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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静同志,你不怀疑我?不疏远我?你不怕我连累你么?〃说着,泪水顺着柳明的面颊流下来。
苗虹急了,跳下炕,一把拉住柳明,哭着说:〃明姐,你又哭了。你再哭,我,我……〃
汪金枝接着说:
〃哎呀,柳妹子,你哭什么呀?真金不怕火炼。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不,吉人天相,这位林大姐来看你,叫她帮助你说说好话,不就没事了么?成天急的茶不思,饭不想,叫姐姐我都急坏啦!〃汪金枝掏出一块洁净的花手帕,要给柳明拭泪,柳明不好意思地扭过头。
〃汪大姐,不用管我,这两位找你有事,你跟她们说话吧。〃柳明哽咽着。
〃对,对,我柳妹子别提多向着我啦!别人瞧不起我,说我这个那个的,她可有正经主意。她知道我是好人,是真心抗日的。可是,倒叫我柳妹子吃了挂落……〃小媳妇给道静、小俞沏好茶、倒上水,望着两位领导,说着说着,眼里闪出了泪花。
道静用观察的目光,猜度这个小媳妇的心理。汪金枝说的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小俞说她和柳明很要好,柳明不怕人说她的闲话,这证明汪金枝说的是真心话。这使道静感到某种羞愧--自己怎么被旧意识束缚着,还不如柳明有自己的独立见解?
〃我叫你大嫂好吧?叫汪主任显得远了。你能告诉我们,人们为什么说你这个那个的?他们都怎么说你呢?〃道静发问了。
汪金枝红了脸,讪讪地还没开口,小俞搭上话:
〃真的,汪大姐,我早想问问你,村里人为什么说你这个那个的?可是不好意思问……现在,你对我们说说好么?不要跟我一样--总是不好意思的。〃小俞说着,脸红了。
小媳妇忽闪着细长黑亮的眼睛,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大腿,一枚闪亮的银戒指在她白嫩的手上颤动了一下,她说了。
汪金枝的父亲是扛长活的,因为死了祖父母,欠下债,金枝十岁上就被卖到一户大地主家当了使唤丫头。后来,金枝长成了挺俊的大姑娘,这家老地主就生了歹心,想收她当小老婆。她听说了,偷偷跑回娘家,哀求爹娘把她赎回来,她死也不愿做那个老头子的小老婆。可是爹娘没钱赎她。一气之下,她就和相好的小做活的私奔了。没多久,老地主把她抓了回来,毒打一顿,还强奸了她。又没过几天地主叫人给杀了,地主婆把她卖给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她忍气吞声过了两年,刚怀了她的小儿子小狗子,那个男人就去当了国民党兵。没过二年就听说被打死了。她有个瞎眼婆婆,还有小儿子,一家三口只有一亩多盐碱地,没法过活,村里就有些男人找上门来调戏她。她不答应,那些人就造谣言。从此她的名声就坏了--比那些真浪荡娘儿们的名声还难听得多。一气之下,她就跟了一个--一个--一个……
〃一个什么呀?汪大姐,你快说呀!〃苗虹一直挨着柳明站着,见汪金枝说到〃一个〃,就红着脸再也不说了,急得擂着柳明的肩膀,催促起来。
〃好吧,妹子们,你们都是实在人,当着明人不说暗话。这村那个刘继功,有钱有势,他也看上了我,到我这小屋里献殷勤。我想,一家老小都得活着,要卖,就卖给这个有钱的老头子。反正咱没能耐,要活命就只有走这一条道。卖给一个人,总比卖给那么多潦倒帮子强。整块割,比零刀剐强。从此,别的男人害怕刘继功,再也不敢迈进我的门坎,我倒清净了许多。当然,村里人还是瞧不起我,骂我,说长道短,话舌子多着呢,我就装听不见。唉,谁知咱娘儿们的苦啊!夜里头,我常常蒙着被子抱着枕头哭--哭,心里真是揣着块苦黄连啊……〃汪金枝白净的脸严肃了,似乎被一种说不出来的屈辱、痛苦折磨着,两眼痴痴地盯着林道静。
〃汪大嫂,你年纪还轻,怎么不找个会过日子的男人结婚呢?那样,闲话自然就消失了。〃道静相信这媳妇不是在演戏。把自己被迫做了刘继功情妇的事,也敢说出来,有股子泼劲、直劲,是个可以相信的人。
忽然,小媳妇簌簌的眼泪,顺着腮帮向下流。柳明急忙掏出一条洁白的手绢给她擦泪,汪金枝扭过头低声说:
