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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熨得非常挺括。上身是一件灰蓝两色格子的两用衫,小方领,贴袋,衣扣有螺旋形的花纹。这两件衣服是她衣柜里最好的行头,逢到出门做客才会穿上。她手中的艾好穿着我们小时候穿旧了的花衣服,加上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软软地垂在额前的头发,看不出是个男孩儿。他对出门游玩很有兴趣,眼睛瞪得像一对铃铛,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惊奇。他的嘴巴还傻乎乎地张着,口水不断地流下来,把我妈妈的肩头洇湿了一片。
排在第四位的是李艳华。她那天把蓬松的头发披散下来,垂在肩头,显得时髦而华丽。我觉得她那副模样不像护士,像电影里的女特务。她穿着一件非常柔软的开司米的毛衣,浅蓝色,织着镂空的花纹,胸前的纽扣也同样是蓝色,闪着贝母样的光泽。我曾经听她告诉妈妈说,这毛衣是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花了她将近一个月的工资。除了这件毛衣之外,她家里还有一些漂亮时髦的玩意儿:有一个带拉链的拎包,一个月亮形的发夹,甚至还有一对珍珠色耳环。但是耳环她从来没有戴过。她说,如果戴出去,就会被批评,还要写出书面检查,弄不好被扣工资,不合算。她不戴,但是不妨碍她经常拿出来,给我和艾早看看,摸一摸。她许诺说,我和艾早,谁先结婚,她就把耳环送给谁。
为了这副漂亮的耳环,我希望我比艾早先结婚。
最后一个人,队伍的尾巴.是胡妈。她手里拿着一个包袱,里面包着为艾好准备的尿布。
本来是不需要她跟过来的,可是她担心我妈妈把艾早打扮得太漂亮了,一不留神被街上的“抹花儿”掳走。“抹花儿”就是专门拐骗小孩子的人。其实,有我妈妈和李艳华两个大人跟着,哪里有这么胆大包天的“抹花儿”呢? 胡妈一路跟着,不过是为了欣赏艾早漂漂亮亮走在街上的样子罢了。我妈妈对胡妈的心思完全心知肚明,她尽量地满足胡妈,交给她保管两块尿布的任务,实际上也就是给她一个跟着出门的理由。
仲春四月,天已经有点热了。我们尽量地走在梧桐树荫里。半个月没有下雨,碎石子的路面干得发白,一脚踩下去,扬起低低的灰尘,黑布鞋面靠近鞋底的一圈变成了土黄色,像是鞋子外面又套了一层薄薄的鞋套一样。我和艾早一路跳跃着,专拣树叶投下来的阴影走,谁要是踩出影子就算是输。有时候树叶稀薄,影子突然断掉了,必须跨一大步才不至于出局。
还有的时候行道树突然缺了一棵,好几米宽的路面对天空亮出了肚皮,我们不可能伸直双臂优雅地飞过这段空当,只好踮了脚尖,麻雀一样地蹦过去。逢到这种情况,输赢就不计。
我们走过了一个果品食杂店,店堂的竹匾中堆了约摸十几个干巴巴的苹果,一捧长了虫子的红枣,还有一些看上去像泥巴捏出来的土黄色的核桃。一个裁缝店,店门口横着拉起一根绳子,挂着已经完工的长长短短的裤子和清一色浅蓝或深蓝的上衣。一个卖包子和面条的小饭馆,此刻不在饭时,灶火封着,店伙计趴在桌上打瞌睡,苍蝇围着他嗡嗡地转。一个橱窗里陈列着热水瓶、手电筒和雨靴的百货用品店。我不知道布置橱窗的人为什么不把这些东西换成洋娃娃和小汽车,那样会漂亮得多,最起码小孩子会愿意看。我们还走过邮局。邮局的门窗漆成绿色,街边上竖着一个邮筒,橱窗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玻璃上贴着红色蜡光纸剪出来的字,五个,排成圆弧形。我在城里的很多地方都见到过这五个字,都是一模一样的写法,这使我感觉到一种仪式上的庄严。我上了小学一年级之后终于把这五个字认出来了,它们就是:“为人民服务”。 ’我们在邮局门口停了一会儿。等妈妈从后面赶上来,因为我们不知道要不要走进邮局,走到最后面的一间办公室,把爸爸叫出来。但是妈妈赶上我们后。轻轻摇一摇头。于是我们又回到路边上,找地上的树影。
