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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什么事情是有趣的,什么事情是不大有趣的,她能分辨得清清楚楚。这使得小芳的爸爸很欣赏她,说她聪敏。在夏天的晚上,大家在後门口乘凉,这位滑稽角色有时会说一些故事,吸引了大人和孩子,笑声总是此起彼落。最终,他常常摸着米尼的头,说米尼笑得最在门槛。这位滑稽演员,在江湖上走了多年,运气一直平平。他的幽默才能,始终不能受到赏识,总是被派演一些小角色。而他并不费力地就将这些小角色演得惟妙惟肖,赢得意外的效果,於是就被认定是一块天生的小角色材料。渐渐地,他就将他在舞台上得不到使用的才能运用到日常生活中来,成了一个老少皆宜的滑稽角色,给人们带来了无尽的快乐。谁家婆媳生气,谁家夫妻吵嘴,人们就说:去叫小芳爸爸来。而小芳爸爸果然来了,只在门口一站,吵嘴和生气的人就眉开眼笑了。他有时候会说一句很奥妙的话:“不是我有趣,是大家要我有趣。”他曾经带米尼和小芳小芬一起去看他们剧团的戏,看完戏後,米尼的感想是:这一台戏都不如小芳爸爸这一个人有趣。她将这话对他说了,他听了竟有些激动,眼睛都湿了似的。他久久没有说话,用手抚摸着米尼的头,米尼也没有说话。从这以後,米尼在心里就和他很亲。
米尼给她的同学们讲的笑话,大多是从小芳爸爸那里批发得来的。小芳爸爸就像是她的快乐的源泉似的,任何愁惨的事情到了小芳爸爸面前,便全化为快乐了。有时候她在心里暗暗地想道:如果小芳爸爸是她的爸爸就好了。她自己的爸爸,还有妈妈,是什么模样的,却已经被她忘记得一乾二净。只是他们所在的香港,使她感到神秘,小心里隐隐地还有些虚荣。当她为自己家庭不够完美以及不够富有而感到自卑的时候,她就以这个来安慰自己。她想:我的爸爸妈妈在香港!香港,你们去过吗?可是,哥哥却绝不允许家里任何人提起香港。她心里笑话哥哥:难道你不是吃香港的吗?嘴上却不敢露半点。哥哥是唯一使她敬畏的人,这一辈子里,她不记得她还敬畏过别的什么人了。於是,她只得将这点虚荣埋藏在心里,当有人问及她的父母时,她就大有深意地沈默着,然後略略有些悲戚地说:“不知道。”同时,她还找了一个时机,与全班嘴巴最快的女生海誓山盟,将这秘密告诉了她,并说她是这世界上唯一知道秘密的人。仅仅到这一天的下午,这秘密已经人所周知。於是,她便对那女生说:你做了泄密的叛徒,我从此再不能相信你了。就此和这个她并不喜欢的女生绝了交。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米尼的爸爸妈妈在香港了。到了文化大革命,就有同学站出来,要米尼和父母划清界限。米尼回答道:“可以的。不过,请人民政府付给我生活费。”後来,有同学大约去做了一番调查,查明米尼的父母在香港是城市贫民这一档的人物,也是劳动大众,不属革命的对象,就不再找米尼的麻烦。而米尼却隐隐好像受了一个打击,自尊心受了挫伤,见了同学反有些躲避了。自此,同学们提起米尼的父母,也换了口气,先是说:“米尼的爸爸妈妈在香港,”然後说:“但是,”“但是”後面是省略号。米尼听到了,就在心里冷笑:无产阶级要不要翻身了?也有多事的没有眼色的人跑来邀她参加革命组织,她笑 地谢绝了。她说她觉悟不高,生怕站错了队,听说现在革命队伍有好几支呢!人们听出她话里的骨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走开了。
七○年,米尼要去安徽插队落户了。走之前,她对阿婆说,她不在家里吃饭,应当把她的那份生活费交给她。阿婆恨恨地望着她,心想自己千辛万苦,竟喂大了一只虎,停了停才慢慢地答道:人家都是吃自己的呀!这时候,哥哥在江苏溧阳的农场劳动锻炼,每月已开始拿工资;姐姐早一年就分在了工厂,也有了铁饭碗。米尼当然听出了这话里的潜台词,不由恼羞成怒,涨红了脸,而她立即压下了火气,反笑了起来,说:假如爸爸妈妈愿意给我饭吃呢?阿婆说不出话,脸皱成了一团。这些年来,儿子媳妇按期地寄钱来,她总是扣一些钱存着,以防不测。开始这钱是为了孙儿孙女,怕他们生病。慢慢地,孩子长大了,这钱就有些是为了自己的了。她渐渐地很怕自己生病,又怕自己会老,她觉得自己已到了朝不保夕的年月。