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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天下就有这等趣事,整日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告诉你,这种日子,比囚犯都不如,婆婆想抱孙子,有点想疯了。
她让佣人把一切有刀刃的器具都收走,她认为剪刀和菜刀会令她断于绝孙的。她禁止我做针线活,说那样会分散我的精力而不易怀上孩子。一日四次,一个漂亮的小丫头给端来难以入口的汤药。
我真羡慕这个小丫头,能自由地行走进出。我的目光随着她走出我房间,我幻想,我也像她一样信步踱出庭院,与外面的皮匠闲聊,与女佣人谈天,与男当差打情骂俏。
如是一天又一天,我在床上足足躺了两个月,身上依旧毫无动静。婆婆把媒婆叫了来,媒婆细细地核算了我的生辰八字后,又向婆婆询问了我的五行,最后她一拍膝头说:“这下可清楚了,唯有五行缺一的女人才会生孩子。而你的媳妇则是五行缺金,这本是一种极好的征兆。但在她结婚时,你给了她金手镯等金器,这一来,她五行俱全了,太平衡了,那怎么会怀孩子呢?”
对我婆婆,这当然是个令她高兴的结论。因为她有满好的借口收回她的金首饰了,这对我来说也不坏,因为取走了金首饰后,我觉得一阵释然,也是一种解脱。或许他们讲得对,缺金对我是个好征兆。我开始打主意,如何能逃出这个婚姻的牢笼而又不辱没我娘家的名声。
其实这很简单,只需洪家给我一张体书,一切就解决了。
我煞费心机动了好几天脑子,一边细细对周围的人察言观色。主意打定后,我挑定了三月初三,那天是清明,是纪念祖先的日于。这天,人人都要去扫墓祭祖的。大家带着锄头铁铲去祖坟前除草加土,拿出糕团橘子来祭供亡灵,这一切倒显得更像是野餐的快乐节日,而不像悼念亲人的沉痛日子。但对于那些迫切企求着早日抱孙子的,清明日的意义,还是十分重大的。
那天清早,我以一种突发的哭号惊醒了身边的天余和整幢房子的人。如此恸哭了好久,婆婆才进来察问:“她又在犯什么病了?”起先,她只是在自己房里命令着:“叫她别吵嚷。”但我依旧大哭不止,她便冲进来高声叱责我。我用手捂着眼睛,身子不住地扭动着,像似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和痛苦。我一定做得很像,因为我看见我婆婆吓得后退了几步。
“怎么了,孩子,哪儿不舒服呀?”她问道。
“呵!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喘息着,哭得更厉害了。“我做了梦,”我说,“我梦见我的祖宗对我说:他们要亲眼目睹一番我的婚礼。因此,天余和我当着祖宗的面,又重新举行了一次婚礼;我看见媒婆点亮了蜡烛,将它交给一个佣人,我看见:先人们都非常高兴。……”
婆婆听得不耐烦了,我便又哭了起来:“但后来,一阵风,把蜡烛吹灭了。先人们发怒了,说这门婚姻晦气十足。他们说代表天余的那端蜡烛熄灭了,这意味着,天余将要死了。”
天余听了,脸色惨白。我婆婆则只是皱了皱眉,不露声色地说了一句:“傻丫头,怎么做这样一个梦!”便责令众人散去。
“妈,”我用嘶哑的嗓音叫住她,“别走,我害怕。祖宗说了,如果不听他的警告,他将要惩罚我们,无尽无止地折腾我们。”
“简直在胡说八道!”婆婆嚷嚷着,转身欲走,天余紧绷着脸也忙跟在他妈后屁股。我暗自得意:他们上当了,鱼上钩了!
“他们料到你不会相信我所说的,”我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们知道我不愿离开这里,因为这里太舒服了。所以祖宗们说,他们已在我们身上得到应验。”
“你胡说些什么呀,”婆婆深深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又拖了一句:“什么应验?”
