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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生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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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我说!”大王略略发怒了,但气旋平了下来。“你看你,哭是哭得了的?我是同你来说正经话,我看你家中一时实在是找不出款来,我们山上近来也不要什么款,所以我想放你回去,就便帮我办桩事情。庆记布庄你熟吗?”    
    “那是表婶娘——司令是不是说宋老板娘?”    
    “对了,表婶娘,那我们还是亲戚咧。你下山去,你帮我去告给她说,回信我收到了。我的意思还是上一次信上的意思。我这里现放到好几万块钱,还正愁无使用处,我要她两千块钱做什么?她说得那些话太说得好听了,以为把那类话诉到我面前,我就把心收下,那是她错了!我同她好商好量她不依,定要惹得我气来,一把火烧她个净净干干,我不是不能做的。我同她好说,就是正因为宋老板以前对我的一些好处。但我也总算对得住她家了。就是这次我要做的事,也并不是想害她全家破败。若说我存心是想害她,我口皮动一下,她产业早就完了。现在你转去,就专为我当面报她个信,请她决定一下。日子快要到了,我已遣人下汉口去办应用东西去了。……你记得到我所说的话吗?”    
    “记得,记得,报她司令的意思还是第一次信上所说的意思,不要她那几个钱,只要她——只要她——”    
    “要她答应那事。”大王笑时,更其和蔼可亲。    
    “是,只要她答应那事,照所定的日子,司令这方面也不愿同她多谈,说得是本情话,其所以先礼后兵的意思都是为的当年宋老板对司令有些好处——”    
    “并且是有点亲戚关系。”大王又在旁边添了一句。    
    “是,并且还有,有点亲戚关系,所以才同表婶娘来好商好量。若表婶娘不懂到司令这方面的好处,不体贴司令,那时司令会发怒,发怒的结果,是带领弟兄们!……”少年一口气把大王所嘱咐的使命背完了。    
    “对了,就是这样,你赶快走——王勇,你拿那支小令引他出司令部,再要个弟兄送他出关隘,说是这人是我要他下山有事的,——听到了吗?”    
    “听到了。”一声短劲的回答,小喽拉着还想叩一个头的怯少年走了。    
    第三封信就用怯少年口上传语,意思简单,归拢来是:大妹妹得如他所指定的期内上山,若不遵他所行办理,里耶全地方因此要吃一点亏,不单是庆记布庄。


