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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荷菡的眼泪从脸颊上突然坠落,声音哽咽着:“你们觉得我是什么?!啊?一个坏女人!遗弃女儿?!”她站起来,对有些发蒙的旭说:“你们认为我不会来吧?骗我来!以为我不认这个女儿!你们不光伤害了我,你们让那个姑娘知道,对她不是伤害吗?!”
“我见她之前,她已经知道你了,她一直在找你!”
楚荷菡楞了,女儿在找自己,伤害已经发生,不可阻挡,真相已经揭开,不能遮掩,她凄凉地说:“对不起,我先走了。”
“小菡!”旭轻声地喊,想留下她。
这一声轻轻地呼喊穿过二十年,二十年前旭也是这样叫自己,那是人生最清纯最婉约的时候,仿佛清晨的一缕阳光穿过报社宿舍的窗户,照在小床上,仿佛旭就在楼下用一枚小石子叮一声扔在窗上,只要自己推开窗,外面地热世界一切没有改变,在葱葱郁郁的绿色中,生命可以重新来过。
楚荷菡的心疼得要碎掉,生活已经碎过了。她背对着旭说:“谢谢,你给过我最好的日子,以后就没有了,让我静一会儿。”然后不回头径直地匆匆离开,脸上眼泪仍簌簌地流。
旭坐在沙发上,茫然不知所从,一动不动。
六、两个女儿
莹在楚荷菡房间门口按门铃,里面传出一个嫩嫩的嗲气的童声:“你找谁呀?”
“我找楚荷菡。”莹温柔地笑了,这个童声舒缓着自己紧张的神经。
“她在咖啡厅,等她回来我才开门。”童声里的快乐提醒了莹,莹自忖,自己不能急于求成,不能为一个女孩子的伤害,又无意识地伤害屋子里更小的女孩。
莹的童心雀跃着,模仿着屋里小女孩的声音嗲声嗲气地问:“那你是谁呀?”
“我叫楚楚。”果然是楚荷菡的女儿,莹的眼睛里闪现当年楚楚动人的楚荷菡,不知道经历了这么多,楚荷菡的容颜变成了怎样,自己这一次自作主张地干涉别人的内政,会有怎样的结果,希望不要让这个小女孩听到写什么,希望屋子里的小女孩不要再像她的长辈一样经历这么多的苦难。不切实际地希望这个童话般的小女孩能在童话里活一生。
莹到咖啡厅的时候,一眼看见坐在角落的旭一个人闷着,情绪低落,不知道是否该立刻过去,不知他和楚荷菡谈些什么,难道过去的感情还在困扰他们?
旭看见他,挥手向她示意。莹有些尴尬,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参与的都是别人的情感纠葛。却从没有人问她:现在情感还好吗?当年对旭的情意还在吗?仿佛她的开朗干练的背后就应该是一片万里无云的蓝天。仿佛自己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就应该在感情上也完全勘破了或是精明得根本就没有充沛的感情。
她只能走过去,开玩笑:“没事吧,这么动感情?旧情不断啊!”
旭摇摇头,说:“不开玩笑了,你啊,从认识我就不尊重我。”
“没有。”莹认真地声明:“其实,我一直都很佩服你,真的,你比很多人思考得都宏观,现在太多人只顾想自己的这点琐细的小事了。”
“谢谢你安慰,宏观,呵,简直对我是个讽刺。我连小事都没处理好。”
莹没有接茬,想听旭解释。
“我和小菡开始随便聊聊,也还好。后来我说到李非,她很受刺激,生气了,觉得是我们骗她过来,担心我们认为她不是个负责任的母亲,甚至担心我们鄙夷她。”
莹懊丧地拍拍头,问:“你没跟她解释?”
旭摇摇头,说:“还没来得及。不过,能听得出来,她不希望那个孩子受伤害,很在意这个女儿,她一直以为李非不了解真相,也希望孩子不了解。她埋怨我们告诉李非,也许她是对的,难得糊涂嘛。如果不能改变一个悲剧的结果,也许就不该告诉当局者,告诉了,反而多伤了一个人。”
“可现在李非已经都知道了,他爸爸应该也把所知道的事实全告诉她了,不可能再藏着掖着,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楚荷菡喊回来吗?”
