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实在太要强了,她哭,因为考了一个九十八分,没考到一百分!”我目瞪口呆,揣在口袋里的通知书简直无法拿出来。但是,老师命令,明天一定要盖好章交回。磨磨蹭蹭,到了深夜,我终于拿了通知书去找母亲,母亲一看,整个脸色都阴暗了下去,她抬头对我说:
“你要我们做父母的,拿你怎么办?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像你妹妹?”我心中一阵绞痛,额上顿时冒冷汗。我冲出房间,冲到夜色深沉的街头,伏在围墙上,疯狂般的掉眼泪。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东安城,弟弟们丢了,父母问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死?童年的我,不早就踏进死亡了吗?如果那时死了,现在就不会这么孤独、痛苦和无助了!
当天晚上,我写了一封长信给母亲。这是我成长以来,第一次这样坦率的向母亲“告白”。如今,我已不能完全记起信中的内容,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一段话:
“亲爱的母亲,我抱歉来到了这个世界,不能带给你骄傲,只能带给你烦恼。但是,我却无力改善我自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是,母亲,我从混沌无知中来,在我未曾要求生命以前,我就这样糊糊涂涂的存在了。今天这个“不够好”的“我”,是由先天后天的许多因素,加上童年的点点滴滴堆积而成。我无法将这个“我”拆散,重新拼凑,变成一个完美的“我”。因而,我充满挫败感,充满绝望,充满对你的歉意。所以,母亲,让这个“不够好”的“我”,从此消失吧!”
写完这封信,我找到母亲的一瓶安眠药,把整瓶都吞了下去。当我醒来的时后,已经是一星期之后了,我躺在医院里,手腕上吊着点滴瓶。母亲坐在我的床边,紧紧握着我的手,睁着一对红肿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我。我立即明白,另一个世界还不准备收留我!张开嘴,我痛喊了一声:
“妈妈啊!”母亲顿时抱着我的头哭了。我也哭了。我们母女紧拥着,哭成一团。母亲哽咽的说:
“凤凰,我们以前曾经一起死过又重生,现在,我们再一次,一起重生吧!”我哭着点头,抱紧了母亲。心里疯狂般的喊着:对不起,母亲,我又把你弄哭了!以后,我一定不能让你哭,不论再发生什么事,我不要你哭!
再过了一个星期,我出院回家。父亲买了一个古筝送给我,庆祝我的重生。我很少收到父亲的礼物,觉得特别珍贵。虽然始终没学会弹古筝,却常常抱着那古筝,随意的拨弄。古筝的声音清脆,带着颤音,袅袅不绝。我每次拨弄古筝时,心里也震震颤颤、绵绵袅袅的浮漾着哀愁。
十六岁过去了。我苦涩的日子仍然没有结束。
(注:走笔至此,我心中依旧酸楚。很多人看到今日的我,总觉得我是一个被命运之神特别眷顾的女人,拥有很多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可是,谁能真正知道,我对“成长”付出的代价呢?)
二、绝望的“初恋”
我十八岁到十九岁这一年,在台北第二女中念高三。
我的家庭情况,有了一些变化。父亲教了一辈子的书,此时终于教出一片美好的晴空。他的学生崇拜他,热爱他。他定期在大礼堂演讲,听讲的人挤破了大礼堂的玻璃门,每次都座无虚席。而且,他开始出书了,写“中华历史故事”。母亲辞去了建中的工作,全心全意协助父亲的事业。父亲写书,她负责出版,从校对到跑印刷厂,全是她的工作。每天忙忙碌碌,还要兼顾家务,我的母亲,实在是个肯吃苦、肯努力,要强好胜,而又十分能干的女人。
小妹依然是优秀的小妹,小弟依然是优秀的小弟。麒麟依然住校,不常回家。我依然孤独寂寞,生命里一片贫乏。
十六岁的事已成过去,在父母的记忆中逐渐淡忘。高三后我要考大学,母亲最着急的事,就怕我落榜!父亲是名教授,如果女儿考不上大学,那多么没面子!而且,如果考不上大学,将来要怎么办?一个高中毕业生,连工作的机会都没有!母亲在忙碌之余,几乎每天都要对我说一遍:
“你一定要拚出你全部的力量,以你的聪明才智,绝不可能考不上大学!万一考不上,不是你一个人的失败,是全家的失败!你好自为之,千万不要让父母失望!”