我们最终推开“宏光”照相馆的锃亮的玻璃门,兴奋而又胆怯地走进去。一股廉价地毯上散发出来的潮湿味把我裹住了。里面的空气很闷,人们走来走去时全都是小声地说话,仿佛怕惊着了那个黑箱子里的镜头。我妈妈去交钱,开票,然后让我和艾早坐在一张绿色长凳子上,把艾好塞在我们两个人中间,屁股下垫一个方木块,以便在镜头中跟我们差不多高矮。我妈妈自己藏身在艾好背后,双手扶住他的腰,不让他滑掉下去。
我这才知道,需要照相的是我们三个孩子,姐弟三个人合影。我不知道的是,照完这张相片之后我就要跟李艳华回家,成为李艳华和张根本的女儿。
因为面对镜头的紧张,我和艾早都有点过于严肃,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艾好则对钻在黑布下面的摄影师发生了兴趣,他以为那人在跟他捉迷藏,于是眯缝着眼睛咯咯地笑。可是摄影师钻出布笼,捏下橡皮球的瞬间,灯光骤然一亮,艾好吓得一愣,紧跟着哇地大哭,身体用劲地往后仰倒,我妈妈赶紧把他抱了下去。
照片洗出来之后,艾好圆睁的眼睛里全都是吃惊和惶惑。他仿佛对这个世界很不适应,恐惧无比,无路可逃,一副欲哭未哭的沮丧。
那天晚上,在张根本家里吃完了一大碗蒸鸡蛋拌饭,我就开始闹着回家。我扔掉了张根本特地买给我的一个花皮球,使劲掰开他的手,哭得声音嘶哑,几近昏厥。我并不明白领养意味着什么,可是我本能地感觉到我妈妈把我抛弃了,我被我的家人排除在外,遗弃在外。他们谁都不再爱我。我再也不能跟艾早一起玩耍,也不能揪艾好的腮帮子,更不能抠大门上的木屑,而后等着胡妈的一声呵斥。我害怕,惊恐,绝望,有一种坠人深渊的恐惧。我只有用哭声来表达我的抗议和愤慨。
张根本先是盯着我笑,后来就开始五心烦躁,他吼了我一句:“你号丧啊! ”
我不理他,依旧撕心裂肺地哭,一边哭一边扒他顶在门边的腿,要从门缝里挤出去,回家。张根本回头望着李艳华,有一点幸灾乐祸:“我说吧,这孩子太大了,养不熟的。”
李艳华在厨房里慢腾腾地洗碗。她十分沉着,甚至有几分冷峻,瞥了我一眼,说:“过了这一夜就会没事了。抱只小狗回家还要叫唤几天呢。”
实际上我号哭了不是一夜,而是整整一个星期。张根本被我哭得没有办法,跑到我家里。
把艾早接过来,陪我睡觉。我每天晚上都是拉着艾早的手,一直哭到睡着。睡着之后我还紧抓她的手不放。我死死地攥住她,指甲掐进她的皮肉,把她的手背掐到青紫。或者我抱住她的一只胳膊,压在身子下面,不让她动,一动我就会惊醒,更坚决地把她的胳膊搂住,藏在怀中。
那段时间,艾早无师自通地长大了,成了我的名符其实的姐姐。她知道要迁就我,怜惜我,礼让我。她伸出小小的手,让我紧紧抓住,如果我不让她动,她就憋住不动。她说:“艾晚,你不要哭啊,我不会走开的。”
可是小孩子都是没记性的东西,仅仅十来天之后,我就习惯了自己身份的改变。我学会了一个人在单独的房间里睡觉。我平心静气地坐在李艳华和张根本的身边吃饭。如果李艳华不准我出门跟艾早玩,我就乖乖地趴在窗台上,往那个风仙花和鸡冠花次第开放的院子里看。我听到别人叫我“张小晚”这三个字后,不再傻愣着朝别人瞪眼,我知道这是我的新名字,是我的称呼,从此之后我做人的标识。
李艳华松了一口气。她开始训练我做家务,从扫地练起。她站着,手里抱着一个茶杯,很有耐心地指点着我:先扫四边,再往中间;先扫床底桌下,再扫走路的过道。扫帚头往前挥,别往自己脚上扫。腰弯下去,两只手要抓住扫帚柄的顶端和中端,松松地抓,否则扫起来不顺畅。
她跑到我妈妈面前报喜讯:小晚都学会扫地了! 小孩子要让她劳动锻炼,思想才不会变修。艾早也该学学小晚的样,别让胡妈惯得太厉害。
我妈妈看了看在院子里奔跑着捉瓢虫的艾早,一声也不响。也许她心里舍不得我,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说。
三 开陆虎车的人
