜色,带着一种天生的骄傲。即便是当他们仰望天空的时候,你也不免会生出这样一种错觉:这双眼睛从来没有在任何事物之下的位置去仰视过什么,无论什么时候,它们仿佛都一直在俯视着大地苍穹。
“殿下,您……”我迟疑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对不起,基德先生,让您担心了。”殿下温和地对我说着,微微向我点了点头。他的神态平静祥和,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见眼前着危急的战局。
“您……您没事就好,那我就……我就放心了。”不知为什么,从看到殿下的第一眼起,我的心里忽然一阵平静,刚才的绝望和焦急瞬时间一扫而空,就好像从充斥着亡命杀戮的战场上抽离出来了似的。
“您干得很出色,先生,辛苦您了……”殿下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转而望向已经沦为战场的总督府院落,目光沉静如常。
“……现在,就请您先休息一下,剩下的事情,就请让我来解决吧。”
第二十二卷:征程 第一百九十章 以噩梦告终
即便是最骁勇的斗士,也不能在数倍于自己的敌人面前支撑太久,更何况我们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缺乏系统训练的老兵——尽管他们都曾是些称职的军人,但毕竟这些年来他们已经远离了战场的厮杀,习惯了手中不染血腥的生活。
在经过半天的狂野攻击之后,温斯顿守备军们看见了胜利女神微笑的面容。他们眼前的对手分明地已经衰败下去,不能再像刚开始那样给予他们迎头痛击。尽管他们还没有开辟出一条通入总督府的道路,但在总督府的许多角落已经呈现出胶着混乱的局面,倘若任由这个局面发展下去,他们的胜利只是预料之中的事。
很快,这一时刻就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到来了。
在守备军连番蓄意的破坏下,由沉重的铁条焊接而成的府第大门轰然倒地。准确地说,大门不是被“打开”的,而是承受不住巨大的拉里,被袭击者硬生生从门柱上拆了下来。失却了坚固的依凭,临时搭建起的掩体很难发挥出它们的作用,在温斯顿守备军的攻击下一点点坍塌下来。守卫府门的近卫军将士们突然要直接面对远远强盛于自己的敌手,顿时慌了手脚。他们的抵抗不再那么有力,脚步也接连不断地向身后退却。
就连我们的对手也没有料到最先陷落的居然会是大门,这样一来,我们的对手就控制了直接进入总督府的最佳通道。我们的敌人被这忽然降临的好运激发起了更大的勇气,整个战场都要沸腾了。亲手打开大门的那队士兵狂热地呐喊着,第一批冲入总督府中,任由杀戮的冲动支配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多的守备军士兵门从大门涌入,更多的人则正在向大门涌来。他们手中贪婪地握紧了武器,就好像紧握住了胜利女神纤细优美的腰肢。
然后,最先进入总督府的敌人遭到了意料之外的迎头痛击。
一排排早有预谋的箭矢阴险地扑向正不断涌入的温斯顿人,把这些最勇敢的敌人送到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各各方向都有长枪手严阵以待,无情地对待着靠近了的温斯顿人。倘若有人能够从高处看看总督府内的情形就可以发现,看似零散堆积起来的一些临时掩体围着大门口排成了一条隐藏的圆弧,像一只口袋一样把正在涌入的温斯顿人套了进去。在这个圆弧中,聚集了我们中最强大也是数量最多的优秀战士。尽管对于出入的行人来说大门已经足够宽阔,可它仍然限制住了温斯顿人的通行数量,让他们在这个阴险的埋伏圈中成为了少数。锐利的弓弩和枪矛准确无误地在他们身上找到了最合适的归所,即便是最贪婪的毒蛇也不曾像它们这样毫无节制地吮吸鲜血。
更重要的是,高大的门墙和密集的人群挡住了后来者的视线,让他们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战友是如何倒下的。他们义无返顾地将前面的袍泽送到了死神面前,而当发现自己也身处同样不妙的境地时,他们已经没有了回头的机会。而他们的指挥官、远在街道的那一端发号施令的姆拉克将军,同样对正在总督府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或许他已经将守备军们的惨叫理解成了我们的哀号,正坚定不移地传达着继续攻击的命令,等待着胜利的喜讯呢。
我们的敌人不得不面对着这样一个窘迫的境地:他们明明打开了进入总督府的入口,却发现自己反而因此陷入了被动,蒙受着比刚才还要巨大的损失……
“你说什么?”在刚接到路易斯王子的命令时,皮埃尔惊讶地尖叫起来。不止是他,就连我和常年跟随在殿下身边的近卫军军官桑德勒中校也吓了一大跳:“弃守大门?你昏头了吗?如果你想死,办法有的是,请不要随随便便把我们的性命也拖累进来!”我的兄长才不管面前的王子是一个多么天才的指挥艺术家,他几乎是在叱骂路易斯殿下。
“您听我说,先生……”路易斯殿下一点也没有为自己受到斥责而觉得生气,他平静地反问道:“您认为,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还能支持多久?”
“……”皮埃尔扫视了一眼四周的局面,他的眼睛如实地反映出现在的危局,但显然他并不愿放弃抵抗的希望,只有低沉着面孔有些倔强地回答道:“能支持多久算多久!”
“您说的很对。可是如果我们被这样击破,让整个战场四面开花,敌人可以从任何方向涌进来,像餐刀切割面包一样把我们切成零星的小块,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连最后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殿下恳切地说着。他俊美的面容掩不住苍白虚弱的神色,可一对碧蓝色的眼睛里却闪耀着智慧和自信的光芒。
“与其这样丑陋地失败……”殿下继续解释道,“倒不如我们先露出一个大破绽,把他们的兵力全部吸引过来,让我们把大部分力量都集中在这里,和他们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说不定反到可以坚持得更长久些!”
