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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意接受任何一种更不平凡的邀请
这是三十岁陈启杰生前自己布置的灵堂。大家在这里不知和他父母说什么才好,几个泪眼婆娑的女记者,捧着启杰照片,叫带相机的为她们合影一张,好像全是启杰生前知己。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夹着的启杰的笑脸充满了轻狂洒脱。
人死了就死了,就像水上的涟漪。启杰那道涟漪在水上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消失了,张禾觉得,现在他就是接替它的另一道涟漪。张禾知道自己也会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消失掉。
从槟榔区法院要了判决书,张禾就往报社赶。判决书加“此页无正文”共九页。赶到报社后他一边打开电脑,一边看判决书。离截稿时间还有四十分钟。由于旁听过庭审,将判决书的法言法语“翻译”并浓缩成通俗的、准确的大众语言,不是太困难,整三十五分钟他将稿子传往部主任电脑。
部主任是个四十岁的女强人,报社不知为什么云集了这么多才华横溢、脾气古怪的大女人。张禾一口水没吞下,就听到部主任叫:张禾。
电脑前,部主任像男人骑马一样躬着身子,很潇洒,也很难看。主任右手夹着香烟并握着鼠标,烟雾在鼠标上袅袅轻起,部主任微眯的烟眼只看着电脑屏幕:
这篇发过了,不用。
张禾说,上午才一审判决,不可能发过。主任懒懒地闭了一下眼睛:你去问万总。
张禾转身到总编室。那是另一个离婚的五旬女人。她喜欢宋词和交际舞,但是,哪个男记者和万总舞跳多了,就会在部主任那儿不自在,其实部主任也许没觉得怎样,但别人总会积极地提醒一些什么。总之,你看出来了,两个女人的关系挺伤大家脑筋。
万副总很喜欢笑,她笑起来是她脸上最令人愉快的状态。这一点,她比瘦脸峥嵘的主任,要让人感到工作环境轻松一些。万副总在通电话,一边示意张禾坐下。
万副总一手拿电话,手上的签大样用的红毛笔在日历上边讲边点,可能是在批评跑急诊室的那个固执家伙。好了好了,万副总说,就算你导语改了,但医生说的那些———以为世界末日,所以众人把胃肠吃得梗阻、险丢老命的基本事实回避不了,所以报纸一出去,人家会说我们导向不对。好了,我们不要再讨论了。稿子不发。
张禾把毙稿的事说了。万副总说,是的,不发。还没起诉时,跑市场的记者就写过,当时,那个原告新郎官对小林作过不实叙述,见报后我们很被动,被告影楼那儿固然有问题,但他们也不是好惹的,人家宣传部有人!———我们定了,除非那个麻烦的新郎输了官司,否则不报道。
《蛇宫》第四部分肝病嫌疑人(2)
一早的辛苦奔忙赶稿,还自费打的十五元,竟然如此下场。张禾有些恼火,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转身出去了。
上午的点心来了,食堂的人挥着勺子在过道里吆喝:点心———吃点心喽———!
冬粉鸭汤葱花香的味道比她吆喝的声音慢一拍地飘到人脸上。张禾没吃早饭,但不想吃,就一路下了四楼出了报社。
报社的左侧小巷连着个废旧寺庙,里面有一棵巨大的老榕树。老榕树遮天蔽日气根披垂,地上青苔茂盛。寺庙再过去,就是市立幼儿园的白红相间的木栅栏,有时候,会有溜号的小朋友穿过绿篱笆来看老旧庙风景。
背靠着树,张禾坐在一个树根突起的部分抽烟。他没事经常在这里小坐,戴着耳机,听听音乐,抽抽烟。隔着栅栏,那些小动物一样、色彩鲜艳的幼儿,跑来跑去、奶声奶气地活动着很赏心悦目。张禾低头点燃一支烟抬头吐气的时候,发现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大脑门的小男孩。他大概四岁左右,小手抓着栅栏顶着脑袋在看他。烟雾散去,张禾看到这个小男孩眼上有泪光,像是刚哭过,又像是想哭。
你不喜欢这里是吗?张禾问。
小男孩摇摇头。
新来的?想妈妈?
