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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生集-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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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好,你瞧?”    
    我是顶懂金鱼的,且极爱金鱼,见到这个就不忍离开缸子。问到我哪一缸好看,当然我是凭了拍马屁的本能说是她的那一缸极好。听到我的一句话,却把这女孩子乐疯了。    
    她说她曾同堂兄打过赌,请人告她究竟是谁的鱼好,别个又不很懂金鱼,就以为堂兄的鱼大就好。实则好的鱼并不在大。末了对我的内行,又免不了称赞,我是也顶痛快的。    
    “我们明天要下辰州了,这一去才有趣!”说到这个,她似乎就想起辰州来了。    
    “是下辰州吗?”    
    “是的。应当坐三四天的船,在船上玩三四天,才能拢岸。”    
    我忽然想起母亲同我说的话来了。母亲说为我找事情做,不是要我也跟到走吗?我就告她——    
    “莲姑,我恐怕也要去!”    
    “谁同你去?”    
    “我也不明白。大哥在长沙,或者去长沙。”    
    “那是太远了。我听请饷的人说去长沙当过洞庭湖,湖里四面全望不见岸,可怕人。”    
    我们暂时就不说话又来看金鱼,看了这缸又那缸。天气热,虽然在白天,缸上全盖得厚厚的几层帘子,缸中的水也不很好,鱼是近于呆板了。我自己觉得我家中的鱼缸的水就比这个好得多。    
    我说:“莲姑,我家今年鱼也有几匹顶难得的!”    
    “可惜明天走,就见不到了。——我问你,你怎么知道你也要动身?”    
    “听到我母亲说为我找事做。”    
    “哎呀,那在一起才好!你若同到我爹一块动身,你到了辰州,我就可以引你去许多地方玩。那地方河边的船多到数不清,到河边去看船,那些拉纤的,摇橹的,全会唱歌!”她想起唱歌,就装成摇橹人一样,把手上那个竹钩子摇着荡着,且唱起来了。    
    我觉得这个也倒好听。但是我即刻惆怅起来了。从她这歌上,我似乎已经到了辰州河边,再不是在家中的情形了。我且明白若是真要走,则当然同大哥下省读书一样,就是一个人那么走的。我的蛐蛐,我的朋友,还有我的许多东西都将离开我了。我即刻怀着小小的乡愁了。然而我见到莲姑却又似乎对于下行非常高兴。听到她那唱摇橹人的歌就可明白她对于那些事情是如何熟习,我问她到辰州是不是可以随便玩的。    
    “好玩多了。那是大地方!”    
    “可不可以洗澡?”    
    “你们男人就只讲究洗澡。”她就用手指头在那嫩脸上刮着羞我。    
    我不怕。我是没有害羞的。我心中那时所佩服的只是蒋平、石铸一类人物,这个哪里是她们姑娘家所了解的。    
    若不是洗十年二十年的澡,那个碧眼金蝉就不会有如此能耐。我把那个蛤蟆口的英雄为我自己的榜样,还在心中老以为到将来也总会有一天如他成名!    
    莲姑这个人,说话一天就不知道厌,见到我们的话停下来了,就又问我的大姐近来怎么。我说大姐只每天逼到我写字。    
    “我的妈还不是勒到要我写字!我真不高兴。”    
    “但是我听我的大姐说你字很好!”    
    “才好!我气来了一天用一枝新笔,随便画。气我的妈。”    
    我是知道莲姑平素极娇的。她娘就怕她,爹也是怕她,只听说她服奶妈管。听她说写字把笔乱涂,就问她,奶妈是不是要骂她。她说不。奶妈已到龙山去了。龙山出好大头菜,于是我又问她得不得过好味道的大头菜吃。    
    “你莫忙,让我去就来。”这个粉红衫子的女孩,便象一朵大荷花,消失到绿的荷叶中了。望到这背影,我就隐隐约约在我身上煽动一种欲望来,只觉得同这女孩子在一块是极舒畅的事。且我平素在学校时是以唱高音歌出名的,到她面前我就知道唱歌我是无分了。我比她年纪稍大,可是比她矮,这高一点的女子的淡淡的恋着的印象保留,乃形成了我成年以后对长大女子的倾心理由。把那发,四垂到眉下,白白的耳朵垂着那珠耳环,眼又是两粒宝石样晃着青光,这个记忆在心上是深的。


第四部分 说故事人的故事第21节 卒伍(3)

    去了不久她又来了,使我好笑的,是她拿了两个黑色龙山大头菜来,给我尝,因为我问她吃不吃过味道好的大头菜,为证明她家并不缺少这个,就取了些来了。    
    我们就一同并排坐在鱼缸边石条子吃那大头菜,且数点天上那鹰的数目。    
    天的四垂是有暮色了。    
    一个声音从那绿色角门传来,是走着的人叫的。    
    “莲!莲!沈四少爷在园里吗?”是丫头声音。    
    这一边,莲姑却无事样子,懒声懒气说:“在的。”    
    “叫他来!”    