我很忧愁,真的很忧愁。我不愿父母失望,不要让母亲哭。可是,我对那即将来临的大学联考,怕得要死。怕得夜里会做噩梦,梦到全世界的人都在对我耻笑!陈致平的女儿,居然考不上大学!这个时期的我,已经不止是孤独、寂寞和无助,我还有很深很深的恐惧。我所热爱的写作已全部停摆,因为母亲说那会妨碍我的功课。至于屠格涅夫和莎士比亚,我更是碰也不敢再碰。每天捧着我看不懂的课本,我的自卑和害怕融为一体,紧紧纠结着我的心。
十八岁!是花样年华呀,拥有着青春的日子。我的十八岁,是如此暗淡无光。我消瘦、苍白、食欲不振、精神恍惚。面对镜子,我总觉得自己像个纸人,风吹一吹就会破碎。在学校里,同学给了我一个绰号,叫我“林黛玉”,顾名思义,就知道我是何等憔悴。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国文老师,用他的怜爱和鼓励,一下子闯入了我心深处。老师足足比我大了二十五岁,他结过婚,妻子已经去世。他孤身一人来到台湾,当中学教员,已当了七年。他学问渊博,满腹诗书,带着中国书生的儒雅气质。诗词歌赋以至于书画篆刻,他无一不会。说实话,我对他充满了崇拜之情。这种崇拜,是很容易变质的。他对我,是充满了怜惜之情,这种怜惜,也是很容易变质的。再加上,他也孤独,我也孤独,他正寂寞,我也寂寞。爱情一旦发生了,就不是年龄、身分、地位、道德……种种因素所能限制的。我带着一份崭新狂喜,体会到在这世间,我毕竟并不孤独!老师已走过一大段人生,深知这段感情不可能有结果,却迷失在我们彼此的吸引里。他越要抗拒,越无法抗拒,越要理智,越无法理智。这段感情,夹带着痛楚挣扎,一下子就像惊涛骇浪般,把我们两个都深深淹没。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一定不对的!我知道这段感情如果给父母知道,我们一定是死路一条!我也想过,社会的舆论,人们的看法,学校的立场……我越想越怕。最怕的,还是这段感情,会给老师带来伤害,于是,我几度下决心的对老师说:“分手吧!就当我们从没有遇到过!”
笨呀!已经相遇,怎能当成从没相遇?已经相知,怎能当成从未相知?已经相爱,怎能当成从未相爱?分手失败,两人在苦海中载沉载浮。四十几岁的老师,比十八岁的我更加惊慌失措。这份绝望的爱,像排山倒海的巨浪,卷进了我的生命。我无法抗拒,无力挣扎。爱情带来的狂欢很快消退,剩下的就是煎熬和痛楚。我们两个,费力的将这段感情,严严保密。但是,学校里已经风风雨雨。老师诱惑女学生,罪名深重!女生爱慕男老师,不知羞耻!交相指责的声浪,压迫得我们难以抬头。爱情,爱情应该是甜蜜的,怎么我的爱情,这样痛苦!到了这个地步,两人痛下决心,再谈分手。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写了一首歌,歌词是这样的:
“见也不容易,别也不容易,
相对两无言,泪洒相思地。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聚散难预期,魂牵梦也系!”
这首歌所写的,正是当时我们的写照。
再分手,又失败了。老师常喝醉,醉了,就用泪眼看着我说:“为什么让我们中间,差了二十年!”
喝得再醉一点,他就说:
“二十年有什么了不起?当我八十岁时,没有人会说我不该追求六十岁的你!”喝得更醉一点,他就笑了:
“我哪里有四十岁?我根本没有四十岁。会为你这个小女孩如此疯疯癫癫,我的心态停留在十八岁!智商只有八岁!”