在这茫茫人世上,唯一可使她感到安全的就是这些燕子衔泥一样积蓄起来的钱了。钱一点点积多了。她却反而觉得不够了,她积钱的热情日益高涨。孙子在农场,自己的工资足够养活自己了;大孙女一月十八元时,她并不说什么,待到第二年拿到二十三元了,她便让她每月交五元作饭钱。哥哥本来就忌讳香港来的钱,盼望自食其力;姐姐由於麻木,对什么都浑然不觉;米尼却将端倪看得很清,经常生出一些小诡计,迫使阿婆用钱。阿婆越是肉痛,她越是想方设法去挖阿婆的钱。看见阿婆脸皱成一团,她心里高兴得要命,脸上却十分认真,殷殷地等待阿婆的答复。阿婆说:“给你一个月十块。”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十五块,出口时却成了十块。米尼以这样的逻辑推断出了十五块这个数位,又加上五块:“每月二十块。”她说。阿婆就笑了:“你不要吓唬我啊,二十块一个月?到乡下是去劳动,又不是去吃酒。”米尼就说:“那也不是命该你们吃肉,我吃菜的。”她的话总比阿婆狠一着,最後阿婆只得让了半步,答应每月十七元。米尼心想不能把人逼得太紧,就勉强答应了,心里却乐得不行,因为她原本的希望,仅仅是十元就足够了。从此以後,爸爸妈妈从香港给阿婆寄钱,阿婆从上海给米尼寄钱,插队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王安忆《米尼》
米尼到上海的第二天上午,就穿了紫红的罩衫和海军呢长裤,还有一双铮亮的牛皮高帮棉皮鞋,按了阿康给的地址,去找阿康了。
路上,她也想过,如果这是一个假地址呢?在以後的日子里,米尼发现,当时她这样想是有道理的,冥冥之中,她就好像是知道了一些什么,她知道一些什么呢?
她乘了几站无轨电车,就到了地址上写的那条马路,她顺了门牌号码依次走过去,见地址上的号码所在是一家日用百货商店,心里不由一惊。可再一定神,见地址上注明的是三楼,便从商店旁的弄堂穿过去,走到了後门。後门开着,她走进去,上了漆黑的狭窄的楼梯,她忽然就像做梦似的,她想: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心里忐忑不安。
她对自己说:她和阿康分别仅仅只有二十四小时啊!可是二十四小时前的事情却恍若隔世。楼梯黑得要命,伸手不见五指。忽然间却有一线光芒,左侧墙壁裂开似的启了一道缝,一双眼睛在注视她,原来那里有一扇门。米尼几乎魂飞魄散,可是这时候她有一个非常清晰又非常奇怪的念头,那就是:再也不可能回头了。於是便镇静下来,向上走去。
阿康家住在三层阁上。一个老头出来开门,他穿一件洗白了的中山装,胀鼓鼓地罩着棉袄,扣着风纪扣,戴副白边近视眼镜。他说:“你找谁,同学?”米尼听了这称呼就想:怎么像个教书先生?脸上却微笑着说:“我是来找阿康的。”他略略一皱眉,又问:“你找他有什么事吗?”米尼很不好回答地停了一停,然後就说:“我们约好的。”“在什么地方约好的?”那教书先生再问。米尼心想:难道是包打听吗?样样都要问。见她不回答,老头就说:“如没有什么事情,就回去吧。”说着就要关门。米尼一急,就有了主意,说道:“我是和他一个厂的,昨天一部火车回来,说好了今天和他碰头。”老人就有些疑惑,说:“一个厂的?难道也是技校一起分过去的?”米尼笑了:“我哪会是技校的呢?我是插队的,刚刚招工上去。”老头心有存疑,米尼的话又滴水不漏,就说:你等一等,转身进去,把米尼留在门口。米尼想:这是哪一座菩萨啊,这样的难见。她又暗暗好笑:阿康你原来住在这样的地方,而心里却觉得阿康更亲切了。
这时,老人回来了,没说什么,只把门拉大了一些,示意她进去。进去是板壁隔起的过道,过道上有水斗,煤气灶,碗橱,有两扇通向房间的门。老人替她推开左边的一扇,阿康正坐在床沿上穿裤子,看见米尼,就说:“这样早就来了?”米尼听了这话,隐隐地有些受打击,就说:“也不早了。”阿康套上裤子,下了床,站在床前系皮带。米尼嗅到被窝里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男人的气息,有些激动。阿康说:“你坐一会儿,我去刷牙。”然後就出了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透过薄薄的板壁,米尼听见那老头在问阿康:“她是你们厂的同事吗?”