第三部分 在别一个国度里第10节 第四信

    怯少年纪小伙子下山后四天,这位年青大王,另外又写了封信送宋伯娘,信中的话,就是嘱咐怯少年口传的一件事,不过附带中把上次那个杨秃子的事也说了点。关于杨秃子这个人,他信上说:    
    ……至于上月黄坳杨秃子事,那是因为弟兄们恨他平日无恶不作,为人且是刻薄,吃印子钱,太混帐了。有一次你侄男遣派弟兄下山缝制军服,为他所见(认得是山上弟兄的人当然很多,但你侄男对本街人总算对得住,他们也从来不相拖扯)。你侄男平日与秃子一无冤二无仇,谁知鬼弄了他,他竟即刻走到省军营中报告。到事情末了,是那两个被捉去的弟兄,受严刑拷打,把脚杆扳断,悬了半天的半边猪,再才牵去到场头上把脑壳砍下来示众。有别个弟兄亲眼所见。我们被砍的弟兄,首级砍了,还为他们省军开腔破腹,取了胆去。若非杨秃子讨好省军,走去报告,弟兄们哪能受此等惨苦?此外他还屡番屡次到省军营中去攻讦你侄男,想害你侄男的命。虽说任他去怎么设计挖坑,你侄男是不怕怯。但这狗养的我同他有什么深仇?不是当到老人家面前敢放肆,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又不同到他妈相好过!……侥幸你侄男元宵夜里,到三门滩去“请客”,有事归来,在渡口碰到了这野杂种,才把他吊上山来。    
    弟兄们异口同声的说:“也不要他银钱,也不要他谷米,也不要他妻女——我们所要的是他的命!”他自己正象送到我们手边来了,再放他过去,就是我们的罪过!    
    的的确确,要寻他是寻不到的,如今正是他自己碰到你侄男处来。如今再不送他一点应得的苦吃,他在别一个时候,别一个地方,会有许多夸张!这夸张就是对你侄男他日见面时的下不去。不好好的整治他一番,他时他会拿你侄男来当成前次那两个进城缝衣的弟兄一样:砍了脑壳不算数,还得取出胆来给他堂客治心气痛。你侄男的胆难道是为堂客们治心气痛的东西?    
    依其他火性的弟兄们主张,捉他上山第二天,就要拿他来照省军处治我们弟兄的法子办了。还是你侄男不答应,说要审问他一下。到后审问他时,他哭哭啼啼,只是一味磕头。说是平素就非常钦佩司令为人,还正恨无处进行到手下来做一个小司书,好侍候司令,见一点识面,学习点公文,把楷字也抄好,哪里还敢同司令来做对头。至于从前事情,那是他全不知情,连梦也不梦见。说是因为他的告密,致令弟兄们受刑就义,这必是别一个同他有仇的人诬冤他,而且诬冤他的总不出两个人以外:一个是同庆记布庄隔壁住家的蒋锡匠,因为蒋锡匠曾偷过他家的鸡,被发觉过。另一个是住白石滩的船夫,这人也同他不对。……    
    还一边磕磋头一边诉说怎样怎样的可怜,家中才得个小孩,内人又缺奶,这次到渡口去,就是告知岳丈得了小孩子,好使他放心。并向岳丈借点钱转家去,为他太太买一只鸡吃,补一补空虚。到后为个弟兄把从他身边搜索出的一卷票子同三张借据掷到他面前,他才不分辩了。然而头还在磕。看那三张字据,明写着“立借字人渡口周大,今因缺钱使用,凭中廖表嫂,借到黄村杨秃子先生名下铜元……”一些字,另一张是吴乡约出名,另一张是吴乡约家舅子出名,一总都写得是他做借主。    
    “这是谁的东西?”问他他不敢说,鼻涕眼泪不知忌惮的只顾流。到末了,且说出极无廉耻的话来,愿意把屋里人收拾收拾,送上山来赎罪,且每月帮助白米十石,盐三十斤,只求全一条活命回家去,好让他自新。    
    你侄男同诸弟兄见他那副软弱无耻的样子,砍了他虽不难,但问弟兄们,谁都不愿用英雄的刀去砍这样一个不值价的狗!所以如他希望放了他转去,不期望临出营门时,有个火夫心里不平,以为这样,轻松放他过去太便宜他了,一马刀去就砍了他一只左手。这东西就象故意似的倒到地下晕死过去了。弟兄们以为他当真死去,才拖到白狼岩边丢下岩去。谁知这条狗不晕死也不跌死,醒转来后居然还奔到家里才落气!这狗养的本来是该千门万刀剁碎拿去喂山上老鸹吃,才合乎他应得的报应的,算是他祖宗有德,能奔到家里也罢了。    
    昨天你侄男派了两弟兄进城探听城里的消息,据弟兄说,这次招安,不能接洽妥贴,就是因为秃子近来死去的事。他的妻竟告到营中,说是你侄男害了他,且请省军将你侄男招安以后再设法诱住法办,以图报仇。这婊子女人果真是这样做事狠心,不知死活的要来同你侄男作对,我有一天是要做个样子给她看的。招安成功不成功,你侄男一点儿都不着急,弟兄们也正同是一个意思。山上有的是油盐米酒猪牛,倘或是省军高兴,定要来到山脚下挑战,热热闹闹一番,你侄男是不必同他们客气的。喜欢理他们,要弟兄搁起劈山炮轰他几下,同他敲几枪;不喜欢他们时,关起寨门睡觉。让他们在山下愿意围几个月就围几个月。三个月也好,两个月也好,把派捐得的粮食吃尽,他们自会打起旗子吹起号转原防去!你侄男这里见样东西都有了预备,不怕他们法宝多!