    我忙把还不曾吃完的大头菜丢到一边,走到角门进去,她是随到我身后来的。    
    见到了莲姑的爹妈,忙行礼,房子中已点灯了,这灯是在城中少有的白光灯,为这灯光耀得我眼花。    
    坐在一只矮木凳上的莲姑的爹,见了我就笑。    
    “嗨,一年不见了呀!我见到你是在文庙折桂花,不知同谁个小孩子在树上打架,是不是?”    
    我脸红,我记起那一次见莲姑的爹的情形,脸无从禁止它不红了。    
    莲姑的妈却让我坐。莲姑也就进来了,站到她妈身边轻轻的说:    
    “娘,他是不是同我们一起下辰州?”    
    “……”只见到她娘在她耳朵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莲姑就不再作声了。    
    坐下了,我见到母亲想要同我说什么话又不说。    
    那团长,莲姑的爹爹,口上含了一根极粗的烟,过了一阵才说:    
    “你妈说你同我明天下辰州,好不好?”    
    “好。”我轻轻答应。    
    莲姑在一旁就高兴得跳,“好呀,一块呀,娘,娘,他还才问到我辰州好不好玩呢,娘你说,辰州不是比这城里强多了吗?”    
    莲姑的妈却用眼睛瞪。    
    我的母亲说话了。她告我是如何与表叔这边商量,明天就随到他们动身,又同莲姑的爹说:    
    “是吧,只要这孩子听表叔的话,我也放心了。他爹既是这样不理,放到家里又镇天同坏孩子在一起,我想书就再读两年也无用处,倒不如这样……”    
    “那倒不要紧。”莲姑的爹又回头同我打趣,“军队里头可不能随便玩了!哈哈,我知道你必定舍不得北门河的长潭,这一去可不能每天洗澡了。你的水性我还不明白,若是泅得过长潭来去五次,到辰州,我要萧副官就带你去大河里泅水。”    
    “每天洗,做梦也只喊‘泅过来’!”母亲说到这里就笑了。    
    莲姑的妈也大笑,说是小孩多是这样。莲姑则只记到母亲说的话,只学到我的声气喊“泅过来”、“泅过来”,使我害臊到了不得。    
    “你告我,到底泅得几次?”    
    又不好意思不告给这个胡子,我只得含笑的说:“三次是泅得过。”    
    “那好极了!我作小孩子时候也才泅过三次!”    
    “爹,你也能泅吗?我不信。”莲姑的怀疑我就同意。我也实在不敢相信这个瘦个儿胡子能有气力泅三次来回。可是他却说洞庭湖也洗过澡!    
    “我不信,我不信,爹爹吹牛皮!”    
    “什么牛皮,爹爹是马玉龙,比石铸还本事好!”    
    说得全房子人都笑了。我听他说才知道“铸”字不应当念为“涛”字,这个上司在作我上司以前,倒先作我一次先生了。    
    坐一阵,把动身的话说妥,天已断黑多久了。到回家,莲姑的妈一定要她家弁兵打灯送我们,在喊叫弁兵时节,莲姑却悄悄的把那个放在房门边的莲蓬给我,我就拿着这个莲蓬跟着母亲返家了。    
    见到母亲给我清理着出门东西,就在她身边痴痴的弄着那莲蓬。九妹见到我今天是特别不同,也听大姐劝告,不再来同我争这莲蓬了。我记起了我的蛐蛐,就又到书房去看它,蛐蛐还是好好的在茶碗里,只用草一逗,就掉过头来,张开牙齿,咀咀的叫着。我见到这个样子,下决心要带它出门了,就又拿灯到厨房去找得一个小竹筒,预备明早一起来就装它到竹筒里去。    
    回到母亲房中去,则见到母亲正在那儿哭,大姐却在为我打包袱,眼睛中也似乎是有泪。九妹一声不作傍着母亲,见我进房就用小手摇摆,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四弟,你还舍不得你那蛐蛐吗?”    
