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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稻子生长在那片田地里一样舒服。又正像他的小孙女偎倚在他身边一样快活。他有时也想起来,他的祖父是他看着他父亲埋下去的。他的父亲也是他自己抬来,深深地埋在这肥沃的,有点潮湿,也有点温暖的土壤里去的。
他觉得一切生物的道理都差不多,他也知道什么东西若是违反了这道理,出新花样,不按时候生,不按本色生活必没有好结果。他不但知道稻子的生活,并且知道许许多多农作物的任何小脾气。他知道蚕豆花开时,飞着的是粉白的小蝴蝶,不久便该是大翅子墨色的梁山伯与彩色的祝英台了。这生物系的学生恐怕要查书才能找出各种不同的蝴蝶发生的季节罢?那日期还许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无论如何他们心中的想法虽那么不同,他们仍能处得很好。他一边采标本一边也走到那大树下去休息。玻璃瓶子里水装满了。他的心上的快乐与因工作而得的满足也装满了。他虽忘不了上次就是这老人迫他放去那只有麻雀大的飞蛾,他也无从把他对这一小瓶浑水的野心,说给这老农夫听,他们仍快乐地谈了许久。他这样一个离家很远的学生是很容易把爱父母,爱家庭的一片热情,一古脑儿倾在一个陌生慈颜的老年人身上的。老年人也喜欢年轻人有耐心,有礼貌。他们彼此都觉得作个邻居很不错。
风在树枝上轻轻地叹了一口傍晚将临时谁都会因一日将逝而生的叹息。太阳虽依然明朗地照着,热力却似忽然失去了。大家都觉得要回到温暖的窝里去。便都站起身来拍落身上的土及草茎、枝叶,告别,散开。校里花草坪上的蝴蝶也减少了。那里横七竖八躺着晒太阳的学生们,或是因为手中一本好书尚未看到一个段落,或是为了一场可意的闲谈不忍结束,他们很少站起身来的。他们躺在自长沙带来的湖南青布棉大衣上。棉大农吸了一下午的阳光正松松软软的好睡。他们一闭上眼,想起迢迢千里的路程,兴奋多变的时代,富壮向荣的年岁,便骄傲得如冬天太阳光下的流浪汉。在那一刹间,他们忘了衣单,忘了无家,也忘了饥肠,确实快乐得和王子一样。
夕阳倚着了西边碧鸡山巅了。天空一下变成了一个配色碟。这个画家的天才是多么雄厚而作风又是多么轻狂哟!他们这些快乐的王子们躺在地上,看见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云区在迅速地更换衣裳。方才被山尖撕破了衣裙的白云,为了离山近,先变成了紫的。高高在天空中间的一小朵,倒像日光下一株金盏花。这两朵云之间洒开一片碎玉,整齐、小巧、圆滑、光润,如金色鲤鱼的鳞,平铺过去。一片片直接到天边。金色的光线在其中闪灿着。天边上,横冲过来的是疾卷着,趋走着的龙蛇猛兽,正张牙舞爪眩耀他们的毛色。浓黑的大斑点,滚在金紫色的底子上。那些金色鱼鳞若是工笔细描的地方,这里则是写意大泼墨处了。靠近落日处的长条晚霞,就把刺目的金针投到惊叹的眼睛里叫人俯首。慢慢地一切变暗,那些鱼鳞也变成金红色然后再消失了。晚景可爱的晴空是一抹蔚蓝的天幕,均匀地圆整地盖了四周的景物。一切都呈现得模糊了。只有黧黑古老的城墙与墙根成行的大树,及天空沙哑飞叫着的鸦阵更显得清楚,成为镶在蓝天上的镂空黑纸剪影。高高飞着的白鹭比乌鸦还要醒目些。尤其在他们盘旋翻身展翅时向光的一面便是亮亮地一个白色三角形昭耀得很。可是白鹭也渐渐少了。他们一只只投到老树枝上。一敛翼便与黑色枝叶隐在一起,找不见了。
碧鸡山也从浅绿变成深蓝,终于掺进了墨,成了深灰色。但是始终不是全黑的。因为日光还从那后面散出来。仿佛能从庞大,黑煞神似的山影中渗透一点光来似的。红色的石壁老早就是赭褐色的了。近处那些长着翠绿色马尾松的小红土山也全分远近别浓淡的溶为深浅的灰色。他们好像呼出了一日沉重的气去安息那样,太阳下山之后,他们一齐变矮了许多也躺得平稳得多了。
那么石壁下的昆明湖呢?湖上的风帆渔舟呢?是不是湖水别离了阳光,换却了明净的水波而映着渔火,闪着一条条金色的飘带了呢?渔船也借了红布灯笼一点点微光,照着汊港芦苇
间的水路缆到老柳堤下了?人也上岸到村店去饮三杯解乏的酒去了罢?
