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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九本来还想问,想到穆含真的话,硬生生把问题吞了回去。自己琢磨一番,却忽然明白了。
是试探。
不错,姚云狄几次三番找她,从低谷到高峰,再从高峰跌回低谷,无非是试探她的反应,看她能不能做大事,对他忠不忠心。他是看透了太八的为人,不能做这些事,便培养他做自己人。
她不同。
太九沉吟良久,忽然抬起眼来,里面精光微闪,低声道:“穆先生,你找我,原是打算在这个赌局上赢他,对不对?”
穆含真但笑不语。
“你若成功了,他便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对不对?”
他依然笑。
“好,我愿助你。从此绝无异心。”
穆含真拍了拍她的手,起身笑道:“不早了,该用晚膳了。话就说到这里,你好好休息。”
太九还想留他,他却摇头,走向门边,回头又道:“好孩子,你只需要全心投入这个局。至于其他一些苍蝇蚊子的干扰,玩玩可以,不要当真。莫要自寻死路。”
说完,他推门走了出去,很快便看不见踪影了。
太九把他的话反复琢磨,忽然灵光一动。
苍蝇蚊子,是指兰七和宣四么?他的意思是,这二人都不可靠?
她越想越觉得不错。
宣四姑且不说,兰七独独找她来做这事,想必是为了给自己摆脱干系,一旦事发,姚云狄迁怒也只会牵扯到平日与太九亲密的一些人身上,绝不至于连累到她。这样就算不成功,她也成功除掉一批竞争者……
好毒辣,好手段。
只可惜她信错了人。
太九端着茶,低头慢慢吹那茶末,心中有个想法渐渐成型。
这几日满心的怨,满身的恨,在此刻仿佛都变成了绵绵的动力。
太九,你不能死,不能被遗弃,更不能被人踩扁了来蹂躏。天下人多不仁,她何妨不义!
晚饭间,小丫头芳菲满脸红晕,羡慕地说:“穆先生当真是天人国色。小姐能和他说话,真让奴婢羡慕。”
太九只是笑,打趣她:“小妮子动了春心?你若欢喜他,改日我和穆先生说说,收了你。”
芳菲急得跺脚:“小姐只会欺负人!我哪是那个意思!”
过一会,她忽又叹道:“何况,穆先生那样的人品性格……寻常女子他根本也看不上眼吧。”
太九心中一动。
她向来只把穆含真当作靠山和老师,从未想过他的私人事情。他年纪也不小了,为何没成家?可否有心上人?曾经是否有过婚娶却意外分开?为何会在姚府做总管?
不明白。这个人的一切都好像谜,总让人想探究。
兰七很守时,当太九好容易等芳菲睡熟了,摸黑一步一步偷偷赶到假山洞的时候,兰七早已在那里等候,身边还带着一个年轻人。
“怎么这样迟?”兰七语气很不好,“还当你反悔了。”
太九叹道:“丫鬟难缠,又不能让她发觉,又不能点灯。莫再怨我。”
兰七冷道:“你可考虑好了?做不做?”
太九一付极为难的样子,踌躇半晌,才道:“不会……教人发觉吧?”
兰七道:“自然不会!你是信不过我?”
太九犹豫着:“你自己为什么不做呢?”
“姚云狄一直防着我,我送的饭菜东西,他肯定不会用。你却不同。更何况,你在里面行事,我还要在外面帮你望风及处理后事。你毫无经验,难不成教你来处理?”
太九沉默了,良久,方道:“那爹爹要是死了……人人都知道是我送的东西,我怎么办?”
兰七冷笑:“他死了,你以为府上还有人会想着替他报仇么?人人都巴不得他马上去死!你且安心,倘若被人发觉了,我便护你出去。我在平溪那里用私房钱买了一块地,到时教人把你偷偷送过去,保准谁也抓不到你。”
太九终于点头:“那……好。我去做,你可别忘了今天说的话。不然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兰七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指着身边那年轻人,道:“这是新大厨,素八。大家都是自己人,放宽了心。后天穆总管会出门办事,趁这只狐狸不在府上,咱们行动。那老贼不放心厨房,做饭都要派人守着,到时候你去厨房端饭,遇到人问,就给点好处,求他让你去见爹爹,只说点翠阁不好,向爹爹请罪,求他让你回晴香楼。我看过值日表,那天跟在姚云狄身边的人是素九和兰一,都是心肠软的人,你求他们,必然能成功。等到了姚云狄的院子,先有人用银针试毒,之后送你进去,才能见到老贼。这汞你记得藏一小瓶在袖子里,替他端饭端汤的时候偷偷倒进去。动作要快!别被人发现了!”