小男孩扁起欲哭的嘴巴,用力地摇头,可是眼睛的泪光更明显了。他瞪着张禾竭力想不哭。
张禾起身,上前两步和他面对面蹲着。
我懂了,是小朋友欺负你了。
小男孩竭力瞪大眼睛,可是,眼泪还是直挂下来。张禾伸手穿过栅栏,摸他浑圆的脑袋瓜。小男孩伸出小手,要和张禾像成年人一样握手。
你害怕猪毛吗?男孩轻声问。
张禾迟疑着。
男孩说,我一点都不怕,你害不害怕?
张禾说,那有什么。
男孩说,如果猪毛长在人的手上,你害不害怕?
张禾刚想说不可能,但马上感觉到不对。男孩用一种紧张渴望的目光盯着他。张禾说,不,一点都不可怕。
真的?
当然。
你不骗人?
当然不骗人。
小孩把小手抽出来,左右四下看看,似乎在犹豫。张禾的传呼响了。
你要走了吗?男孩眼巴巴地仰望张禾。张禾又蹲下来。男孩把小手伸出栅栏又找张禾手握着。他把另一只手臂横在他和张禾之间,要张禾解开袖扣。张禾一解开,男孩又把袖口捂紧。
他睁大眼睛看张禾:它就在里面。我不怕。你真的不怕?
张禾点头。
小男孩突然把袖子捋到上臂,一条毛乎乎、黝黑的小手臂赫然在目,上面粗糙的橘皮表面上倒伏的一层粗亮的黑毛。只有手腕以下是正常的。
小男孩把自己的小脸贴在上面摩挲着说,看,一点都不可怕!你敢摸它吗,我爸爸妈妈还敢亲它呢!我也敢!
隔着栅栏,张禾接过那条猪皮样的小手臂,也学着孩子用脸贴在上面。他闻到孩子纯真的体香,他的鼻子和嘴唇轻轻在毛茸茸的小手臂上面擦吻而过。很陌生也有点别扭,但孩子兴奋尖叫:嗨———周一旗和水晶他们还骂我猪毛手,都不跟我玩!这有什么,你还亲它们呢!
郝瀚!又是你乱跑!———蘑菇小房子那边,一个马尾巴高扎得像侠女一样的幼师声音很尖。郝瀚赶紧把袖子捋下来,紧张地要张禾帮他扣好。然后一溜烟钻过绿篱跑远了。
张禾的传呼又响了,打了九九九。张禾打开手机摁号码的时候,发现幼师已经站在刚才郝瀚站的位置。见她表情过于严肃,张禾暂停回电话,征询地看着她。
你是他什么人?———请问?
张禾一时语塞。
我注意到你经常坐在这,难道你没有职业?实在无聊,你可以去逛公园嘛。
张禾想走,但幼师显然要他回答她的疑问:能解释一下吗?你干吗亲那孩子?
张禾突然很厌恶,抬腿就走,并开始拨电话。不料,幼师手伸出栅栏将他的左臂衣服一把揪住:你怎么这么不礼貌?!
张禾停下来,看着她半天,没好气地说:我敢肯定,孩子们喜欢你不容易。
张禾用手机敲开她的手,径直走了。
回了电话,是按摩小姐程心打来的。说着说着就哭了。她的声音很轻,而且总是让张禾联想到冒烟的东西。程心说,你要不要来看看,他们把我的床单、衣物全部剪碎了,尤其是我的内裤。他们剪碎了还在上面倒可乐,衣柜、箱子、床上,倒得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一分钱也没有拿。现金、手机、首饰他们都不要。很明显,他们就是要警告我:再告,这就是我的下场。
报警了吗?