    听到大姐的话我羞愧得哭了。我才明白我离开母亲去看望那蛐蛐时母亲伤心起来了。我立时且想起这一去的一切难过,我只觉得我的过错都是不应当,我即刻就走转到书房去把那蛐蛐捉到手中抛到瓦上去。回头时,就告给大姐说已经放了。    
    母亲对我望着,大的泪只从眶中涌。我生平只见到母亲哭过两次,一次是二姐死,哭得昏死两回,这一次则是为我出门流泪。大哥出门母亲还是笑笑的,因为大哥是大人,不必担心了,我则不过比一个茶几稍高。且我的身体又是这样的小,平常简直还不敢一个人睡一个床,若非外祖母作伴就不能睡觉。如今却就要一个人去当兵,怎么能够使这个良善的老人放心?我的行为又是这样坏,在家中,虽然管教打呀骂呀总还是自己的人,如今则把他交付给别个人,错事又是免不了,那么给人打呀骂呀又定是作母亲的所堪设想的事?就是明明知道在一起的也总不外乎城中几个熟人,不过离家既已是这么远的路程,倘若有一点小病小疼,谁又能象家中人来照料?    
    母亲的心是碎到我这次动身的上面了。母亲为儿子打算的事,也总不是忍心说给我受苦。在家庭方面,既已到了把老屋字契到处借钱度日的情形,在我又还是如此胡作胡为,即或把我送进中学又有什么益处?不过见到我就是这么离开了家中一切的人,为我到外面以后生活着想,却伤心到极点了。    
    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儿,也得为命运卷到生活旋涡里来,尝味那生活的苦辣,在我自己倒正因为小却一点不知道!如今却只给我痛哭到这回忆上。有人从大族中把家从中落到破产么?有人在小孩子时正当着这个顶坏的命运么?从这个来的,他都能体会到那种情形。我的家,在我出世那一年,是还正给爹爹大抖特抖,让一个姓庞的抚台到家为我取名的,谁知这个名字却在他十四年后给人作副兵喊叫用!在口北的爹爹,也许还正在儿子身上做着那好梦,谁知儿子却应在十五岁以前来把时间消磨在供人使唤的工作中?    
    我当时,虽然不明白这一离开家中是怎样为难,在我前面等候我的又是一些什么,然而见到母亲的伤心,我也再不能忍我的眼泪了。我只明白母亲的泪是为我流的。母亲在儿子离开家中时,所有的爱是再不能用到眼泪的以外事物上了。在我弟兄姐妹中,我永远是给母亲难过。我的病体,我的行为上错误,以及我的好象对家中也特别爱的厉害,一直买得了母亲的眼泪十一年。离开母亲十一年,我从我自己的行为上看,就知道母亲没有一天不是用眼泪洗面。生活既是这样难,我又是这般无用,一时要同母亲在一起又总不容易,我不明白在我同母亲的命运中,还应给母亲以多久流泪!娘,我想起你,我要努力活下来了。这世界上还有你这样一个人,我就应当活到这世界上了。我不要一切,只愿意将一切所得贡献到你面前。我好好的作人,我找钱,我找名誉,都只是想把这些来给娘赔偿那因爱儿子而流得太多的珍贵眼泪!但愿能够从这些事上赎我所有的罪过万分之一,我就死得了。作儿子的即或永远是穷困下去,让娘长此随到亲戚飘荡,但娘你所给我的爱,我却已经把它扩大到爱人类上面去了。我能从你这不需要报酬的慈爱中认识了人生是怎样可怜可悯,我已经学到母亲的方法来爱世界了。


第四部分 说故事人的故事第22节 卒伍(4)

    我是终于就把母亲同姐用眼泪洒在上面那小小包袱背起,来到世界上,混入人群中,参加人类的活动,为扮演这时代人类的百年悲剧的角色一员了。    
    以后为生活的变动,把我揪过来,抓过去,无抵抗的就到了今天。    
    当时我见到大姐为我把包袱裹好,就想睡。洗了一整天的澡的我,一到夜来不拘什么重大事情我仍然需要的是睡!我哭也哭倦了。我在母亲未让我上床以前,已经就在母亲膝边从哭泣中把眼睛闭上了。    
    听到大姐喊我,又听到母亲叹气。    
    “让他去睡好了。这是只有这一次在家中放肆,回头就要随到军营中喇叭作一切事的人!”母亲似乎见到我这情形还作着苦笑。    
    为了预备明天的早起,这次是同大姐在一床睡。到上床,又似乎心中有事不能即睡,就听到母亲同大姐讨论我的事情,到后我且听我那只大蛐蛐在瓦上得了露水的叫声,那已经是在梦中,大姐什么时候睡,母亲又在什么时候睡,我全不知道。    
    醒来,竟是为大姐摇醒的。    
    我还以为是当夜,第一次明白的是,的的确确那蛐蛐用极大的声音正在叫。    
    “天亮了吗?”    