阿康回答说:“不是,插队的。”老人又问:“在什么地方认识的?”阿康说:“轮船上!”“怎么一认识就到家里来找?”老头追问。阿康说:“明明是你放进来的,倒推卸责任。”老头就说:“阿康,我和你说——”说什么呢?却什么也没有说。米尼掩了嘴笑起来,觉得阿康的回答又机智又有力。而且,她和阿康无意间联合了一次,和那老先生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很成功。米尼一个人在房里等待了很久,她看看床上乱糟糟的被窝,床下横七竖八几双旧鞋子,桌子上的烟灰缸,一本《三国演义》,一个旧的地球仪,样样她都觉得新鲜,而且很亲切。阿康终於梳洗停当,并且吃了早饭,带了一股“百雀灵”香脂和大饼油条的香味进来了。只一天一夜之间,他的皮肤就又白净了许多,头发黑黑的,搭在额前。他只穿了毛衣的肩膀和身躯,又结实又秀气,腰身长长的。他朝米尼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然後就走到床前叠被子。米尼望了他的背影,眼泪涌了上来。她伸手从背後抱住了他,将脸贴在他的背上,说道:“阿康,我要跟你在一起,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的。”阿康怔了一会儿,又接着把被子叠完,掸了掸床单。米尼反正已经豁出去了,她将阿康抱得更紧了,又一次说:“阿康,我反正不让你甩掉我了,随便你怎么想。”说罢,她泪如雨下。阿康不禁也受了感动,轻轻地说:“我有什么好的?”米尼说:“你就是好,你就是好,你就是好。”阿康就笑了:“我又不是『文化大革命』。”那时候有一支歌,歌名叫作《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米尼噗哧一声也笑了,松手去擦眼泪。阿康趁机脱出身子,在床沿上坐下。米尼走过去挨了他坐下,柔声说:“你比文化大革命还要好。”阿康说:“你不要这样说,你这样说我倒不好意思了。”米尼说:“你不要客气。”阿康说:“我不客气,是你客气。”米尼抱住他的头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反正喜欢你了,你是赖也赖不掉了。”阿康说:“我没有赖。”米尼歪过头,看牢他的眼睛,说:“你喜欢我吗?”阿康沈吟着,米尼就摇他的身子,说:“你讲,喜欢还是不喜欢?”阿康说:“你不要搞逼供信呀!”米尼就笑,笑过了又哭。她想:天哪,她怎么碰上了这么个鬼啊!她心甘情愿输给他了。他们就这样 磨到中午,那老头就在门外说:“阿康,你的客人在这里吃饭吗?”这话显然是逐客的意思了,可是阿康却说:“要吃饭的。”老头咳嗽了几声,走开了。米尼掩嘴笑着笑着眼泪又落了下来。她就在阿康肩膀上擦眼泪,阿康心有点被她哭软了,嘴里却说:“你不要哭了好吗?我的毛线衣要缩水了。”
吃过中午饭,两人就出门了。老头追到门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阿康说:“随便什么时候回来。”米尼笑得几乎从楼梯上滚下去。两人一部车子乘到外滩,顺了南京路从东往西走,一路走一路吃东西:冰砖,话梅,素鸡,小馄饨,生煎包子。这一次是阿康付钱,下一次就是米尼付钱。阿康问米尼,插队的朋友怎么会有进账?米尼笑笑,说:“你别问了,反正不是偷来的。”阿康忽有些不悦,沈默了一下。当时,米尼不知道阿康为什么沈默,以为自己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不高兴了,就提议到人民公园去坐坐。两人进了公园,找了条避风又有太阳的长椅坐下来。这时候,米尼就慢慢地将自己的事情讲给他听,告诉他,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在香港,每月有钱寄给她,所以——她温柔地看看阿康——即使是她一直插队,一直抽不上来,也不要紧的。她自从插队以後,一直在存钱,现在已经有这个数了——她作了个手势。阿康表情淡漠地看看她的手势,笑了笑,没说什么。她将头依在阿康肩膀上,说,将来有一天,他们都能回到上海,有一间房间,阿康现在的房间就很好,买一套家具,买一对沙发,一盏落地灯;白天他们乘公共汽车去上班,他们都有月票,单位里给办的;晚上回家,看看电影,逛逛马路;然後就有一个小孩——说到这里,阿康就问:哪里来的小孩?