报了。警察看了看现场,随便问问就走了,我跟他们说这是高医生雇来的流氓打手,是想制止我打这场官司。可是,没人理睬我。
程心哭出声来,我想去你家。张禾没有反应。程心说,我只是想和你妈妈聊聊,她一直叫我去吃饺子的,她说她一个人很寂寞。程心又停了停,说,要是不方便我就不去了。
《蛇宫》第四部分肝病嫌疑人(3)
你去吧。
张禾不愿意她接近他的个人生活圈,但又觉得表达清楚很累。
他给那辖区的派出所长打通了电话。所长说,来,我有好茶。
程心是一个月前打电话到报社要到张禾的传呼的。她奄奄一息的嗓子第一句话就让张禾感到责任如山:人家都说你是你们报社最仗义的记者,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你,如果你不管我,我还要找焦点访谈、找南方周末。
这是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在报社接待室,穿着深灰色细吊带裙子的程心怯怯走了进来。张禾喜欢与采访对象面对面坐,但程心却选择坐在他身边。他没有保持习惯,是因为程心的说话声音太轻小。在张禾听惯耳机的耳朵听来,时常显得模糊不清。什么?程心又只好再说一遍。程心说,我不能大声说话,一大声,我头晕耳鸣有时还恶心想吐。
六个月前,程心到“龙氏美容整形中心”接受隆颞手术。这个贵州松桃姑娘长得有些像韦唯。本来已经占了明星便宜了,不知怎的,一个朋友告诉她,颞部凹陷会克夫。程心一冲动就访问了龙氏美容整形中心。龙氏说他们的主刀美容师高医生的老师是“北京美容学院”教授,是世界美容界闻名的几个美容大师之一,连克林顿都用专程飞机接他去研究过鼻子的整形方案。而高医生是教授的第一流的关门弟子。要不是太忙,教授是准备带高医生前往美国整理克林顿鼻子的。
五千元的隆颞费对当时月收入逾万元的程心不是问题。高医生先剪下程心的一缕长发,消毒。然后,将程心捆绑固定在手术床上,他坦言这种手术比较痛苦。高医生用碘酒在程心的两颞部擦了擦,用手术刀划开了一个口子,然后将皮肉分离,成为一个类似裤袋的形状,再将程心的头发弄成团,塞入,缝合。程心痛苦不堪,但助手们按紧了她,手术很顺利。当晚,程心头肿如斗,头疼欲裂。遵医嘱,视为正常,每天到整形中心打先锋针剂,但情况加剧,伤口化脓,夜不能寐,食欲消失,一见光就呕吐。坚持数日,无望,高医生再将其捆绑固定,先抽出五针筒的黑黄色脓血,再打开伤口,将与血肉脓液长在一起的头发一一抽出来,掏空,再用沾消毒液棉签伸进去擦洗。
被按住的程心不断发出厉鬼都怵的惨叫。
补救手术仍然没有成功。本来,高医生说,消炎后,再将头发置入,但程心的双颞却成了一个蓄脓口袋,没完没了的脓液源源不断地涨满,一平躺,枕头上流淌出一大片腥臭。程心的头开始烂了。视力锐减。变形的烂头终于使她思考明白,那是个不能信任的江湖医生。她转向正规的博爱大医院求治。博爱医院的医生听她的美容史,惊为天方夜谭。半个月住院治疗后,程的烂头停止了腐烂。在博爱医院的照料下,程心开始走向康复。一家经济周末报抢发了这个耸人听闻的社会新闻,并表明要追踪报道,程心也表示要努力讨还公道。当时张禾随法官到青岛强制执行一个标的八百万元的案件,随行采访,错过这场反响。
程心说,经济报记者后来没再写一篇稿。那个记者告诉她,上面有指示,不许再报,同时劝她算了;程心说,高医生原来态度恶劣,指责她擅自转院,拒不承认自己的过错责任,但媒体曝光后,他主动提了奶粉香蕉看望程心,甚至同意退还程心的美容费,并承担部分程心在大医院的医疗费用,但很快,不知为什么态度再度强硬。他不屑地说,你一个按摩小姐在这里屁也不是。而那些,一开始听了程的投诉,都无比惊奇愤慨的消费者协会、卫生局、政府信访办等接待人员,后来几次也对上门的程心都变得爱理不理,反而指责她哗众取宠,有敲诈勒索的嫌疑。
程心说,高医生老婆的表弟的大舅子在市里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好像是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什么的,他们家省常委里还有人。高医生有一次在她索讨医药费时,也明确地说,你识相点,搞清楚我是谁再纠缠。然后摔了电话。
程心说,张记者,我是信任你才专门来找你的。现在他们都变了。你能为我讨公道吗?
张禾没说话。如果报社领导知道这种新闻背景,肯定没戏了。部主任会用从来不涂口红的、像松紧带一样的薄唇吐着烟圈提醒说,新闻监督还是监督新闻,你难道又搞不清了吗?
张禾决定先干再说。他说,我会调查了解一下。你最好不要对外说和我们报社记者接触,免得麻烦。张禾在采访本上撕下一张纸,给程心写了一个律师的名字和电话:你应该去找律师了。这个律师很好。
报社人员都走光了,天很黑。在报社大门口,张禾原来想步行到公交站点,乘公共汽车回家,但程心招了出租车,说,我送你好吗?