“那是一个脸颊上生有一颗黑痣的长胡子男人对我说的。”
“呵,那是天余的祖父!”婆婆一声惊叫,我点点头。我见过天余祖父的照片。
“他讲了三个应验。第一,他已在天余背上画了个黑痣,将来这个黑痣会渐渐扩大最后会要了天余的命。”
婆婆立即掀起天余的贴身小衫,“啊呀!”她失声叫了起来,天余背上,正有一颗指甲盖般大小的黑痣。那是在过去五个月中,与她姐弟般同榻共眠时我发现的。
“然后,他又碰了下我的嘴巴,说我的牙齿逐日脱落,直到我们结束那场婚姻。”我嘴里刚巧有个缺牙,那是四年前因牙蛀而脱落的。
“最后,他说有一个女佣命里有贵子,说这个姑娘有皇族的血统,却阴差阳错地沦入贫寒之家,他说她才是天余命定的妻子,她会为他传宗接代延续洪氏的香火。”
这以后,她们召来那个我们结婚时负责照应大红烛的女佣,经过盘问,那女佣将烛台熄灭的事如实招出。
然后,他们根据我的描述,终于找到那个我梦中所说的漂亮丫头。我常常看见她在窗外与一个男当差调情,每当那个俊俏的男当差一出现,她就眉开眼笑。渐渐地,我看得出她腹部隆起来了,而她的神情则显得惊惶不安。
所以你能想象,当洪家人找到她,并要她承认自己原是皇室之女的真相时,她是多么的喜出望外。后来我听说,她对于能成为洪家的媳妇这一事实,只觉得幸运又知足,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分。她对洪家十分感激,立志当好洪家的贤妻良母。
七
故事讲到这里,该完了。反正大家都皆大欢喜。洪太太终于抱上孙子,我得到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并允许可以带走我的衣物及一笔足够去美国的路费,洪家要求我永远不向人提起这场与他们的婚姻关系。
看,我就是这样为着兑现立下的诺言,几乎赔上自己的一生。瞧我身上佩带的金器,这两只手镯是生下你哥时你父亲送我的。后来,我又生下你。从此每隔几年,当我积了些钱,我就去买上一点金器。它们全是二十四K的,货真价实的纯金,有如我估量自身的价值一样。
可我永世忘不了那年的清明,我终于解除了套在身上的枷锁。我也永远忘不了那天,我终于醒悟了,发现了一个真正的自我,并任凭着这个“我”的思想来带领自己。就是那一天,我覆着新嫁娘的头巾,独坐在窗边,答应自己永不忘记自己。
要是再能当一次那个女孩该多好!一把掀掉蒙着的头巾,意想不到地发现一个光彩四溢的自己!
——映映·圣克莱尔的故事
一
多年来,我一直牢牢管住自己的嘴巴,如此,从不会让一丁点我个人的想法和见解从中泄漏出来,所谓打死不开口,仙人难下手嘛。因为多年的寡言,而今,连我女儿,都难得听到我开口。她惯于待在她喜爱的游泳池边,只听她的索尼随声听,听无线电话,听她的大个头丈夫的诘问:为什么他们只有炭而没有引火油。
这些年来,我一直将真正的自己严严实实地罩住,竭力将自己蹬缩成一个小小的黑影,所以,谁也抓不住我。我悄然无声地度日,以至女儿对我也竟是视而不见。她见到的是自己的购物单,支票的超兑,桌上没有放稳妥的烟灰缸。
我真想对她说:我们彼此失散了,她和我。我们互相间见不到,听不到,互不了解。
我的自我失落,似已有好久好久了。这些年来,我一直用泪水洗脸,也渐渐洗去了我的痛苦,犹如雨水洗刷石头。于是,一切都淡化了,消隐了。
然而至今我还记得,有这么个月夜,我兴奋不已,一心希望向月亮娘娘倾诉心中的秘密,我的向往……我已记不住当年倾诉的是什么,但多年来,我都忘不了那个月夜。
二
那天从早到晚发生的一切,于我依旧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就好比现在眼睛看见的女儿从小到大所干的种种蠢事一样清晰深刻。