〃柳妹子,当着你们几位流眼泪,我觉得心里痛快!你们都是好人,我愿意对你们说心里话。问我为什么不再嫁人么?唉,因为--因为--只因为他呀……〃
〃因为他--他是谁呢?〃小俞、小苗同时追问。
〃就因为那个跟我一起逃跑的小做活的--同志们,你们都有公事,不要为我的私事操心了,这件事以后再说给你们听……眼下,咱妇救会该做什么事,你们下令,我去跑腿。不管那些老封建斜眼瞧我,正眼瞪我,我偏要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叫他们骂吧,骂不掉我一块肉。〃说着,刚才还泪流满面的汪金枝,一下子又笑了。
道静不自觉地拉起小媳妇的手,轻声说:
〃你们妇救会办了识字班么?听说这一带妇女--连十多岁的女孩儿都不上学,能识字的妇女没有几个。咱们妇救会除了支援抗日,还要办好识字班,教青少年妇女识字、唱歌,这样才能提高她们的抗日积极性。〃
〃我来教唱歌。今天,我来当义务音乐教师。〃苗虹双手打起拍子,像唱歌似的。
道静看着苗虹笑了。对小媳妇说:
〃好哇,先教唱歌,后教识字。可是,怎么能够把这些年轻的姑娘、媳妇找来呢?汪大嫂你出点主意吧!〃
〃我看呀,得把咱们村的老主任关大妈请出来。她在村子里可有威信呢,抗日积极又能干。她过去当过两个月的妇救会主任,因为村子里'合理负担'弄得不合理,老太太一生气不干了。这才把我这个'贱货'抬出来。我厚着脸皮,你们几位就跟着我一起去看看老太太,请她出来动员妇女。还有农救会的人,也跟她同坐一条船,她一出面就好办了。〃
几个妇女一同走到关大妈家里。这是一个用篱笆圈起来,只有两间小草房的雇农家庭。因为窗子很小,屋里黑洞洞的。地下除了一张破八仙桌,几只瓦罐,没有其他家具;炕上只有一条破被和三个孩子样的大蓝布枕头。人们一进来,关大妈热情地跳下炕,迎到屋门外,高声大嗓地一把拉住小俞的手。
〃啊,小俞同志啊,你可到咱家来啦--咱们快有二十天没有见面啦。〃接着,老太太一个一个地拉起柳明、林道静、苗虹的手亲热地晃晃。当扭头看见汪金枝对她点头微笑时,她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冷冷地打个招呼,〃汪主任,你也来啦?找我有事儿么?〃
〃关大婶,这几位同志听说你抗日积极,工作好,叫我领她们来见你。这不,我领来啦,你们说话吧,我走了。〃小媳妇扭转身要向外走。
〃大妈,刚才,汪金枝对我们说您是个抗日积极的老太太,她特别敬佩您。她现在是妇救会主任,您是副主任,有事儿一块儿商量着办吧。现在,咱们一块儿商量成立妇女识字班的事好么?〃道静拦住汪金枝。
〃大妈,这位林道静大姐,刚调到咱们安定县,担任县委副书记,还是县委宣传部长。她很关心妇女识字班的事,特别找您来帮助。〃小俞等道静说完,赶快把她介绍给关大妈。老太太一听说是县委副书记来了,高兴得眉开眼笑,一把拉住道静的手摇晃起来:
〃哎呀,是位女书记呀,这可给咱妇女增了光啦!你说的对,咱们是得跟汪主任一块儿商量事儿。咱老啦,快六十啦,干不了啥事,汪主任年轻,心眼儿又活,叫她多干点吧。〃
这个晚上,秋水村小学校的一间教室里,明亮的煤油吊灯下,足有三十多个十岁到三十岁不等的女同胞,规规矩矩地羞涩而又好奇地坐在座凳上。小俞以县妇救会主任的资格,先讲了几句话,接着苗虹站在黑板前,挥动两只圆圆的胳臂打着拍子,教妇女们唱起歌子来。开始,讲台上只有苗苗一个人清澈的歌声;下面只有微弱的哼哼声。以后声音渐大,渐响,一个小时后,教室里歌声嘹亮。
高梁叶子青又青,
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
先占火药库,
后占北大营,
杀人放火真是凶--真是凶……
……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仇敌,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
教室里歌声四起,道静悄悄地把柳明拉到教员休息室里。屋子不大,煤油灯下,两个相貌相像的年轻女人,对倚在桌边,低声说起话来。