殿下的构想让我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在敌人这样的压力面前,自己露出致命的破绽,这甚至比自杀还要危险。可是殿下所说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地敲打在我们心头,让我们不得不信服。既然我们无论怎样都注定无法与强大的敌人相抗衡,那么置之死地、放手一搏,用我们最后残存的力量去争取一点点宝贵的时间,这未尝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可是……”刚从战场上赶到的桑塔夫人置疑问道,“……如果他们并不放松来四面围墙的攻势我们又该怎么办?”
“这不可能。”路易斯殿下自信地微笑着,“无论是谁,当他正面打开一个缺口的时候,绝不会在其他地方花费更大的力气。如果是您在指挥,夫人,那么当你可以从大门直接冲击我们的本阵时,还会不会在四面围墙的进攻上多费功夫呢?而且……”殿下顿了一顿,用无可辩驳的语气说道,“除了冒一冒风险,我们还能再干些什么呢?现在,我们可以做出的选择毕竟已经不多了。如果这个方法没有奏效,那就让我为我的愚蠢付出代价吧。”
说着,殿下目光炯炯地望向大门的方向。虽然口中谈论着自己败亡的结局,可殿下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一点颓唐的神态。他高傲地昂着头看向我们,犹如一个胜券在握的将军在等待着他命中注定的胜利。
“好,如果说就连殿下你都不怕死,我们这群亡命徒难道还怕冒一冒风险了?”皮埃尔用力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舔了舔粘在嘴唇上的斑驳血迹,扛起他的双手阔剑奔向他的同伴。我们也各自散开,忠实地执行起殿下的计划来。
以自己的生命为饵,抛弃了保护自己的最后一丝壁障,将生死全部交付给自己的勇气,以自己的蛮力和斗志去争取命运的垂青,这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头脑简单狂热的蛮人作出的冲动选择。可是现在,这样的选择反而代表着一种绝高的智慧和巨大的魄力,让即便是那些最杰出的战术家们也不得不钦服赞叹。
一切都如殿下所料想的那样,当大门洞开时,几乎所有的敌人一得到消息就都涌向这个远不如他们想像中巨大的缺口,希图从贪功的友军手中抢得一份值得夸耀的军功。四周院墙的争夺压力顿时小了许多,一些只差毫厘就要崩溃陷落的角落立刻恢复了平静。交战的双方几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诸于那扇被拆毁的大门前,将自己最强大的一面向对手显露,与敌人交换着鲜血和死亡。
每个人都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时刻。没有人知道殿下的援军何时到达,他们可能下一个瞬间就出现在敌人的背后,也可能永远都无法到达、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但我们无比确定的是,多坚持一会儿就多了一分希望;倘若就这样悲惨地死去,即便援军在你刚刚倒地时就杀退了敌人,那对于死去的人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看着血肉横飞的景象,殿下缓缓擎出了他的佩剑,迈步走向战斗最惨烈的战场中央。
“殿下,您想干什么?”我一把把他拉住,想要将他拖到身后,“您不能冒这个险!我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倘若您在这时候出了什么意外,那我们所有的努力岂不是就白费了么?”
“保护我?”殿下把我拉住他的手轻轻移开,“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这一仗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么,我和你们一起死在这里,要么,我们一起活下来。我不能看着我的士兵们为了我拼命而什么都不做。这一仗……可是为我而打的呢。”
殿下重新迈开脚步,将我抛在身后。他骄傲的声音轻轻回荡在我的耳边,却又像是飘摇在整个战场上:
“倘若一个国王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那他又凭什么去保护自己的国人呢?”
他说的是“国王”。
他说的是他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把“国王”这个词加诸到自己的头上,还是在战场上,为了这个理由去战斗。
倘若一个王者有了这样的觉悟,就再没有谁能阻止他了。那些忠诚于他的人们所能做的,唯有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为了他一个人的信念而战。
我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所谓“王者之气”这种东西,我的眼睛所告诉我的事实是,起码在这个战场上,没有一个人对手能够直面觉醒的君王。面对着他们曾经的统帅和英雄,几乎所有的袭击者都在下意识地躲闪。尽管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杀死面前这个金发的男子是他们此战唯一的目的,可好像每个人都在期待着别人去做这件事。路易斯殿下——不,现在我想已经可以称他为陛下了——他手挥长剑的模样犹如史书上那些深入人心的英雄从那些让人感动的光辉事迹大踏步走出,不但令我们这些追随者想要顶礼膜拜,就连我们的对手也不免为之心折。
鲜血染上了王子的剑,染上了王子的甲,染上了王子的脸……
那些污秽的颜色并没有丝毫降低路易斯殿下的神采,他正如一团朝阳升起在人群中,散发着搀杂血红和金黄色的灿烂光辉。
我牢记着自己的责任,紧紧跟随在殿下身后,竭尽所能地抵挡袭向殿下的武器。我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对于王子来说是不是一种多余,他矫健的身手足以让冒险战士中最出色的武士汗颜。即便抛却他王子的尊荣,只用战士的标准来衡量,殿下也依然属于这世上最出类拔萃的那一群人中的一个。
猛然间,一个高大威猛的温斯顿士兵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比周围的士兵们明显要高大许多、也强壮许多,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