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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谈兴很浓,古今中外,艺术人生,做人做事,从政从商,他都有自己的见解。
仍然是一见如故,仍然是故人挚友。他谈得热情、高雅、开阔、潇洒,既保持着足够的
尊严与身份,又十分地尊敬着来客——我。在谈到艺术哲学、儿童歌曲——我有意地把
话题引了过来,我不能白来一趟,言不及义——他哈哈大笑:
“创作是不能勉强的啊!现在不写以后写么,写不出来慢慢写么!工作也总是要人
做的,理论也总是要人做的喽!哲学也总是要探讨的啊,言之成理便是一家之言嘛!如
切如磋,如琢如磨,正是兴旺发达的表现呀!”
显然,或者是他根本没写过那封信,或者是写了指的却委实不是我,或者是一时听
了什么话写了,早忘了。道声惭愧,倒是我狗肚子鸡肠了。
我问到陈老师与李老师,并说我总是得不到他们的回信。赵老问我是怎么给他们写
的信。我说,每次只写一封,有时是寄给陈并托转给李,有时是寄给李并托转给陈。赵
老连忙摆手,一面摆手一面笑,笑得把法国酒呛到喉咙里。他咳嗽剧烈,我给他捶背,
给他端痰盂。许久,他大喘着告诉我:
“怎么能这样写信呢?这样写信虽然节省邮票,但究竟有没有诚意,对谁有诚意
呢?”
看看我的迷惑不解的表情,他解释说:“这几年,他们二位有不少分歧的意见。偏
偏八二年提工资,提了李老师,没有提陈老师。八四年评职称,又评上了陈老师,没
有……加上一些人在中间传话,搞得两个人关系很紧张……只好让他们两个人都退了下
来。本来,我是一再推荐,这两个人谁都可以当院长接我的工作的,结果是两败俱伤……
现在关系仍然紧张……”
“我要去看看他们。”我有点激动,好像有点责任感,有点信心。
“算了算了。很难办,如果先去看看陈老师,再去看李,李就会给你吃闭门羹。先
看李,后看陈,陈也会不接持你。如果你瞒着一个看一个,就更加得罪人……这不是,
我也很久不去看望了。每年春节打个电话拜年,他们大概测不出我先给谁打的电话。”
然后他建议,“你去看看小朱吧,就是原来住南屋的那个小伙子,他现在当院长了。”
小朱当院长了,这么快?真是没有想到,可想想我自己的状况,不也是个“没有想
到”吗?
我还是去看了李老师与陈老师。不巧,两个人都不在。给我开门的他们的孩子各自
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看着我,我好难受。我在监视下给他们各自留了条子。
我去看小朱,倒也一见如故,他流露着机灵,也流露看得志者的狂气。言谈中,对
赵、陈、李似乎都不算尊敬,当然,兔子不吃窝边草,他没有说他们有什么不好,只是
时而说到什么人什么人“老化”了,什么观点什么学说“过时”了。我忽然敏感,在他
的心目中,我也该算是已经老化和过时的了吧?复出以后,我冒得快也老得快,真是把
失去的时间补加进去,生活得愈来愈速熟即食方便化了。
应对中我略有分心,小朱便送给我三年的院刊合订本,也算是送客的暗示。合订本
很厚,装订得很讲究,拿在手里很有分量。我便告辞。“下次再来,下次一定来,下次
去‘贵人大酒家’吃烤乳猪!”小朱,不,朱院长豪爽地笑着说。
我走出了十几米,回过头望。一幢工作楼十一层,一幢住宿楼九层,在当地,就是
够高的了。两座高楼是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不容分说地取代了破落的深深小院。年轻
有力的院长告诉我,两幢楼的建成正是他的政绩,他一上任就先抓基建,大得人心。特
别是由于宿舍楼的建成,目前学院的老教授都能占有住房6…8间,副教授占有4…6间。讲
师3…4间。助教和行政“科以下”的职员,至少也住进了两间一套的单元房。真是成绩
昭然,不能不服气。“你们原来的院子多有特色啊!”我不无惋惜地说。“那院子怎么
解决得了这么多人的住房呢?赵老原来也只不过住了三间,加起来才四十平方米!现在
呢,现在给了他使用面积一百四十多平方米!”朱院长雄辩地说。
两幢楼是差不多按全国统一标准盖的。规范得叫人五体投地。红砖,洋灰板,预制
件,长方形的窗户排列整齐。亮着许多灯。窗帘倒是各式各样,电视天线五花八门,传
出来各种声音。人们居安思定,安居乐业,速成地完成着现代化。天这么晚了,还有炸
大虾的腥香之气飘逸出来。还有西德歌星尼娜唱的《九十九个气球》与柏辽兹的《幻想
交响乐》此起彼伏。音乐学院的教职员工,谁家没有夏普或者菲利浦?还有钢琴、电子
琴和管乐器的试奏呢。我腋下的院刊合订本越来越重。不知道现在的编辑部什么样子。
反正不会有铸铁火炉,不会有水壶的叙咏。当然,也没有丛竹,没有枣,没有老猫和公
鸡。也没有雪——不是季节。住高层楼房,离雪和雨也是远的。我自己不也住到楼里去
了吗?叫做单元楼房。哦,你亲切寒伧的三连小院啊。
诗曰:
庭院深深深几许,
大楼历历历何年?
滔滔新曲歌舒慰,
眷眷故情写惘然……
198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