你到哪?同路吗?
程心说,我一个人,哪儿都不是家。走吧。
程心的声音轻若游丝。她似乎连车门都有些拉不动。张禾看得不是滋味,上前打开车门说,我送你回去。说着就跨进了车子。
到了张禾家大楼下,程心说她还有一小段路,就和张说再见。张禾一时冲动,说,要不你到我家吃点稀饭?
程心有点不安地犹豫着。张禾其实已经后悔了。他并不愿意让人轻易打搅,尤其是这样的采访对象。但女孩子已经把纤纤玉腿伸出了汽车。
程心受到张母的热情欢迎。张禾父母素来水火不容,当独子张禾大学一毕业,还没找到工作,母亲就急不可耐地要到南方来陪张禾一起过。闲着太没事,最喜欢张禾带女友回来陪她玩;在家总是抢接电话,只要是女性的电话,母亲就非要问你是谁呀,你找他干什么呀,都问清楚才肯把电话给张禾。
报社有时一些同事过来瞎闹,母亲就眉开眼笑地包虾仁羊肉水饺,唠叨说这个脾气好,那个皮肤白,屁股大的肯定生儿子,老喜欢拍你背的瘦姑娘脸相不太好。往往是张禾写完了当天全部稿件,又和电脑下了数局五子棋,母亲还坐在他后面的棚布沙发上,嗑着葵花籽,边津津有味地点评所有来过家里的女孩子。
那天,就着张母的稀饭葱油饼,程心断断续续、轻声细语地又说了一遍她的遭遇。张母听得怒目圆睁,两次拍案而起,有一次,一只筷子擦过张禾眼镜飞到卧室门框又弹起落下。她摔了大饼,命令张禾:你当记者如果这也不能为老百姓讨公道,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张禾似乎笑了一下,站起来捡起愤怒的筷子,又为泪水满脸的程心取来面巾纸。
《蛇宫》第四部分肝病嫌疑人(4)
如果不是张禾明确表示反对,张母就留下程心过夜了。待张禾将程心送下楼,一进门,张母的脸色就不好看。张母说,你过来,张禾!
母亲说,记得你小时候,为了给一个讨饭婆钱,拿着一毛钱在楼梯口一直等,人家没过来,你还急得想哭,追上去给。你现在有名了,好心眼也麻木了。小程心在这里举目无亲,家里母亲早逝、父亲瘫痪,三个弟弟在贵州乡下连鱼腥草都吃不饱。你不可怜我还可怜她呢。你知道吗,她虽然去做按摩什么的,长相却是好人家的品格。我早就说这里的人欺负外乡人,有钱有势更是不得了。不是为了陪你,我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家去了!
妈———,您就别操心了,我是怎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吗!
所长几乎没有长脖子,警服套在宽宽的肩上像一条直线,直线上就是一个圆圆的头颅,转动间,让人想起孩子们的变形金刚之类玩具。张禾是做实习记者时跟启杰采访认识这个所长的。他觉得他孔武有力,澳洲龙虾一样生猛。可是有一次启杰写稿写着写着突然放声大笑,然后问张禾,“你猜所长的业余爱好是什么?”张禾猜不出,“要不练美声的?总不会是舞蹈家。”
启杰笑得几乎岔了气:“———他着迷于织小毛衣!”
启杰被车撞的消息传来时,张禾正在该所采访。所长一听,啪的,手上的资料一把掼下,“走,上医院。”
下楼到大厅,有一个吞了皮鞋铁梁企图逃避处理的毒贩子,正像癞皮狗一样坐靠在接待室地上,青白着尖脸,不住地翻胃欲呕。所长经过时,突然飞脚踢了毒贩子一脚,对旁边的两名警察就吼:“真他妈的!为什么不早脱他的鞋!”
近百个派出所,粗看启杰和哪个所长都混得不错,但跟启杰久了,就发现,启杰和没脖子的所长关系简直像亲兄弟一样,有时他们甚至会同时大笑,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默契什么。所长是个好汉。启杰说,有一次一个宿舍楼失火,由于煤气随时会爆炸,情况十分危险,正值工休、穿着便衣的所长,奋不顾身地冲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