第三部分 在别一个国度里第11节 第五信

    大妹妹禀承母亲的意旨,写信给驻耶军营中的书记官太太。这位太太是她的同学。三月二十一日所吃的喜酒,就是这个同学出阁做书记官太太的前一日,如今算来,又是半个多月了。    
    信很简单。大妹妹用她平素最天真乐观的笔调,写出亲昵的诙谐的话,信如下:    
    四姐:我答应你的话,今天可应验了。我说我妈会念着你请你来我家吃饭的,果不其然呀,她早上要我写信邀你。    
    客并不多,除了你以外只有我,因为这是妈说的。这次算是她老人家请客,所以她把我也请到里头了——到另一次作为我请你时,我把我妈也做成一个客!    
    客既这样少,所以也不特别办什么菜。前次有人送来一个金华腿,我们就蒸火腿吃。此外有你我所极喜欢吃的干红曲鱼,同菌油豆腐,酸辣子(小米的)。有我所不喜欢但你偏高兴的黑豆腐乳。不少了,再添一点,就是四盘四碗,待新嫁娘也不算麻絮麻絮——吝啬。凤凰土语。吧。早来一点,我们午时可以吃各人自己手包的水饺子。    
    我妈还说有话要问你。我想,总不出“姐夫像貌脸嘴怎么样”,老人家是极关心侄女们姑爷这些事的。    
    我看到我三舅舅从外面进来,那一脸胡胡,就想到你。你一吃了早饭就快来吧,我想过细看看你的嘴巴,是不是当真印得有姐夫的胡子印记……    
    还要看的都在前一行点点中了,愿一切快活!    
    你的妹妹宋××四月七日晨    
    妈妈的意思,是想从书记官太太谈话中,得到些近来山上同省军议和招安的消息。这一点,写信的大妹妹却不知道,可知关于山上要她做押寨夫人的事,还在睡里梦里!


第三部分 在别一个国度里第12节 第六信

    守备队的副兵送来,从铺上取了个收据回去了。这信封面写“呈宋小姐”字样。此是请了客以后的初九日。    
    妹妹:我第一句话要说的是为我谢伯妈。前天太快活了,不知不觉酒也逾了量。回去循生说我脸灼热,不久就睡了。    
    伯妈是请我一次了,妹妹你的主人哪一天才能做?我得时时刻刻厚起脸来问你,免得善忘的妹妹忘记。若是妹妹当真要做一次主人,我请求做主人的总莫把菌油豆腐同火腿忘掉!换别样菜我是不领情的。饺子也得同前天一样。    
    你报伯妈,她老人家所想知道的事,我去问循生,你姐夫说招安是一定了,但条件来得太苛,省军还要听常德军部消息才能定准。如果是两方拿诚心来商量,你姐夫说总不至再复决裂的。近来营部还有开拔消息,也就是好在招安后要山中人移驻到里耶来的缘故。……    
    请伯妈安心。循生今天到部里去办事,若有更可靠的信息时,再当函告。    
    ……不久,我将为妹妹贺喜了!    
    你的四姐九日    
    信后为妹妹贺喜的话,使大妹有点疑惑了。    
    ……招安不成,第一吃亏的是应说全市的人。第二是守备队。第三,第三就算是落到自己家里,但招安以后,又有什么可以对我贺喜的地方?布铺的损失,未必因招安不成而更大。贺喜些什么……    
    贺喜的事,大妹凭她处女的敏感,猜到一半了,她猜来必是自己的婚姻。凡是一个十六岁以上的女孩儿,你如其对她说贺喜的话时,象是一种本能,她会一想就想到自己婚事上去的,而且脸会为这话灼红。    
    大妹一个人研究着这“贺喜”两个字的意义,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心上,脸上也觉着在烧了。    
    极漠茫的,在眼前幻着许多各样不同的面模来。第一个,他曾在四姐的喜事日见过的那个蚕业专门毕业的农会长,长长的瘦瘦的身个儿来在面前动着了。第二个,守备队那位副官,云南毕业的军官生,时常骑匹马到大街上乱冲,一个痞子样的油滑脸庞。第三个,亨记油号的少老板,雅里学校的学生。……还有,三舅舅的儿子,曾做过诗赞美过自己,苍白的小脸,同时也在眼前晃悠。    
    从婚事上出发,她又想出许多与自己象是切近过或爱慕过的男子来,万没料那个山上的大王是她的未婚夫。    
    自己搜索是不能得到任何结果的,到后只好把来信读给母亲听了。到最后,母亲叹了口气,又勉强的笑了一回。    
    大妹妹觉得母亲正用了一种极有意思的眼光在觑着她,大妹妹躲避着母亲的眼光,最后取的手段是把头低下去望自己的脚。    
    母亲太不体谅人了,将大妹脸灼成两朵山茶花后还在觑!    
    “妈这是什么意思呢?”话轻到自己亦没有听真着的地步。意思是问母亲觑她的缘故,也是四姐来信中“贺喜”两个字的用意。    
    “说什么?”母亲明明看到大妹口动。    
    大妹又缩住了。    
    略停,大妹又想着个假道的法子来了,说:    
    “妈,我想此间招安以后,沿河下行必不再怕什么了。节后下长沙去补点功课,我好秋季到北京去考女子高师学校。”    
    “又不要你当教员,到外面找钱来养我,远远的去做什么?”    
    “你不是答应过我,河道清平以后,就把家搬到汉口去住吗?”    
    “知道哪时河道才能清平?”    
    “四姐的信,不是才说到招安的事?山上的人既全体可以招安,河道如何不会清平?”    
    “招了安我们就更不能搬走了。”    
    “怎么招安以后我们倒不能搬走?”这句话大妹并没说出口。把此话说后所产生的恐惧或惊喜权衡了一下,怕此时的母亲同自己都载不住,所以不再开口,把一句已在口边的话咽下了。刚来的四姐那封信,还在大妹手上。    
    “妈,四姐要我们再请她吃饭,定什么日子?”    
    “就是明天吧,她欢喜火腿,叫厨房王师傅把明天应吃的留下,剩下那半个都拿去送她。菌油也帮她送一罐去。告诉她,等到有好菌子时我另为她做新鲜的。”    
    “我想自己去邀她。”    
    母亲象知道大妹要亲自去邀请四姐的用意似的,且觉得如果大妹要明了这事,由四姐说出,比自己说好多了,就说:    
    “好吧,你自己去,一定要她来,我还有事请她。……”    
    “……”大妹有点意见想申述。    
    “你有什么话要说,可以同她说。等她来时,她也会告你许多你想知道的话。”    
    “我没有什么话可说,我看妈意思象心里有——”大妹低低的说。    
    “心里不快么?不是。不是。妈精神非常好。找四姐来,她会同你说我要说的话。你们姐姐妹妹可以到另一个地方——书房也好,你自己房中也好——你们可以好好谈一回……”    
    “妈你怎么……”大妹见到母亲眼睛红湿了,心极其难过。    
    “没有,没有。妹你今天就去吧,要你四姐今天来——这时就去也好,免得她又出门到别处去。”    
    “好。”大妹一出房门,就不能再止住想泻出的眼泪了。