莹自问自答:“李非把我当亲人,在内蒙,她告诉我小时侯的事,那时候。没人给她戳穿什么秘密,但她也很压抑,知道吗?她小时候,别人一直叫她野种!没有一个正常的妈妈,她已经被无聊的人伤害了,这些痛苦伴随她到十八岁。我觉得她必须放下这个包袱,楚荷菡心里也一直压着这个包袱,她们俩要一起迈过这个障碍。”
旭感慨着:“这些无聊的人!李非的苦是这些人放大的,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喜欢当看客,欣赏别人的不幸,其实,大家都是野种,我们这一代有多少野种?啊?一个出身论让多少人否认自己的家,一场浩劫让多少人割裂自己的历史。李非这一代,要不就是文化杂交,要不就已经断了文化的根脉,有谁是个纯种?!”
莹笑了,打趣说:“董老师又宏观了。”
旭也笑,说:“我是想告诉李非,野种不算什么,现在谁也不比谁的种更纯更好。要这么说起来,楚荷菡,楚荷菡现在的小女儿,哪个不算野种?”
莹突然想起来,问“哎,她走了多长时间?我刚才从她房间下来,她不在楼上。”
……
楚荷菡此时正站在盥洗室,靠着角落的墙,低着头,脑海中是李建民把女儿抱走的那一刻,自己双手紧紧地攥着铁栏,铁栏在手里变软,瞪大着眼睛,眼睛里已经流不出眼泪,死死地盯着那个襁褓,盯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从身边分裂。
一道闪电照亮那个积雪的黑夜,自己一个人在雪野中裹着偷来的军大衣踉跄独行,脚下的雪有的纯白,有的又粘又黑。纯洁的白雪粘上尘世,粘上人迹,就湿热粘稠黑腻起来,比垃圾还显肮脏,自己循着没有人走过的雪地逃逸,想逃开人群,想在纯白的雪上走远,留下的却是自己深深的脚印,脚印的雪也脏了。
从那个雪天决定选择出逃,选择去接一个种来保住自己的命,从那一刻起,自己的命运就像推倒了一片多米诺骨牌,连锁倒到今天,留下一串黑黑的脚印。
希望今天是最后一块。
楚荷菡用凉水不断地泼自己的脸,听见门响,回头看见莹站在门口。岁月改变的只是容貌,却同时似乎强化了每个人特有的气质,隔了这么久,不用仔细分辨,那种气质就让两人在一瞬间互相认出了对方。
“对不起。”两个人几乎同时道歉,又互相不好意思地笑了。
楚荷菡先说:“带我去找她吧。我一个人见,我楼上还有个女儿,帮我陪陪她。”
……
七、审判
李非把父亲送到招待所门口,窃窃地说:“那我就去了。”
李建民笑着用手使劲拍了一下女儿的胳膊,说:“别垂头丧气的,又不是见老虎。”
望着女儿静静地一个人走远,李建民站在门口,没有动,直到彻底看不见女儿的身影,从不抽烟的李建民拿出了一包烟,这是昨天夜里在火车上买的,他掏出一根,含在嘴里,却没有点着。他不知道这样的母女相见,究竟会怎样?
李非向宿舍楼下走,暮色中,楼下影影绰绰的站着一个女人,却似乎不是莹,在她继续走近的时候,李非感受到那个人身上的似曾相识,她的心通通通地猛烈地跳。
楚荷菡回头看见暮色中模模糊糊走近的李非的身影,瞪大了眼睛,仿佛看见过去的自己从历史走出来。迎上两步,又停下来,因为看见那个自己也停下来。两个人距离七八米远,都停住了脚步,但,这个距离已经足够使彼此确认对方的身份。
李非看着自己从小想见的人,为什么与童年时想象中的样子,与梦里想象的样子不一样呢?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如此不同?但,这个女人又是这样真实、这样完整,而所有的想象,所有的梦境里都只是朦朦胧胧的一团混沌,或是支离的碎片,很难回想起来。自己又说不清这个女人和想象的、和梦境里的具体有哪些不同,只是终归觉得不象,虽然知道这的的确确就是自己曾经朝思暮想的妈妈,却总又感觉不是,似乎就是因为太近,太真实,太完整。
楚荷菡看着女儿对自己疑惑的冷淡的眼神,心已经疼起来,她咬牙向前再走几步,终于站在女儿面前,眼泪又流下来。
李非却没有哭,她甚至反感楚荷菡无声的眼泪。
楚荷菡张了嘴,却实在说不出什么,又张开,说了一句:“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吧。”
李非没有回答,示意转身,带着楚荷菡走,两个人差着半步,静悄悄地一路无语,楚荷菡不断侧眼看这个女儿,女儿始终没有侧过脸,只是一味地向前走,仿佛自己的任务,就是帮楚荷菡找个地方坐下来,然后大功告成。
楚荷菡有几千几万句要问,有几千几万句要说,但也只能默默地向前走,期待着早点在一团温暖的灯光里坐下,一股寒意在夜色降临中席卷了全身。想起那天夜里在货车场,寒冷、疲倦、绝望在吞噬整个人。很渴望坐下来,现在已经浑身疲惫了。
几百米,似乎走了一整个晚上,李非努力让自己什么也不想,甚至打算整个晚上什么也不说,简直想现在就走开,为什么一定要见这个不象想象中的妈妈的陌生女人?有什么可说的呢?有什么非说不可的呢?有什么意义吗?