贾铭在清晨开车把我送到机场。候机厅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扫地的清洁工,和拖着滑轮包晃来晃去无所事事的几个早行的旅客。有个人站在报亭前看玻璃窗内的杂志封面,一边旁若无人地吃着手里的一个糯米饭团。糯米饭包油条是南京人喜欢的早饭,可是他吃几口就要低头看一看饭团里面的内容,饶有兴致地琢磨米粒和油条之间的粘合度,这种研究性的神态,又不像常吃这种点心的人。他穿着一身黑色:一件短袖衬衣和一条休闲长裤。衣裤的款式都很普通,中规中矩,然而看得出来那不是普通商店里买出来的大众品牌,那种内敛的品质,不动声色的尊贵,极其注重细节的裁剪,绝对是价格不菲的国际大品牌的风格。
贾铭看见我盯着那人吃饭团的样子,就问我是不是饿了。我告诉他说,我现在只担心机票能不能买到。贾铭捏了捏我的胳膊,表示安慰。
六点半钟,售票处终于有了人影,是一个满脸倦色的小伙子。贾铭飞快地奔过去,问他最早一班去深圳的机票是几点。
“八点。还有最后一张机票。全价。”
贾铭愤怒地叫起来:“宰人啊! 全价机票加燃油税,要一千五百块! 昨天报上还登着机票四折。”
小伙子嗤了一声鼻子:“报上的消息能信? 现在是旅游旺季,机票都没什么折扣。”
我赶快捅捅贾铭,让他息事宁人。国内航班的机票贵,服务差,这已经是常识,跟一个售票员有什么可争的? 买好票,贾铭的脸上依旧有愤懑之色,说:“我就看不得民航这帮人牛气冲天的样子。一张飞深圳的机票,我公司的工人一个月都挣不回来,太不合理。”
可是贾铭前天给自己买了一双皮鞋,三千多块钱,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合理。贾铭这个人,有时候太偏激,得理不饶人,我觉得这是男人的不成熟。我突然想起了张根本,如果换了是他,他会皱起鼻子,目光一闪,嘿嘿地一笑。一笑之间把什么都包含进去了:生气、不满、轻蔑、指责、抗议……很多时候,微笑比语言更有力量。
可是张根本已经死了。我姐姐艾早杀了他。他们一起生活了六年时间,一起打江山,创业,把公司业务做得红红火火,双双跻身于深圳的富豪行列,居有房,出有车,食有肉,青阳城里的旧朋故友提起他们就要艳羡得眼睛滴血。可艾早居然把张根本杀了。
我想不出来为什么会这样。
按照登机牌上的指示,我找到9 号登机口,在等候区里坐下。我只带了随身的一个小包,是真正的轻装简行。
穿黑衣服的小伙子坐在我旁边,打开一个皮质外壳的手提电脑,开始用手机上网。我知道手机上网是很贵的,看他那副神闲气定的模样,我猜测他不是外企高管,就是IT精英,至少也是某家外国公司的品牌代理。我无意中瞥了一下电脑屏幕,发现他已经进入一个聊天室,正跟一帮网友聊得开心。他打字用的是拼音输入,盲打,指尖飞快地触键,键盘发出极流畅的哗哗声,听上去令人愉悦。我心里想,这样的打字速度,应该是无数次通宵上网聊天才练出来的。
他发现我对他的兴趣,停止打字,转头对我一笑:“苏州你去过吗? ”
我点头。
“胥门? ”
我摇头。
他脸上有孩子样的得意:“我昨天去了。”
我说:“一般人到苏州不去那儿。”
他笑得更像个孩子:“所以我要去啊! 我在网上跟朋友打了赌,赌胥门这个称呼的来历。”
“胥门是什么来历? ”
“我说,胥门因为是伍子胥主持修建的,所以叫这个名称。有一个网友认为我是望文生义,他说伍子胥这个人不会利用修建城门替自己树碑立传。我不服气,前天从深圳飞过来,昨天去苏州看了胥门。”
“结果呢? ”我好奇地问他。
他脸上露出羞惭:“我错了。胥门这个称呼真不是因为伍子胥,是因为这道门通往苏州姑胥山,最早叫姑胥门。”
我很惊讶他的认真,也惊叹他有这样的闲情,为了跟网友考证一个地名,竟然千里迢迢飞过来,眼见为实。
“这没什么。”他轻描淡写地说,“也有时候是别人错。我们常做这样的事,挺有趣。”
这时候登机口的门打开了,值机小姐站到了检票台后面,开始招呼旅客登机。他手脚利索地收起电脑,起身排队。我抓紧时间上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发现队伍很长,可是他已经在身前空出一个人的位置,示意我站进去。他把他的绅士风度做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情,又不拿腔拿调。他身上剃须水的味道也特别清爽,有一种淡淡的薄荷香味。
“要我帮你提着包吗? ”他问。