第三部分 在别一个国度里第13节 第七信

    四月十六,山上有人到城,送来一信,并一个小拜帖匣子。送信的已不是第一次寄信那个喽了。这人长袍短褂,一派斯文样子。年纪二十多岁,白白面庞,戴顶极其好看的博士帽。脸上除了嘴巴边留了一小撮胡子外,还于鼻梁上挂了副眼镜。手上一支小方竹手杖,包有铜头,打着地剥剥的响。后面一个小孩,提了一个小皮包。又拿着一根长长的牙骨烟管。……这是个一切都表示地位尊贵的上等人。三老板一见他进铺,以为守备队的秘书,或别处来此什么委员上门做生意来了,忙立起来。那人一脸极和气的微笑,对着三老板:    
    “阁下想来是三老板了!”同时把信陈列柜台上,另于信旁置了一张小名片。    
    ……主任参谋陆钰金玉酉阳“哦,陆参谋!请,请,请,请到客厅坐……”    
    隔个柜台,那来人伸出一只手来,三老板也懂得是要行外国礼握手了,忙也伸过一只手来,相互捏了一会。    
    那人并不忙着进客厅,把袖口搂着,对布庄柜台上那个大钟拨动手表时,三老板偷瞧了一下,表是金色崭新的。    
    姓陆的虽曾听到三老板在谦虚中自己把“草字问珊”提出,但他竟很客气的把三老板称为亲长了。    
    “请亲长这边凡事预备一下。”那是姓陆的同三老板告别鞠躬时一再说了几次的话。    
    那日宋伯娘没有在家。来人受过吩咐,若宋伯娘不能出面,则三老板亦可以,所以就把大王所嘱预备同宋老太所谈的一概与三老板说了,那个拜帖匣中聘礼也都点交件数留下。    
    夜间在宋伯娘的房中,三老板念山上陆参谋捎来的书信。大妹虽说早已知道此事,但因为对此终有点羞涩,在未念信以前就走开到自己房中去了。    
    信中口辞变了,开首已把“宋伯妈”三字改称“岳母大人”了。信如下:    
    岳母大人尊鉴,敬禀者:前数函知均达览,复示诲以自新之道,且允于招安之后,将大妹妹于归,备主中馈,尤臻爱怜,实增感激!    
    近来因岳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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