说罢,太九手里一沉,兰七塞给她一个纸包,里面硬邦邦。
“姚云狄那老贼疑心重,只怕不肯吃。这些蜡烛你拿着,替他点灯的时候换上。烧个一夜,就是老虎也被毒死了,我不信毒不死那老贼!”
太九连连点头,将那些毒物揣揣地放在袖袋里,小心翼翼。
兰七又交代了两句,安抚她一番,这才转身要走,一面又道:“千万小心。倘若暴露了,你我都只有死路一条!太九,都靠你了!”
太九点了点头:“我明白,你放心。”
兰七终于满意地走了。
太九回到卧房,把袖子里那个藏着汞的小瓶子拿出来看,又将纸包打开,里面四根粗白蜡烛,上面纹金绣云,甚是精美,根本看不出一丝破绽。
她翻过来调过去看了半晌,最后用纸一包,塞在了床底,自己铺被睡觉,闲话不表。
飞絮游丝无定(四)
那天,小雨。
黄昏时分,兰七来消息了,让太九去大厨房等候。
芳菲原是说要替她撑伞,一同去,和太九磨了半日,终于拗不过她,眼睁睁看着她独自一人打伞走了。
太九今天刻意打扮过,她已经好一阵子没这样仔细装扮过自己了。一条深紫色纹绣蝴蝶的百褶裙,一件浅紫琉璃纱窄肩外罩,那长长的宽大的袖子逶迤在裙摆旁,仿佛她的一双羽翼。
浓浓胭脂淡淡抹,她在眉间小心画了小小的红花,黑绸一般的长发一半挽起,一半垂下。
就那样握着伞,在银丝般的雨中漫步,就像一朵长了脚的莲花。
素八见到她的时候,一肚子的话全被噎回去,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太九收了伞,并不看他,只袅袅婷婷走到中央——两个穿黑衣的年轻人站在那里,厨房里所有人都看着她发愣,只有他二人,盯着众人做事,眉尖也没动一下。
她低声道:“两位大哥,可否通融一下?”
那二人中个子高一些的是兰一,转头看了看她,问道:“什么意思?”
太九柔声道:“可否由我,替爹爹送晚膳?我知道这样做不合规矩,但我很想见见爹爹……麻烦两位大哥通融。”
兰一冷笑:“今天你来求通融,明天他来求通融,姚府的规矩还算什么?”
太九不慌不忙,垂首道:“令两位大哥为难,是我的不是。但事出有因,我也确有要事找爹爹商量。倘若爹爹怪罪下来,一切罪过,由我一人承担,绝不连累两位大哥。”
说罢,她盈盈下拜,再也不抬头。
对面兰一与素九互望一眼,素九心肠较软,终于忍不住说道:“就算我们带你去,老爷也未必肯见你。何必自寻羞辱?”
太九道:“即便如此,我也要试一次,求两位大哥成全。”
他二人实在无法,只得点头:“也罢,你便随我们一起走吧。惹了老爷不开心,不要后悔。”
“多谢两位大哥成全。”
她缓缓起身,旁边的素八对她使个眼色,提醒她桌上那只黑漆描花饭篮中,装的便是姚云狄的晚饭了。
太九会意,上前轻轻提在手里,说道:“那麻烦两位大哥在前引路。”
兰一看她一眼,又道:“别玩什么花样,这是警告。”
太九淡淡一笑,并不与他争辩。她跟在兰一身后,素九在后面监视着她,三人往姚云狄的院落行去。
素八原本是想在事前再提醒太九小心行事,没想到她今日来此倒是落落大方,谈吐有致,想必此事必能成功。
他走到窗台边,用手轻敲两下窗棂,一直守在下面的兰七会意,立即远远地跟在太九他们后面,直奔姚云狄的院落。
却说那素九见太九娉娉婷婷,在雨中仿佛一朵莲花的娇态,如此人品样貌甚是少见,不由奇道:“你莫非是得罪了老爷,今日特地来请罪的?”