我礼貌地谢了他。其实他手里的东西比我多,有一个牛津布的电脑包,还有一个体积更大的软皮旅行袋。他把那个袋子拎在手中时,胳膊上的肌肉鼓起来,显得结实,健美。他一定是那种轮番使用各种器材折腾自己的“健身虫”。
进了机舱之后,我才发现我们两人的座位居然又在一起。原来他选择了靠窗的座位,我选择了靠走道的座位。他对我们的巧遇倍感惊奇,执意要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跟我握一个手。
他介绍了自己的名字:李东。名字倒是朴素无华。我也对他说了我的名字。我们互致敬意。
飞机起飞后,他很快地把插在前面椅袋里的报纸和民航杂志翻了一遍。杂志里有一篇谈论南京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章,其中提到“南京白局”。他问我什么是“南京白局”? 我说,有点相当于北京的大鼓书,天津的评书,东北的二人转,那一类的街头艺术。
“你确信? ”他有点严肃地看着我。
我马上迟疑起来:“不怎么确信。我没有见识过。”
他想了想:“下回到南京,我要去看一看。”
这我完全相信。我甚至想到下个星期六他也许就会迫不及待地飞过来。我告诉他说,如果真想看,到了南京要去夫子庙,听说夫子庙有这一类的民间艺术表演。
“要是我飞过来,你愿意陪我去看吗? ”他盯着我的眼睛,目光是真诚和热切的。
我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我觉得此刻我们两个人的感觉很错位,我在为艾早的杀人凶案心急如焚,他却是一副雄心勃勃玩遍天下的快乐面孔。冰火两重天。
我把坐椅调至睡眠的角度,仰了身子,闭上眼睛,以此宣布要暂时地跟外部世界隔绝。
他好像还凑过来仔细地看了我一下,因为我的脸前被他呼吸的气流弄得微微热了一热。我让自己保持一动不动的小憩状态。他转过身去,不再说话。过了几分钟,他的坐椅咯嗒一响,也放低下去。
此后的航程中,我们一直假寐。飞机发动机就在我的坐椅附近轰鸣,前前后后的邻座都在兴奋地说话,但是声音非常遥远,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纪或者另一个星球断断续续地传来,听上去恍惚如梦。乘务员推车过来发了一次早餐.以为我和李东都在酣睡,就没有打扰。我什么都不想吃,没有饥饿感。
两小时之后,飞机降落在深圳黄田机场。
同一时间有好几班飞机到达,所以航站里拥挤忙乱,这里那里都是拖着行李箱闷头赶路的人,身前身后一片滑轮摩擦地面的噪音。贾铭掐准时间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一切都好? 还说艾飞已经去少年宫上美术课了,今天老师要教他们画一个石膏手,他挺高兴。接完电话,我想起来应该跟李东道声再见,可是人群中已经不见了他的一身黑色。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排在等候出租车的队伍中时,李东又一次出现。他是开了一辆很漂亮的越野车,从停车场里特意绕过来的。我注意到了那辆车在花坛附近拐弯时的流畅,那是一种机械运动制造出来的美感。有很多人都抬头看那辆车。
他在路边停下来,打开车窗,招呼我:“上车,我送你进城。”
我觉得不妥,委婉谢绝。人群中有目光从车的身上转移到我的身上。我穿着一身藏青色修身连衣裙,一双白色软皮凉鞋,唯一醒目处是脖子上挂的一块琥珀,一块温润朴实的蜜蜡饰品。我的年龄和我的装扮,应该不会让人产生歧义。
他拍拍方向盘:“上车吧。顺路,没别的意思。”
这时候我发现,如果我再僵持下去的话,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会让我更加难堪。
上车以后我才猛醒,这辆车的名字叫“陆虎”。我在艾飞收集的汽车图片中见过这款车型。艾飞说,这是他喜欢的车。艾飞喜欢的车都是价格昂贵、外形超酷的车。难怪刚才有那么多人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