道静问柳明到根据地后的情况和感想。诚挚炽烈的目光凝聚在柳明身上,柳明的心灼热了。她避开这双眼睛,自语似的说:
〃小俞总叫你林姐姐。你还没有来,她就多次跟我说到你。说你们在监狱里的情形。她还说到一位林红同志--我真羡慕你和小俞,遇到了那位有水平、情操高尚的好同志,快牺牲了,还诲人不倦……我如果能遇到这样的好同志,我想,我就不会被说成是什么托派了。就算是有人说我,打击我,这样的好同志也会理解我,会为我辨明真相……〃说着,柳明低下头,哽咽住了。
柳明的泪水像滚烫的沸水浇在道静的心上。刹那间,她苦苦思念起林红来。她感到自己一向崇拜的人,仿佛在用严峻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责备着自己。比起她崇高无私的品质,自己好像矮了一大截,好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
〃柳明,别难过……〃道静的声音低而忧伤,〃要相信共产党,相信真理。生活的路不会永远是平坦的,不论对任何人。顺利是考验;挫折更是考验一个人的意志和力量的试金石。柳明,我也许在说空话,我只能用这些空话来安慰你……〃
〃你在安慰我?〃柳明的大眼睛熠熠闪光,一下子紧握住道静的手,〃怪不得小俞总叫你林姐姐--像她在狱中时候,总叫林红姐姐一样。你真像林红姐姐……可惜,她已不在人世了,我能叫你林姐姐么?不,不!我不配!你是共产党的县委副书记,我是个被审查的人,只许老实交待,不许胡思乱想……林书记,请原谅我……〃柳明的声音又哽咽了。
道静紧握住柳明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把她低着的头扳了起来:
〃咱们俩长得那么像,我当然可以做你的姐姐。不过在革命队伍里,不习惯称兄道弟,呼姐唤妹的,当着人,你就叫我林同志吧。〃
〃你允许我叫你'同志'?〃柳明欣喜地凝视着道静的大眼睛,喃喃地说,〃常县长常叫我去给他看病。可是,他说,不要叫他同志,要叫他县长。这是怎么回事呢?〃
道静岔开这个话题:
〃听说你和曹鸿远同志关系挺密切。他已经来到这个县,你们见过面了么?〃见柳明凄凉地摇摇头,接着说,〃明天早晨你回县城去看看他吧!他一定很想见你。〃
〃不,我不去!〃柳明的脸涨红了,连连摇头,〃他是书记,是领导。我去找他,谁知道他还肯见我不呢。就是肯见,我也不愿意连累他……有些人见了我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我。谁知道他会怎样看待我呢?〃
〃我了解,曹鸿远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到安定县城就打听你,想要见你。你还是去看看他吧。〃道静神态真挚,话语温存,使柳明的心一阵发热,紧紧握住道静的双手,凝眸注视着她,把要说的话也给噎住了。
第十章
第十章
柳明、苗虹在林道静的督促下,匆匆赶回县城。
柳明怀着忐忑不安、异常激动的心情,想赶快见到曹鸿远。苗虹几天不见高雍雅,也想很快见到他。
傍晚,一进群众团体的大门,苗虹径直奔向青救会去找高雍雅。柳明回到宿舍,想洗把脸,梳梳头,把身上的尘土掸干净再去找曹鸿远。不料刚进门不一会儿,闻雪涛一头撞了进来。过去的亲切和蔼不见了,县委组织部长的脸上,像片乌云,阴沉沉的。
〃柳明,你在秋水村又住在汪金枝家了?怎么回事?请你解释一下!〃
〃已经向您解释过不只一次了:她是村妇救会主任,我是做妇救会工作的,到了村里,当然先要找她。〃
〃不是对你说过了么,连区委书记王福来--那个关心你的农民干部都不赞成你和汪金枝接近。她生活作风不正派,难道你不知道么?这样,你会脱离群众,老百姓也瞧不起你……〃
柳明站起身,双眼紧盯在闻雪涛的脸上,半天,才吐出声来:
〃您更瞧不起--我!我犯了什么罪?〃
〃犯不犯罪,有什么问题,你自己心里明白……〃闻雪涛也恼了,白净的长脸,涨得紫红,〃我们在挽救你,优待你--还分配你工作。想在工作中考验你。可是你,你怎么执迷不悟?!〃
〃把我的医务主任罢免了,根据地这么缺乏医生,你们却叫我去做妇救会的工作--这就是优待?这就是挽救?〃柳明的脸色煞白,容易掉泪的姑娘,此刻一滴泪水也没有。