透过了苍郁的古木枝条,看见天色宁静极了。晚霞,山水,花草,一切因日光而得的颜色又都及时归还了夕阳。什么全变得清清淡淡极为素雅的天青色。西天上那些不许人逼视的金色彩霞完全不见了。他们幻为一串日落紫色的葡萄也溶在朦胧的一片中了。这醉人的一切是昆明雨季末尾时每晚可得的一杯美酒。为它而沉醉的人们会悄立在空旷的地方,直到晶晶的星儿们眯着眼来笑他的时候才能突然惊醒,摸着山径小路,漆黑的夜色里,跄跄踉踉地回家。
昆明的气候就是这样,早上天初明时,夜晚日刚落后,不管白天是多热的天气,这一早一晚,都是清凉凉地。这两道寒风的关口,正像是出人梦境的两扇大门。人们竟会弄不清,到底白天还是夜晚,他们是生活在梦幻里!怎么才因这阵寒风惊醒了这个梦而发现身已又在另一梦里了呢?正像话剧舞台开场与闭幕两度黑暗一样,叫人弄不清哪一个阶段里他才是真正不在戏里。
夜当真来了。她踏着丘陵起伏的旷野,越过农田水舍,从金马山那边来,从穿心鼓楼那边来,从容地踱着宽大的步子,飘然掠过这片校园,飞渡了昆明湖,翻过碧鸡山脊,向安宁,祥云,大理,保山那边去布她的黑纱幕去了。夜当真来了,一阵冷风,枝上返归的小鸟冻得:“吱——”的一声,抖了一下柔轻的小羽毛,飞回家了。到处都是黑的。牧猪人赶了猪群回来,前面的牧猪人嘴里“啰,啰,啰,”地唤着,后面的用细竹枝“刷,刷,刷,”地打着。一群黑影子滚滚翻翻地从公路边,成行的树干旁擦过去了。公路上还有车辆,还有人马,也都看不见了。只听得“索索”声音,大概全想快点走完一天的路罢?
这夜景是一个梦开始的情形呢?还是一个梦结束的尾声?这是才落下的一幕呢?还是将开的一幕?那些走动的声音就是舞台幕后仓忙布景人的脚步罢?这无时间可计算的一段黑暗就是幕前的一刻沉默罢?
喏!灯光亮了!校园中的总电门开了!图书馆,各系办公室,各专门期刊阅览室,读书室,各盥洗室,及一排一排如长列火车似的宿舍整齐的窗口,全亮了!所有的路灯也都亮了!窗口门口,能直接看到灯的地方,更是光明耀眼!曲折的小河沟也有了流动的影子。校园内各建筑物也都有了向光,和背光的阴阳面。走动着的人物也都可以查觉了,黑色的幕是揭去了。
第 2 章
二
明天是十月一日。明天学校就要开学了。这个晚上显得多么乱,又多么静!多么沉寂,又多么兴奋啊!夜晚的校园显得空旷得多了。可是学生们心里,七上八下的许多新计划,新打算,新感触正是挤得塞也塞不下,捺也捺不住了。
人与人之间是有许多不同的,无论性情,气质,或是观念,办法,比如说这样一个兴奋的夜晚,有的人心跳得仿佛到了喉咙上面,满腔杂乱的情绪,说是因为离家远,心事多,难过罢?不对。因为又开学了,这种艰难的日子里,居然又有一年求学的环境或是离毕业又接近一年了。是喜欢罢?也不对。这样的人便如沈蒹、沈葭姐妹,她们明天起就都是四年级学
生了。姐姐沈蒹学历史,妹妹沈葭学经济。她俩个在城郊有家,今天下午才乱烘烘地搬到学校里来。看看那光光的木板床,空着,心上便又是新鲜,又是寒冷。姐妹俩,赶紧把行李打开铺上,这才好过一点。看屋子里墙角上都是灰。墙上光秃秃地,想起家里墙上电影明星“罗勃泰勒”及“秀兰邓波儿”的相片也忘了带来,马上又愁起来了。既不知道同屋住的将是谁,院子里又静。悄悄地,好不凄凉!大概大家都出去玩去了。姐妹俩彼此看看不知做什么好,摊开书念罢,不但念不下去,简直不像那么一回事。动手收拾房间罢,才从家里来,收拾房间的技术又退化多了。并且为了明天开学,离家时太兴奋了一点,此刻也太乏。姐妹俩个谈谈罢,谁也没有一句话好说。