1918年,我正好四岁,在无锡。中秋节应是天高气爽,然而那年的中秋,却热得奇特,正应着“火烧八月半”之说。早上一觉醒来,就觉得床上的草席都是黏湿湿的。房里热烘烘地散发着阵阵懊热的暑气。
早在初夏时分,佣人已在房内各窗棂前挂上竹帘,床上铺上草席。现在秋天来了,但早晚还是毫无凉意,帘子挡着滞留了一夜的暑热,空气是浑浊的,混杂着便壶里刺鼻的尿骚臭。汗水湿透了我枕席,头颈上汗淋淋的,一觉睡醒后,只觉得头涨国肿,心里十分烦躁。
屋外弥漫着一股带焦甘的香味;似在焚烧着什么。“什么味?”我问照看我的女佣阿妈,每天早上我一睁开眼的刹那,她总会出现在我床边。她睡在隔壁房的帆布床上。
“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她说着把我抱到膝上,开始给我穿衣服。
“我们在熏‘五毒’吧?”我睡眼惺忪地咕噜了一句,从她膝头爬下来,又攀上窗边往院于里张望着;我看见一盘绿色的东西,那样子活像一条盘踞着的蛇,那腾起的黄烟就像它翘起的尾巴。几天前我就看见阿妈把它从一只彩盒里拿出来,盒子上画着五种毒虫:蛇、蝎、蜈蚣、蜘蛛和衡妈,“这五种毒虫的任何一种,都足可咬死一个孩子。”阿妈曾这么对我说过。因此每每想到我们已逮住了“五毒”并正在焚烧它们,我就会大大松一口气。我不知道,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绿色的驱蚊蝇的线香。
这天,阿妈给我拿出一套硬扎的黄底黑条的绸衣。
“今天你可没时间玩了,”阿妈边给我套上衣服边叮嘱我,“你妈已替你做好一套新的虎纹装,那是特地过节穿的。如今你已是个大姑娘了,你可以去参加那个仪式了。”
“什么叫仪式?”我由着阿妈播弄着。
“反正,你要文静听话,这样,才不会受到神明惩罚。”阿妈扣着我的盘花纽扣说。
“怎么惩罚?”我又问。
“你问得太多了。”阿妈对我喝了一声,“你不必问,反正到时候跟着你妈,点香、对月亮娘娘祈祷、叩头。听到吗,映映?可不能丢我的脸呀!”
我撅着嘴点了点头。这时,我发现袖口的黑镶边上,绣着朵朵金牡丹,那是我妈绣的。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人声:“……这个怪天气,骨头都要给悟烂了……”他们抱怨着这不合时宜的暑气。家里来了好多亲戚,他们从北方赶来这儿过节,起码得住上一个星期。
阿妈替我梳好头,让我原地转了一圈,经她端详一番后,终于满意地说:“真漂亮。”
我却是嘟着嘴摆出满脸的不高兴,只觉得那一身的黄底黑条的衣服,颇像大牢里的囚衣。
“今天有些什么人?”我又问。
“全家。”她颇有兴致地说,“我们将去游太湖,已经租好一条船了,还带上一位厨师,我们将吃船宴,拜月亮娘娘。”
“月亮娘娘,月亮娘娘!”我高兴得又蹦又跳,盯着阿妈问,“月亮娘娘是谁?”
“媳娥呀!她住在月亮里,今天是一年中唯一能见到她的日子,你可以向她许个愿。”
“什么叫许愿?”
“就是你心里想的,却是不能说出来,别人也不能问。”
“为什么不能问?”
“因为……一问了,就会不灵了。你不该问这,一个女孩子永远应该多听少问。”
“那么月亮娘娘怎会知道我的心愿呢?”
“哎晴,烦死啦。因为她是个神仙嘛。”
“好吧,”我终于懂了,“那我就要跟她说,我不要穿这身衣服。”
“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许愿是不能说出来的。”阿妈说。
早餐时,似没人提到游湖的事。早饭后,大家也只是闲聊着。我变得不耐烦了。
“秋月恰人,荷塘鹤影……”父亲开始吟诗了,并且向众人作着解释。
“这句的意思,就是大浪淘沙,淘尽历代英雄,一代代,都是这样船过水无痕地过去了!”