谁家的小孩?我和你的呀!米尼说。叫什么名字?他又问。随便你呀!米尼摸摸他的青青的下巴。阿康就说:不要起名字了,起个号头吧,就叫阿康两号。米尼说,叫起来像一只农药或者一只稻种。阿康说:好,请你再讲下去,阿康两号以後怎么了。米尼接着说——阿康两号长大了,有一天乘火车去杭州游玩——不对,是乘飞机出国,到阿尔巴尼亚访问,阿康纠正道——是我弄错了,对不起,阿康两号在飞机上认识一个女的——翻译,是翻译,阿康说——阿康两号请她吃了一粒糖——不对,是一粒麻栗子,阿康说。麻栗子通常是指用中指的关节叩击一下,叩击的部位一般是脑袋——後来,阿康两号就和她谈朋友了。谈朋友的过程不是那么顺利,因为追求阿康两号的人非常多,当然那女翻译的追求者也很多——比阿康两号少一点,阿康说——一样多,米尼说。阿康正色道:你怎么吃里扒外?阿康两号是我们的小孩,你为什么倒要长别人的威风?米尼就让步了。等到阿康三号出生的时候,天暗了,黄昏来临了。他们说,差不多了,我们好退休了,就站起来,准备回家。两人从长椅上站起来时,忽然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阿康承认他开始有一点点喜欢米尼了,虽然米尼不好看,却倒是很聪敏。米尼说:女人的漂亮是钞票,用得完的;女人的聪敏却是用不完,而且越用越多的。阿康就问:那是什么呢?难道是印钞票的机器吗?米尼感动地抱紧了他,喃喃说道:和你阿康头号在一起是多么的开心啊,永远不会不开心了。他们出了公园,还不想回家,就继续在马路上逛,看了一场电影:《智取威虎山》。电影散场,已是晚上十点了,街上行人很稀少,路灯暗淡。他们在一根电线杆子後面又拥抱了很久,才终於分开,各自回家了。
以後的三天,他们都是这样度过的。每天早晨,米尼就来到了阿康家的三层阁上,然後或是在房间里 磨,或是出去逛马路,深夜才归。第三天的晚上,他们在人家的门洞里纠缠了很久,依依不舍,末班车都要错过了的时候,米尼说:我实在和你分不开了,要分开只有死路一条了,你去和你爸爸妈妈说,我们要结婚。阿康说:结婚是一件大事情,要办各种手续,不是说结就可以结的。米尼说:不结婚,我们晚上就要分开,住到各自家里去,就好像住男女宿舍一样,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阿康说:关键就在这里,其实我们只要可以不分开来,结婚不结婚是无所谓的。米尼说:你有什么办法,快说出来呀!阿康说:其实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米尼说:你快想啊!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啊!阿康想了一会儿,然後说:我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办法呀!两人都非常绝望,觉得他们是非常非常的不幸。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三天,马上就要过年了,不料却有了办法。阿康在宁波乡下的阿娘死了,他们全家要去奔丧。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阿康冲开水的时候烫伤了脚,他把开水冲到了自己的脚上。他就可以不去宁波了。这样,米尼就可以和阿康一起住至少一个星期。米尼想:这才叫天无绝人之路呢!也是我们有缘份啊!她又很感慨。她预先就和阿婆说,从某一天起,她要和同学去苏州玩,要玩一个星期左右。阿婆说:正好是你哥哥要回家的这一天,你怎么要走?或者晚几天走呢?米尼说:要我晚走可以,不过这几天我不交伙食费,好不好?阿婆脸一红,悻悻地走开了。每次回家,阿婆都先要与她算一笔细账:她在家的期间应按什么标准交纳饭钱;而她带回家的土产,又应按什么价格销售给家里,这两项再作一个减法。米尼常常想在计算上使个计谋,或多进一位或少进一位,可是阿婆越来越精于计算,她的阴谋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