这样再呆下去,非相抱痛哭一场心上不能畅快。她们想:“非找一个地方热闹一下‘换换脑筋’不可!”“换换脑筋”是她们的口头禅。她俩个是最不肯“伤脑筋”的。一遇见麻烦费思索的事时,她们就说:“与其‘伤脑筋’干嘛不去‘换换脑筋’呢?”这时妹妹忽然想起今天南屏电影院演“乐园思凡”,是查尔斯鲍育演的。有一次她听见一个男同学叫做朱石樵的告诉过她说,这个查尔斯鲍育竟要比罗勃泰勒还要好。便提议道:“姐姐!咱们看电影去罢!我心好乱!我好心慌呵!”姐姐也正茫然没有主意。好在电影是去惯了的地方,去那里至少没有错。姐妹俩就看电影去了。这时距她们来校尚不足半小时。她们走到门口,心上便轻松多了。姐姐问:“葭,看那一家?什么片子?”妹妹快乐地说:“南屏!看沙尔斯鲍洼依爱!”她正确地读出这明星的法文名宇。这时去看电影虽说太早,可是在路上可以一路吃零食,这也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她们可以不愁了。
女学生们是住在昆华中学南院的。南院、北院,两座宿舍都是向昆华中学借来的。两院隔了大西门里的文林街相对着。北院是一个大操场。另外是一年级男生及一部分教职员宿舍。北院背后便紧靠了城墙根。城外就是新校舍。新校舍又跨着围绕城外一周的环城马路,成了南、北两区。为了沟通这两块校园,也为了警报时附近居民疏散方便,特别把城墙拆了一截成了个通道。这里灰黑的城墙中包了深红色的土。像是包了蔻蔻奶油的蛋糕。城墙缺口范围了城外一片山景和青葱的林木,真是美丽极了。这通道是在南北院住的人去新校舍必经之路。学生自己把所有校舍全算作城外。把看电影、买东西的繁华区域,甚至往东往南走一条街全算做进城。新舍距南院这么近,又全算了城外,可是沈蒹、沈葭姐妹还觉得城里近,新舍远。也许是新舍到底是个新地方罢?她们确实有“日近长安远”的感觉。无论如何她们总算进城去了。她们用电影驱走了心上不宁静的感觉。
城墙缺口外边,新舍男生宿舍里就住着朱石樵,他的性格确实有点古怪。他对付这么一个开学前夜的方法便与沈氏姐妹大不同了。他想到明天开学了,他心倒平静下来。他暑假中“用功”太多了,许多问题在心上解不开。他的用功是思索。他是真正“思而不学则殆。”他也是历史系的,比沈蒹低一年级。他的分数比沈蒹可差多了。沈蒹的笔记是他看不起的,可是沈蒹考试时光看笔记便可以考在他一二十分之前。他今夜想:“明天可开学了!这才省点我的事,光是上上班,听听讲。可是开学又是什么注册,选课,改系签字!白费好几天的时候!”他看不下许多人兴奋的样子。他在屋里间坐了许久,听见有人走来,便从那边的门出去了。他走出新舍后门,走到了小土山上。太阳已下山了。正是雨季末尾昆明郊外最美丽的时候。这年青的思想家便坐在一个坟头上,一只手托了他过份大的头颅,思索起来。思索些什么,谁也无从臆测。
夜来了,黑暗的一片里,忽然有了光。新舍电灯亮了。就在那长排的宿舍之中,第十八号宿舍外,有一个走动的人影。这些宿舍全是长形直甬道似的茅草房子,两端开门,两边开窗。十八号是东西横着的一幢宿舍。黄澄澄的一片灯光直泻出来,照在门外地上,成了一块长方形明亮的地方。门口两边那里有一片小花圃。那一个走动的人影走到门口便停住了。他
的身材不高,小孩气的动作,笑着的脸,一只手还在整理衣裳,他眼看了地上的美人蕉说:“取歪!我都完了事又来了。老太爷!作不完的拿到茶馆去干成不成?”屋里出了回声:“稍微等一下就完,你瞧我的美人蕉够多好!”