“呵,亏得有你这位史学家还能记得他们,解释他们呀。”众人附和着他。
妈也在和老太太们闲聊,向她们介绍一种自制的膏药:“喏,只要贴在这个穴位上,觉得你的皮肤在发烫,就行了。”
“哦,这种膏药能消肿吗?我的腿又酸又疼,碰都不能碰。”一位老太太说。
“这天热得,”另一位老姑婆插嘴道,“都要给熬出油了。”
我只觉得无聊之极,阿妈终于发现了我的不耐烦,递给我一只兔子形的月饼,将我与同父异母的老二老三,一起打发去院子里。
我手里捏着月饼,很快就把游湖的事搁在一边。我们三人穿过内院的月洞门,争先恐后地尖叫着向一张石条凳奔去。我最大,所以我得以占据那个避阴的最佳部分。石条凳避阴的那头,凉沁沁的,她们只好坐在太阳底下。我分给她们每人一只兔子耳朵,耳朵里面没有馅子,光是面粉,但她们还太小,并不懂得吃亏了。
“姐姐喜欢我。”老二对老三说。
“不,姐姐喜欢我。”老三对老二说。
“别吵啦!”我说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兔子的身子,里面是蛋黄和豆沙。
吃完了,我们拍尽身上的碎屑,一下子似又无事可干。忽地,一只红蜻蜓在低处盘旋,我马上跳起来去追逐它,我的两个妹妹也跟着我追捕它。
“映映!”我听见阿妈在后边喝止我。老二老三一溜烟逃走了。这时,我妈陪着其他太太们正穿过月洞门出来。阿妈弯身替我把衣服拂了拂,怒冲冲地责备着:“看你这身新衣服,才上身,就给弄得一塌糊涂……”
妈则笑吟吟地替我把头发抹抹平,说:“女孩子可不能像男孩子那般捉蜻蜓啰、追跑啰。小姑娘应该文静,如果你站着不动,蜻蜓不就不会来缠你了。”说毕,她便随着那群老太太走了。
我伫立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投下的影子,它有着短得可笑的腿和长长的手臂,头上盘着一个发辫。我摇摇头,它也摇摇头,我转身,它也转身。我掀起晾在砖墙上的竹席,看着它能否割断我的影子,但它却钻到竹席底下去了。我为自己影子的聪明而惊讶。我奔到树阴下,影子就不见了。我爱自己的影子,它像是我自身的另一面,与我一样有着不肯安分的脾气。
“映映,你还准备游太湖吗?大家都走了。”阿妈又在叫我了。
我们全家老小,都已穿扮停当等在大门口,叽叽喳喳地谈着天。爸爸穿着件棕色的纺绸长衫,妈妈的衣裙颜色正好与我们相反,是黑底黄镶边。两个同父异母妹妹穿着玫瑰色的小衫,她们的母亲是我父亲的两个姨太太。哥哥则穿着一身团寿花图案的长衫。连老太太们,都打扮得山清水秀的,迎接这个不同一般的节日。
佣人们把吃食都装上黄包车,一大篮粽子,烧茶的小风炉,杯盘碗盏,此外,还有大袋的苹果、石榴和生梨。湿漉漉的甏内,盛着腌菜和咸肉,还有一大摞红盒子,每盒装着四只月饼,连午睡用的席子也带上了。
我们各自跳上黄包车,年幼的孩子与自己的阿妈一辆,但我却突然从奶妈那辆车上挣脱下来,跳上妈妈的车。这一着令我阿妈很温恼。这不但表示了我的专横,而且很伤了她的体面。她向来宠爱我。自从她丈夫死后,她将自己的儿子弃在一边,到我家做女佣。在我,她犹如夏天的扇子和冬天的火炉,只有一旦需要时找不到它们,我才感到不便和不快。
我们来到太湖边,这里也没一丝凉风,我们的车夫们,都已大汗淋漓,热得直喘气。大家依次上了船。这种船叫舫,就像一座水上茶楼,船上有个露台,比我家院子里的阳台还要大。
不及阿妈搀扶,我早已和老二老三一起蹦上去。我穿过大人们各色凉飕飕的绸衣服,像鳝鱼一样在人群中窜跑,我们在比赛,谁可以第一个奔到船头。
我喜欢在摇荡不定的船上行走。我推开花厅的门,第一间房颇像家里的客厅,我的妹妹们跟在我后边。我们挨次穿过一间一间的房间,最后,我们走进厨房,一个汉子对着我们扬了扬菜刀,我们哄笑着跑开了。
船渐渐离开码头了,妈妈和其他女眷早已围坐在船头的露台上,打着扇子聊天赶小虫子。爸爸和叔伯们则倚在栏杆边严肃地谈论什么。佣人们忙着烧茶、炒杏仁,开始为午餐摆桌面了。
尽管太湖算得上中国最大的湖泊之一,但那天似乎湖面显得很拥挤,小舢板、脚划船、帆船和渔船,还有我们这样的舫船,这儿那儿的,满目都是。
我兴奋起来。露台上,家人们正围坐桌边开始享受节日的乐趣。他们用筷子夹起还在活蹦鲜跳的虾,在香醇的酱油里浸了浸,就这么生吞下去了。
不过,我马上觉得很失望。只觉得这个船上过的下午,与往日家中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