终于,可以到了一个饭馆,周围还有别人,有服务员过来招呼,感觉有些喧嚣,这喧嚣虽然令人不快,但李非似乎更愿意先扎在人群里,不愿意在室外孤单地走,楚荷菡却问:“你们有单独的房间吗?”
女儿厌烦地看一眼,抵触着,需要单独面对吗?需要进行告白、倾诉、解释、审判、忏悔吗?
又是一番周折,似乎老天也是用这种周折去消磨两个人的体力,消磨各自心中的燥气。当楚荷菡挥手把服务员谢绝出去,可以单独与女儿安静地封闭在一间小屋的时候,心里已经升腾起很多滑稽感:从酒店到广院,一路上所设想的与女儿见面时的各种可能,现在都没有发生,发生的只是走啊走,跟服务员纠缠,在局促的饭馆转来转去,感觉很可笑,为什么预想的几乎已经覆盖了所有的可能的场景变成了这样冗长的平庸的无聊的开场,自己几乎已经没有情绪去倾诉、表白与探询了。
两个人在这个小屋子里,还是大段的沉默,但沉默并不是没有交流。楚荷菡感觉到女儿对于自己的出身已经知道了很多很多,也许是全部,感觉到女儿身上对自己的不满甚至是敌意。李非感觉到母亲的殷勤,局促和紧张,她甚至对此有些快意。
“你爸爸还好吗?”
李非没有想到这是第一个问题,本来不想说,却又脱口而出:“他今天也在这儿。”
“他都告诉你了?”
“今天上午,他替你瞒了十八年!”李非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流露着激愤,又暗自埋怨为什么要激愤,本来想一直冷淡相对的。
楚荷菡感觉有一滴汗从腋下滴落,心里也有血像汗一样渗出,问:“你恨我吗?”
“你觉得我应该恨你吗?”李非抬起头,第一次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
楚荷菡垂下眼帘,她无法回答,也只能提问:“如果当时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不生我!”李非骂自己无能,因为眼睛酸了。
楚荷菡闭上眼,止住泪,嘴唇在哆嗦:“我是利用了你,你觉得我该死吗?”
“你杀了他,就该偿命,不管因为什么。”
没有想到自己一生亏欠张代表的,居然由自己的亲生女儿提出来,女儿的审判是认为自己有罪,罪当死,宁可自己死了,没有女儿的存在,这是楚荷菡怎么也没有想象过的悲哀,她甚至愤慨女儿的冷漠无情,反驳说:“那是误杀!我不该定死刑!那是冤枉的!”
“那你就应该把冤枉转嫁给我爸爸吗?!就应该拖累他吗?!”李非的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尖利得刺痛自己的耳朵。
“你爸恨我吗?”
“他不恨,他能宽容你!可你不该利用他的善良!”
“我不是~利用~他,我没~办法,是他~自愿~来领你的。”楚荷菡哭泣起来。
“他自愿来领,你就推给他吗?你当时没有推掉一个包袱吗?你想过吧?有我,你怎么带?你怎么出国?!他为我连大学都没考,他一直一个人拉扯我!只有十八岁,就带女儿!未婚青年带女儿!别人怎么说他?!啊?他因为我,拖了十三年才结婚!你出狱来找过他吗?你报答他了吗?你能又结婚,又生女,因为你没有我这个负担!”