门口这一畦地上掺杂地种着美人蕉、蝴蝶花,也有西红柿和红辣椒。这块原来是菜园的地方,土地是十分肥美的。如果不去管他,莠草凭了亚热带的风,直可以长到一人多高!如果肯用一点心,那么一片好花圃或是一季菜蔬是不用费事就可有的。新舍每一幢长形茅草房子要住四十个人的。双层床密密地排在那儿将将一边可排十个。四十个人里总不短几个爱好
花木,手脚勤快的人,所以这三十多幢宿舍每幢门口都还弄得像样,只是作风不同而已。十八号宿舍门口的果蔬,花草皆长得像一回事,也栽得齐整,过路的人只要肯留心必可知道这宿舍里定住着一个勤快、健康、刚强、有耐心,也有趣味的青年人。
现在蝴蝶花已过时了。美人蕉倒还不寂寞。若不是保护得好,这一片难得留住一半。就是这样还不免有许多花瓣儿已生黑渍了。门口这一个看了一回花,顺手就摘下一朵,一边往胸襟上插,一边说:“取歪!你到底是想喝水去不喝?要是不想,干脆说句明白话,我自己走了。”
“你不是才来两趟么?总要三顾茅庐才能请得出名角儿来。”屋里那一个说:“白莲教又独自个跑出去了,你要是不等我,我也只好今天不喝水了。”
外面这个一听白莲教又走了,他本来簪上了一朵大红花就怕这外号白莲教的朱石樵看见奚落他的,这下子胆子大了。他问:“朱石樵什么时候出去的?你怎么知道是独自一个?”
“我们几个人才一进屋,那也就是一个多钟头的事,看见他从那一头门里出去了。后来他们各人去玩了我这才做活。”
“取歪,又是做活计,大姑娘似的。出来看看这儿罢!我又请下你一个女儿来了。”这一句话屋里的那一个听了才真着了急,赶出来看,他手中正补着的袜子还套在左手上,一根针被线系着在下面悠荡,一闪一闪地。原来,他在补袜子哪。他看见这一个叫做童孝贤的把他的花又摘了一朵下来,他就说:“小童!昨天才告诉你花儿不能再摘了,现在代表三十三
天的三十三朵花又叫你摘下一朵儿来,成了三十二朵,算是怎么说呢?”童孝贤永远是笑的,他说:“跟白莲教住在一块儿已经有了点邪气了。什么三十三天?你听着,你宴夫子名叫取中,依我们山东话‘中’就是可以的意思,取中就是请摘花,我便采一朵。可是我有时喊你取歪,就是因为你老折磨我。我就要罚你。我一喊取歪,就要罚一朵。现在……”
宴取中不及童孝贤手快,早又被他采下一朵。他接着说:“所以你要我等,我每喊一声不论取中或取歪,我全等于向你声明取了一朵。”
“现在剩了三十一朵了。”宴取中说。
“正好!明天十月一号开学。十月大,我一天一朵!总比叫他们枯死了强,反正花过不去下一月。”
宴取中是个直爽人,岁数也比这童孝贤大些。他生长东北。祖上是河北省人。在北平读的中学,一口纯正中听的北平话。身材高大,气色健康。他诚然十分爱花,可是他就有这么一个脾气,花在地上长着的时候他尽力爱护,并为他们起了各种名字。一片花圃便是他的一个家庭,一团骨肉,在这里他寄上了无限乡思。可是一旦花摘下了。他便把这些想法都收拾起来,只去照顾他那些所生长在土上的。他是过去的事决不追究,人事已尽的憾事决不伤感。他也是“不伤脑筋”的,他常说:“决不伤那无味的脑筋。”他待人极其周到。这小童孝贤更为他所爱。他见童孝贤把第一朵花簪在制服上左胸口袋上,便把左手上套着的袜子取下来,将这第一朵花拿在手里,又把小童已带好的那一朵摘下来一并捏紧,俯下身去为他插好。他自己知道对于已经摘下来的花他尚不及小童有情。他说:“什么取中,取歪的。别找白莲教听见笑话你了。撇开你那不通的‘二难题’罢,你去年逻辑才考六十六分。我还记得呢!走,喝茶去!”他顺手把未补完的袜子绕成一个球,向屋内床上一扔,就同童孝贤走了。
他们转过一排树,沿了小河边一条小径向校门走去。这里是没有路灯的,草径黑暗一片。而他们却熟悉得像有夜明眼一样,让开了路上的老树根,蔓草,走上大路,出了校门。
“大宴,”童孝贤说:“人就不应该在上帝所给他的东西之外再添上些什么。其实人除了烦恼之外,又何曾添上过什么呢?”
“不过据我看来,上帝并未给人类去添什么的力量。到现在为止,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还是和创世纪时一样。”
“别找岔儿,”小童笑了。“我是说你不必穿袜子。人凭空把上帝安排好了的世界改了样子。这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