闻雪涛找把椅子坐下来,翻着桌子上的几本书籍,几本笔记本。一看全是医学方面的--《内科学》、《战地救护学》……还有几本线装的《伤寒论》、《内经》等中医书。闻雪涛抬起头,嘴角含着一丝冷冷的笑:
〃医务主任?你想当哪家的医务主任?怪不得叫你写检查交待你不写;倒写了这一本一本的读书笔记。〃
柳明的脑海里霎地浮上一个奇异的清晰的映象--秋风瑟瑟的时候,她和闻雪涛一行十几个人从北平出发,住到山村的破庙里,夜寒冷,冻得睡不着。闻雪涛用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身子温暖着苗虹和她。多么亲切、多么可爱的大姐!怎么,如今,当了县委组织部长,当了负责审查她的干部,却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完全陌生可怕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呢?人竟这么善变?柳明抬头望着闻雪涛那张又熟悉、又陌生的脸,迷惘了,糊涂了,仿佛梦魔在作怪,一只魔手,把她抛入黑洞洞的深渊中……
两个人僵持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敲门进来的是常里平的警卫员小张。小孩子只有十六七岁,进门行了个军礼,瞅了闻雪涛一眼,转脸对柳明说:
〃柳同志,常县长的头痛病又犯了,直哎哟。他叫我请你去看病。〃
柳明低着头坐在小铺上不出声。
小张两眼紧盯在闻雪涛的脸上,期期艾艾地又说了一遍--像是对这张脸说的。
柳明仍然不出声,也不动。
闻雪涛无可奈何地抿了抿嘴唇,轻轻叹了口气。
〃柳明,常县长既然有病请你,你就去给他看看吧。〃说着,自己先向室外走。柳明仍不出声,跟着小张来到县政府常里平的卧室里。
常里平躺在床铺上用被子蒙着头。听见脚步声,开门声,才把被子掀开,一见是柳明,又连声哎哟起来。一边哎哟,一边抬起身让柳明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对小张说:
〃快去洗个干净茶杯,沏杯茶来。〃
柳明呆呆地像根木头橛子戳在椅子上。她仿佛被绑架,不知身在何处。一种莫名的痛苦充溢全身--他在哪儿?他怎么不来看我呢?--如果像闻雪涛那样,我刚进屋,他就跟了进来多好……可是,他还理我么?
〃小柳,你在想什么?〃柳明耳边响过一声和悦的话音,〃是不是小闻对你的态度不大好,又问你什么了?〃
柳明的心悸动了一下,这个县长真会观察,他一下就看出了问题。她极力克制住自己,小声说:
〃我是个受审查的人,问我什么都是应该的。常县长,你哪里不舒服?怎么不去找部队上的医生?找我,你不怕受连累么?〃
常县长掀开被子下地穿鞋,坐在床沿,满脸关切的神色:
〃小柳,你一个大城市里的大学生,热爱祖国,投身到民族解放战争中来,在山里两次反扫荡当中,我亲眼看见你表现得很好嘛。你是位难得的好医生,有技术、有本领、又有高度责任感,怎么忽然被怀疑起来?真是莫名其妙!〃说到这里,常里平又连声哎哟起来,〃小柳,哎哟!快来救救我!我的头疼得快裂了……〃说着又一头倒在枕头上。
听了常里平的话,柳明立刻像有一瓣甜柑桔咽入苦涩的喉咙中。见这位县长如此痛苦,顾不得品尝这甘甜,急忙伏在床边,对着他的头部按摩起来。她在山里时,曾向一位农民医生学过按摩。哪个部位痛,就在那个部位找最痛的压痛点,找到了,就在那个地方用力揉按,把那痛点凝聚的筋包(她的经验似乎有这么个东西,中医说〃痛者不通也〃,就是那个滞住的地方)揉散开,痛就会消失。此刻,柳明就在常里平的头部找起痛点来。
〃这儿是不是最痛?〃柳明说着,用力在两个太阳穴上按了按。
〃不是。这儿不太疼。〃常里平皱着眉微笑摇头。
〃这里呢,很痛么?〃医生忘掉了个人烦恼,在病人的头部这里一下,那里一下找着痛点。
可是,常里平总说这些痛点不是最疼处。
〃您到底哪儿痛呢?〃柳明终于把手停住了。
〃小柳,你就到处按摩吧。说真的,我是到处都疼。〃
柳明只好又俯下身来,在常县长的头部前后左右都按摩。累了,也着急,浑身冒汗;停住手想把棉军衣脱下来。一回身,她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