太九轻道:“这位大哥好眼光。不错,我原本住在晴香楼,前几日因为出言不慎,冒犯了爹爹,把我逐了出来,住回点翠阁。如今天气越来越冷,点翠阁阴寒难耐,我左右思索,终于忍耐不得,今日才出此下策,冒险来求爹爹开恩。”
素九叹道:“你这样的……想必是仗着自己貌美,和那太双一样,恃宠卖乖了。以后可不能再如此,说话前,记得三思。”
太九柔声道:“多谢大哥提点。我明白了。”
那素九见她谈吐有礼,态度柔雅,并无半点张狂之处,也不知姚云狄怎会将她逐出晴香楼的。他也只有在心里偷偷纳闷。
走了半日,终于来到姚云狄的院落。乍一看门口,普普通通两排竹篱笆,后面不过并排几间青瓦大屋,半点奢华气味都没有,只在门上挂着一块匾,上书“微草堂”三字。
太九也是第一次来姚云狄的院落,自是没想到他如此清贫朴素。她原本只当姚云狄的住所奢华无度,这次真真令人惊讶了。
兰一二人将她引进其中一间大屋,里面空荡荡地,只有一张枣木桌,一排单条椅。椅子上坐着三个年轻人,正在说话,回头见他们来了,不由一愣,其中一人便问道:“这是谁?如何带了外人过来?”
素九笑道:“她哭着求咱们带她来见老爷,我和兰一见她可怜,只得答应了。”
太九立即盈盈下拜,低声道:“太九见过各位大哥。”
那人一听她的名字,奇道:“咦?原来你就是太九小姐。”
太九含笑不语。那三人上下打量她一番,便自说笑道:“难怪了,这通身的气度……也罢,你也算老爷面前的红人,不为难你。要进便进去吧,只是老爷今日心情不佳,你说话小心,惹了他不快,当心小命不保。”
说罢,三人将那饭盒打开,一盘盘用银针细细试毒,试完又有人来搜太九的身,袖袋,荷包,鞋底——衣服里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搜了,连头发也不放过。
那人将她发髻上簪的一根鎏金凤凰簪拔下,笑道:“也不能白白与了你好处,这个就给我们吧。”
太九急忙躬身道:“不敢,能见到爹爹已是万幸。诸位大哥若喜欢它,便拿去吧。”
她又从手腕上褪下碧玉镯子,放进那人手里,笑道:“天冷,各位大哥拿去换点酒来吃,暖暖身子。”
众人见有好处拿,哪里还肯为难她,更何况姚云狄今日心情奇差,先前送午饭的一个下人不知怎么的惹上了他,刚被人打死丢进湖里,这会谁也不愿进去冒险,正好太九来做替死鬼,何乐而不为。
当下把她引出去,指着最里面的一间瓦屋,道:“从那里进去,过穿堂,左面有三个门,敲中间那个。老爷这会在看书,若一时不理你,也别走,在那里候着便是。”
太九连声答应,那几个人急着用手镯和簪子换钱,叽叽喳喳回去了,只留她一个人在那里。
这会要下毒,真是太容易了。
太九摸了摸头顶那颗珠花。装汞的小瓶子,就在珠花里。
说起来,这珠花还是太八送给她玩的,可以拧开,里面放个一两寸长短的东西不是问题。他本是当作玩具,她也嫌这东西廉价孩子气,从来没用过,没想到现在居然派上了用场。
怎样?放不放?