喝酒不能解决问题。他好多天滴酒不沾,让自己清清醒醒。然后,有一天,他抓着我的胳臂,用力摇撼着我,对我说了一番最恳切的话:“请你为了我,考上大学!这是你父母的期望,你一定不要让他们失望。等你考上了大学,你会认识很多你同年龄同阶层的男朋友,你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接触,当大学四年后,你如果没有变心,我还在这儿等你!如果你变心了,那证明我们的感情,根本经不起考验!我觉得,我们两个惟一的前途,就是你大学毕业后的选择!到那时,你依然选我,你的父母、家人、社会、舆论……就都无话可说了!所以,”他用力的、恳求的说:“为我考上大学!为我不要变心!帮我,在你父母面前争一席之地!”
好绝望好无助的爱,好矛盾的老师,好可怜的我。于是,我们把计划定到五年以后,等我大学毕业的日子。那时,我们一定已奋斗出一片天空!但是,五年是多么漫长!考大学,考大学,考大学,考大学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真不敢去想,万一考不上大学,我的命运会如何?父母的反应会如何?我和老师的前途会如何?
我捧着书本,夜以继日的念。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把我的生命都拚在那些书本上!那些我始终弄不清楚的数字游戏,和那些与我毫无关联的西洋文字。有时,会捧着书本发起呆来:真不相信这些“X+Y”有权利来决定我的爱情、我的前途,和我的生命!为什么?我不懂。生命里有太多为什么,我都弄不懂。我却偏要去弄懂“为什么X+Y等于Z?”我瞪着那些数字方程式,觉得每一个符号代表的都是讽刺。
命定的结果终于来临了。
三、落榜
我落榜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计划,所有的一切,都随着落榜变成了一无所有。足足有三天,我躺在床上,拒绝下床,拒绝吃饭,拒绝见同学,拒绝父母的安慰,我拒绝一切,只想死掉,只想马上死掉,把这一切的痛楚和失望,统统结束。
母亲坐在我床边,她又哭了。我总是让母亲哭!为什么我不能像小妹,永远让母亲笑?父母辛辛苦苦养育像我这样的子女,值得吗?值得吗?天啊,我真想马上死掉!
母亲强抑着她的失望,握着我的手鼓励我:
“凤凰,你才十九岁呀!来日方长。大学联考,年年都有,今年失败了,明年再来!明年失败了,后年再来!你总有考上大学的日子!只要不灰心,振作起来,继续去努力,我对你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你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母亲啊!你还要我明年再来?后年再来?你对我有信心,我对自己却没有信心呀!如果明年再失败,后年再失败……我必须一次一次去面对自己的失败吗?母亲啊,我没有你想像的那么优秀,没有你期望的那样勇敢……天啊,我只想死去,只想马上死去!小弟、小妹和麒麟,绕着我的床说悄悄话,小妹捐出她的零用钱,小弟和麒麟拿去买了我最爱吃的牛肉干、花生米和水果,三个人捧着食物,走到我床边来说:“姐,不要伤心了,考大学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反正你明年再考就好了嘛!来,吃点东西吧!”
我泪眼看我的三个弟妹,他们都优秀,惟有我失败!他们是父母的骄傲,我却是父母的耻辱!母亲说过,如果我失败,就是全家的失败!天啊!我竟连累全家的人,都坠入失败的深井里。这样一个害群之马,怎么还值得弟妹的尊敬和爱?我推开食物,什么都不要吃,我只想死去!
老师,他在哪里?当我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竟无法对我施以援手!不能公然走入我的家庭,不能来探视我,也不能来安慰我,这咫尺天涯,如同万仞千崖,他怎样也不能飞渡!五年计划,终成泡影。绝望的爱,毕竟只有绝望!我几乎不敢想到他,当我想到他时,我心泣血。为什么地球不毁灭呢?不不,全世界的人都好,惟有我罪孽深重。老天啊!让我死去吧!在我强烈的求死意志中,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积压了很多年很多年的自卑感,被“落榜”的事实,像点火一样的燃烧了起来,一烧就不可收拾。我本身的忧郁,加上那无助的爱情,都把我推向毁灭的深渊。我写了一首小诗,寄给我的老师,作为诀别的纪念:
“我值何人关怀?我值何人怜爱?
愿化轻烟一缕,来去无牵无碍。
当细雨湿透了青苔,当夜雾笼罩着楼台,请把你的窗儿开,
那飘泊的幽灵啊,四处徘徊,
那游荡的魂魄啊,渴望进来!