    “不,你起来的了。你是就要动身的人!”    
    我记起我是即刻要离开这个地方的人,心上便忽然加上一件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东西坠在心上发沉,在床却啜泣了,从此以后要自己擦这眼泪了,从此以后要自己穿衣服了,还有从此要……    
    “大姐,我不想去了!”    
    “我们也并不想要你去,但是你应当知道娘的苦处……”    
    起身了,第一件事是见到这陪我出门的包袱。包袱是大得可笑。    
    我也不明白我的包袱里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只是我嫌这包袱重了点,因为要自己背就不很愿如此重。    
    “大姐,”我同这个代理母亲一样的姐姐商量,我说,“似乎太大了。”    
    “不。这个时候就快要冷起来了,你在冷天怎么不要棉衣?”    
    “我背不起,那又怎么办?”    
    “试一试,试一试。”    
    我于是就来试背这个包袱。包袱比我的腰大两倍,放在背后就如奶娘背小孩。我自己好笑这个奇怪的东西,我说,“我不要!”    
    “这不能说不要!你不是做客,是出门!”    
    “那么,今年不回家来过中秋节了吗?”    
    “你可以转家过年,到过年时莲姑的妈总要回家的,你就跟到她转来。”大姐一面安慰我,一面为把包袱中一件缎子马褂取出,说:“这个不要倒可以。”    
    在把包袱重新打好时,天已经快见亮了。母亲问大姐是不是已经天亮,大姐却要母亲莫忙到起床。其实母亲似乎就整夜不曾合眼。    
    起了床的只是我同到大姐,还是大姐去喊张嫂起身烧水,到水烧好洗过脸以后,母亲同外祖母全起来了。    
    外祖母却扯我到另一个地方去,幽幽的同我说:“乖,要走了,我不知还能见到你不?且去你娘面前磕两个头,你是太麻烦到她了。你这次出门,她的心也是在你身上!”往日外祖母从不说这些话,这时把我感动得太厉害了,我就扯着老人的围腰擦我的眼泪。    
    我照到她说的话,到坐在一张琴凳上为我搓那草鞋上的耳子的母亲身边去,我只能说“妈”,就哭倒在她脚边。    
    母亲却是强忍悲痛,哽哽咽咽的,说:    
    “这时是到别人处去当兵,再不要象在家中淘气了。到家中挨顿打不什么要紧,到外面去淘气闯了祸,犯了军纪,那就非常丢家中的丑。你应当记到从前莲姑的爹是帮你爹当过差的人,这时你却去侍候莲姑,再不要以为是在家中的情形了。你好好的去作一个正派人,则我们也就非常放心!这一去,又并不是要你升官发财,只是你若不是这样改变一下生活,你到家中也只有一天一天变坏。你也不要抱怨我,说我不送你读书,你是永远与学问不会发生感情的人了。你好好的去自己在你命运上作人。家中这一栋房子至少也总还可够支持五年。你能在五年六年后有机会能救济到我同你九妹,那自然是好。若你仍然这样脾气,我也只好看你大哥同你爹去了。……”    
    “娘,我全记得到。”是的,我真一世也不会忘记母亲这话!母亲把我看透了。母亲知道我处比我自己知道的就还要多。我对母亲给我的一切只有感激。母亲给了我的新生机会,我对这第一段到世界上的机会就非常感谢母亲!    
    我跪在母亲面前,让这个好人来教训我,我把一个字一个字安置到心上,我告她我是决不会忘记。我综计我在这个好人身边十四年,只有过这一次是规规矩矩听过她的训戒。我只有这一次觉得我应当要遵守人家的话作人。就是这一次,以后这好人的脸,每一次为我想起,我眼睛就要红!我真能听娘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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