“我没法让你在监狱里长,我不是推给他!”楚荷菡申辩着。
“你应该留我在监狱养,为什么不能,我的错是你引起的,你设计的生我,多难也要养我,我爸养我就容易吗?可他多难都要让我好。你不要说是为了我,你也为了自己,从第一天你要生我,就是为了自己,你自私!你还说没有利用他,从第一天,你就利用了他,你不光是个杀人犯,还是诱奸犯!”
没有想到这个迟来的审判的法官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虽然自己在心里咒骂过自己一千遍,但第一次听到别人嘴里说出来:自己是个诱奸犯。楚荷菡感觉五雷轰顶,整个人在那一刻,被彻底击垮,僵在那里,甚至没有眼泪,晕眩过去。
……
李非也觉得自己的控诉太过严厉,不知道为什么?来的时候,还想一直沉默呢,却突然发泄起来,似乎要把十八年来压抑在自己心里的所有痛苦,以及替爸爸想起的所有的痛苦都不分青红皂白地全部转在楚荷菡的身上,仿佛就是为了发泄,为了伤害,为了报复。但,看见眼前的这个女人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似乎昏死过去,一下子觉得自己太过冷酷了。
如果,自己在当时就能接受死刑吗?
如果自己在当时有这样一线逃生的希望,是去抓住?还是主动放弃?抓住意味着对别人的伤害,放弃意味着失去自己的生命?到底该怎么选择?是伤害别人拯救自己,还是宁可不伤害别人而失去自己?
在这个选择中:“利己”意味着“损人”,“利人”意味着“损己”,一边的选择押着自己的生命,一边押着别人的生活,只能作出唯一的选择。
生命里最多的是单项选择。无法实验,无法反复,只此一次,永远改变。
如果是自己到底该怎样选择?
……
李非突然理解了所谓的“牺牲”的含义:牺牲不只是指献身,而是指很多不同形式以“损己”为前提的“利人”。
牺牲是一种无私。牺牲是来自一种生死观,价值观,来自一种内心的强大,当一个人不怕死亡,不怕失去的时候,就敢于牺牲,为他人或为社会。但,更多的人怕死亡、怕失去,内心恐惧,自私。比如自己、比如眼前的妈妈,比如那个坦言的常大夫,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不牺牲是人的本能。真正有牺牲精神的人可能很少,比如爸爸。
爸爸也面临过一个选择:选择忘记这个经历,就不用含辛茹苦地在非议、白眼与拖累中抚养这个女儿。一边是轻松,没有人要他负这个责任,甚至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一边是沉重,对于一个不足十八岁的青年而言也是押上了一生。
爸爸是怎样选的?爸爸是主动选择牺牲的。
……
楚荷菡恢复意识的时候,看见李非仍然坐在面前,她甚至恐惧面对女儿,恐惧被她拷问灵魂,抽打心灵。她萎缩在墙边。
“对不起。”李非说:“我没有权力这样说你,我刚才一直在想你的问题,如果我是你,我到底会怎样?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选,我觉得你的选择自私,但自私也并不错。那个时候,那个情况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无私,如果我是你,我也做不到。但我爸做到了,他不自私,也不怕付出。他太善良,一直为你辩护,为你解释,甚至说,是他对不起我。”
楚荷菡的脑海中闪现了父亲的名字,当时她的爸爸是怎样选择面对死亡的?
她看着眼前的女儿,泪水逐渐凝结。她喘着气,说:“对不起,我不是来让你接受我,不是来让你原谅我,我不是想来证明自己对,我现在也不知道当时到底该不该做。你可以骂我,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知道我的耻辱。我就是想看看你。我听旭说,你一直想找我。我也想你,十八年,我也不能忘了,也一直心疼!我希望你能好。”
李非顿了一下,眼泪也流出来,说:“我不该这么说你,对不起,刚才太激动了,把气都撒在你身上。不过,我现在很自豪:我有个很棒的爸爸,他能做到!”
“他当时有意领我走。明知会带来麻烦,遭人白眼,受累,改变一辈子。明明可以走开,没人会找他,也没人怪他,他可以活得更好。换很多人,都不会这么选。他选了,他选的是——养我!负可以不负的责任!”
李非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真正如释重负的轻松,在拷问妈妈选择的同时使她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