太九细细摩挲着那颗珠花,良久良久。
最里面的瓦屋也最大,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里面是个穿堂,一架巨大的屏风挡在中间,华美精致,倒与这瓦屋朴素的景象甚为不搭。
太九绕过那屏风,果然左手边有三扇小门,她慢慢走过去,抬手在中间那扇上轻轻敲了两下。没一会,姚云狄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进来。”
他是不是生病了?声音似乎有气无力的。
太九把门一推,一股带着幽香的暖气扑面而来。屋子里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张案桌,两张太师椅,剩下的全是书柜,一排一排,密密麻麻都是书。
姚云狄伏案写着什么,屋子四个角落里分别放着一只火盆,他脚边还放了一个。这会才十月不到的天,几个火盆把屋子里烤的又干又热,简直堪比三伏天。
太九刚进去就觉得窒闷无比,小衣汗湿黏在身上,恨不得马上甩掉。她见姚云狄背上还披着貂皮小袄,心中不由惊骇,只得慢慢走去,来到他身后,低低叫了一声:“爹爹。”
姚云狄猛然回头,神色间有些复杂,又是惊讶又是了然。他看了她一会,才点头道:“是你。把饭菜放案上,过来,替我把这几个字写完。”
太九依言走了过去,就见他案上铺满了宣纸,那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但仔细看去,却只有一首诗词,被他这样翻过来倒过去,不知写了多少遍。
姚云狄拿了一只新笔,替她蘸了墨,递到她手里,低声道:“来,试着写写看。”
太九细细一看,那却是两阙【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
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除去天边月,无人知。
词藻清雅哀婉,显然是女子口吻。她心中好生讶异,许是从未知姚云狄亦有如此一面,她不由回头深深望着他,犹如第一次相见。
“好词,是吧?”他问,脸色有些苍白,喉头处的樱花红得仿佛在滴血。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
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他吟完第二阙,眼里便升起层层雾霭,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是欢喜又是哀伤。
太九默默提笔,将他剩下的两句“觉来知是梦,不胜悲”补了上去。她没仔细练过写字,于文墨一事也不甚通,几个字有些歪歪扭扭,和姚云狄潇洒刚劲的字体比起来,不好看,但也有一种娟秀小巧的味道。
姚云狄痴痴看了半晌,深深吁一口气,那梦幻般哀婉甜蜜的表情渐渐消失。他把宣纸一一折好,收起,这才冷冷说道:“你胆子不小,居然能说服我的人放你来这里。”
太九听他言语里并无怪罪的意思,便笑道:“下次不敢了。不过是想见爹爹,好几日不见了。”
姚云狄没说话,径自把那饭盒打开,太九急忙替他把碗碟摆好,柔顺地站在后面等候吩咐。
姚云狄拿起筷子,却不吃,盯着那丰盛的饭菜看了一会,忽然道:“别站着。你也吃点。这里还有一双筷子。”
太九低声道:“不敢与爹爹同桌吃。”
他皱眉道:“一家人哪里来这么多规矩!让你吃就吃!”
太九只得拿起另一双筷子,小心坐在他对面,拨了一点饭,陪他吃。
待饭菜吃到一半的时候,姚云狄忽然说道:“你似乎有话想和我说?”
太九微微一笑:“也没什么……”
“难不成就为了来看我?太九,我竟不知你是这样的人。”
太九沉默片刻,才道:“其实真也没什么,不过是想和爹爹陪个不是。做错了事,是我的错,被爹爹赶出晴香楼,我亦不会怨恨。让爹爹失望,才是我的罪。爹爹不要怪外面诸位大哥,是我哭着求着让他们放我进来的。之前我也没想好见了爹爹要说什么,只想着见一面…见了之后,我却真的没想过。”
姚云狄笑了笑,抬眼看她,问道:“哦,真这样简单?”
太九见他似笑非笑,眼底精光闪烁,登时明白他其实什么都知道。难怪穆先生叫她不要理会苍蝇蚊子,否则自寻死路。以姚云狄这样疑心重的人,孩子们做什么手脚,他会不知道?
她也笑了笑,将头顶那颗珠花拔了下来,放进他手里,低声道:“果然什么也瞒不过爹爹。毒在这里,我总是不忍忤逆了兰七姐的意,何况,有这个机会,我可以见到你,于是顺水推舟了。爹爹怪罪我么?”
姚云狄看了她半晌,笑道:“你这是顺水推舟,还是胆大包天?一根金簪子加一个碧玉手镯便能收买的人,我又岂会留着做心腹。方才在门外,你若下了毒,只怕这会已经变成三四截,哪里还能与我说话。”
说完,他从袖袋里取出两个物事,果然是太九刚才送给门外众人的贿赂。他起身,亲手把簪子替她戴上,镯子替她挽上,跟着叹了一声,道:“兰七是个心中藏恨的孩子,心里有恨的人,无论掩饰得多巧妙,眼里还是会露出杀气。我很早便发觉她的杀气了。否则她有这个计划,且能成功,怎会这般容易。我不过想看看,自己培养出的孩子能做到什么地步。另外……”
他低头看太九:“也看看你会不会答应。”
“我……?”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太九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姚云狄总对自己这么特殊。他看着她,仿佛又不是看她,与她说话,好像那话又不是说与她听的。
为什么?
姚云狄蹲下来,轻轻抚摸她的长发,柔声道:“太九,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怎样也不会害我,怨我。我知道的。”
他去亲吻她的眼睛,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叹息似的,说:“真像……一模一样的眼睛……”
总是温柔地,带着一点哀婉,一点迷离,看着他……看着他。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