请把你的窗儿开,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然后,我又搜集了许许多多安眠药、镇定剂,和其他各种我能搜集到的有毒药片,一起吞下去了。
五、二十岁
从十九岁到二十岁,这一年,对我比一个世纪都漫长。我一天又一天苦挨着日子,真正了解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老师一去无音讯,我收不到他的片纸只字,不知道他人在何方。我失去了支持的力量,只感到彻头彻尾的孤独。父母积极利用这一年时间,开导我、教育我,想尽办法来爱我,希望我能脱离老师的“魔掌”。这些开导,这些教育,这些爱对我源源不断的涌来,我被密密包裹,细细珍藏。可是,我心中只有深深的苦涩。我那间四个榻榻米的小房间,成了我的囚笼。不论里面装着多少爱,它实在不是我的天堂。我的心绪总是飞绕于云端,寻寻觅觅,老师啊,你在哪里呢?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要勇敢的活下去!是的,要勇敢的活下去!这一年,我常常在睡梦中醒来,泪水已湿透枕巾。可是,不论多么忧郁,多么无助,我牢牢记着二十岁的约会,而不让自己倒下去,更不允许自己再有轻生的念头。逐渐的,我锻炼出一种本领,每天默默的接受着日升日落,把每一个新的日子,都当成一项新的挑战。要挨过去!日历上划掉的格子越多,我振翅飞翔的日子越近。
我这种沉默的等待,显然让母亲惊骇震动。有一天,她忽然把我揽入怀中,用无限温柔的语气对我说:
“凤凰,我能不能要求你为我做一件事呢?”
“什么事?”我问。母亲的温柔竟让我提心吊胆。
“为我再考一次大学!”
“哦?”我惊愕的看母亲,痛苦的说:“妈妈,你知道我根本不是念大学的料!”“你为什么不再试一试呢?”母亲轻言细语的说:“你每天无所事事,闲着也是闲着!再考一次对你没有坏处。考不上,没有任何人会怪你,考上了,我们当作是意外之喜。你正年轻,与其浪费这一年,不如准备考大学。这对你没有损失,不是吗?”我无力的看着母亲,我有一个二十岁之约呀!我的生日在四月,大学联考在七月。亲爱的母亲啊,你一定要毁掉我的约会吗?我满腹狐疑,却不敢说出口。母亲凝视我,居然洞察了我的心事。她不慌不忙的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我已经说过,到了你二十岁,我就不再干涉你,那时,你要做任何事都可以!不过,这些事情都不阻碍你再考一次大学呀!即使你二十岁生日后的第二天,你就结婚了,你还是可以考大学!结了婚念书的人也很多呀!我想,爱情是一种彼此的奉献,他总不会自私到反对你读大学吧!”“他一直希望我考上大学的!”我匆忙的帮他分辩。
“那么,就再考一次大学吧!为了我,去再试一次!”母亲那么温柔,那么真挚,那么渴望的看着我,看得我的心都绞痛了。我是怎样一个女儿呢?考大学是我自己的事,母亲没有让我去做工养家,只“哀求”我去考大学。我还这样不情不愿!我想了一会儿,忽然想通了。
考大学的准备工作就是念书,我闲着也是闲着,念书可能还更好打发时间呢!我尽可以随意的念念书,潇洒的再考一次!这样想着,觉得答应母亲也没关系。最主要的,它不会影响我的二十岁之约!到时候,我可以奔赴嘉义,与他团聚。再回到台北来考大学。考不上,就当成一个游戏,侥幸考上了,我能兼有学业和爱情,不是太完美了吗?
“好,我再试一次!但是,如果我又失败了,请你不要失望!因为,我八成还是考不上的!”
“只要你答应去考,我就不会失望!”母亲兴奋的说。她的兴奋使我有犯罪感,原来,我只要答应去“考”,就能带给母亲这么多的快乐!像我这样一个充满问题和失败的孩子,换了任何一个母亲,一定都对我放弃了。可是,我的母亲不同,她永不放弃!直到如今,我都认为,我母亲实在不是个“凡人”!我这一点头,家中气氛立刻改变。母亲第二天就为我请了一位“家庭教师”,来为我补习数学。这一举实在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因为,我家的经济情况始终不好,四个孩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