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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领导小组,他哼起了一首曲子,是圣桑的《天鹅之死》。
他的行为骇人听闻,引起全厂公愤,是可忍孰不可忍?毛主席常用的句子与句式已经家喻户晓,溶化在血液里落实在口头上——虽然没有几个人读懂了这句并不艰深的半文言,大多数人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是可以忍受的抑或不可以忍受的呢”,而原意其实是反话,“是”是代名词,原意是“连这个都忍下来了,还有不可以忍受的吗?”呜乎,哀哉,尚飨。不仅是领导,就连临时工也认定米其南的向无产阶级专政挑衅的行为是不可忍的。工厂大门上悬挂着两丈宽的横幅:“粉碎右派分子米其南的猖狂反扑!!!”工厂确实变成了与米其南决战的辽阔战场,变成了血战到底的火线。
……如此这般,这是米其南的生涯中的第二个谜。他并无不满,并无不忿,反正大家都认为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看来他也就一定是的了。大屁股女生的哭叫使他感到了自己的流氓性,全厂职工的义愤使他接受了自己的右派性。反正他已经当过作家了,他的《短跑运动员之死》堪称绝唱,音乐里有《天鹅之死》,文学里有米其南的《……之死》,花开并蒂,枝结连理,对对双双,天造地就。他就这样地达到了人生巅峰,风光过了,燃烧过了,情发过了,潮涨过了。各人有各人的辉煌,歌德伟大一生,曹雪芹辉煌身后,茅盾又
是作家又是文化部长又是全国政协副主席,浩然永远不会忘记,人民也不会忘记他的《艳阳天》与《金光大道》,独领风骚,十年绝唱。而他米其南在全厂职工的愤怒中享受了他一生中的巅峰体验,电闪雷鸣,刀枪斧钺,千夫所指,十目所视,死而无憾。
其后的强迫劳动也好,低(粮食)指标也好,三天两头的批判斗争也好,降级降薪也好,取消或减少休假也好……他颇有几分含笑俯首,暗中得意,逆来顺受的意思。随他去,压根他也不懂政治,无兴趣于政治。共产党能把中国这个烂摊子收拾成那样,他心悦诚服。戴上右派帽子后的干活、吃饭、睡觉、低头、听喝(喝令、喝斥、喝呼等)的日子他也无所谓。反正已经都承认他是作家了。于是每次思想汇报他都检讨自己的“作家”包袱,作家“优越感”。他的检讨使众人感到无法容忍,恨不得扇他两个耳茄子:“你丫挺的都什么份儿上了,还张口作家闭口作家呀!”你越急越气他就越得意于自己的最后两篇作品,他相信这两篇作品的内容与背景早晚会使他名扬海内外,风流传千古。
然而也有遗憾,有惦念,就是那个练虎伏的丰满足实的女生。与她相比,他虽然俊俏,却瘦小了些、孱弱了些。只是体力劳动变成他的主要生活内容以后,他才体会到那种夜叉式大虫式的女子的好处。才劳动了三天,他的手指头就变得粗壮多了,他的一切器官都在变粗变壮,毛主席的政策天恩浩荡!他需要的正是力量、块头、重量、面积和体积,弹性、韧性和厚度、深度、浓度、尤其是热度和烈度。她在他吻了她的额头以后又哭又闹,其实她想的、闹的、要的不就是他的**吗?而他想的、虽然不闹虽然躲避实质上却是梦寐以求的,为了它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不就是那个什么吗?他本来事前有机会,有必要,事后有机会,有必要与她结合融合交媾豁出羞豁出疼豁出死豁出被戴上流氓坏分子帽子就地枪决。那样枪决了也不算枉活一世。然而他……一片空白。。
在他被工厂赶出来,到了江南从事无冬无夏无忙无闲的水稻田作业的时候,在食不裹腹,衣衫褴缕,蓬首垢面,腰痠腿木,眼直颈硬之际,他不再关心文学,不再思考艺术,不再惦记父母(在大跃进的年代,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也根本不考虑前途,不考虑自己的存在与处境。行了,他的文学灵气已经基本散尽,他的俊俏和温柔已经是陈年往事。剩下的唯一吸引他活下去的光点就是那一件事,他还没有做过体验过得到过温暖过满足过一次,他唯一的生命体验只有膨胀,只有干枯,只有悬空孤零零,只有僵硬干巴巴,只有没有着落的劲力和劲力造成的痠乏,只有向空气发威的高射炮和把自身烧毁烧尽的炸药烈火,只有向着悬崖石壁撞去的钢钎撬棍,乓乓乓乓,乓乓乓乓,他每天想,他每天烧,他唯一的出路是自己撞死自己。
1960年深秋,有一次他和一批与他同命运的人得到了一个因为秋雨连绵而休息半天的机会,他被委派去一个距他们的农场十六公里的乡村合作社门市部买散装白酒。雨天来回走三十二公里,这虽然很苦,但是他乐于接受这个不是来自领导而是来自同病相怜的难友的委托,他乐于在凄风苦雨的泥泞中择路徐行,心事若有若无,心情若悲若痴,腹内若饥若饱,四顾若白若黑,“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像李商隐的诗,又比李商隐乐观粗野得多,此中滋味,倒也难得一遇。
在卖酒的地方他遇到了一个轮廓庞大而骨瘦如柴、面有菜色的中年女人,他看了她一眼几乎叫了起来,她长得太像那个练虎伏的被他吻过额头的女同学了。他叫了一声“你……”,他看到了那个女子的茫然的神色,他再也受不了了,他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他只想立刻抱住她。中年妇人正在与卖酒的一位服务员说话,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有点低哑,有点粘连,让他想起江南吃的糯米粘糕和芝麻酥糖。但是芝麻酥糖太甜了,他马上想起了一枚大圆茄子,他为什么想起茄子,他不知道,但是他确实想起了茄子,穿着深色罩衣,白色的、带着一点点籽粒的瓤子,又软,又硬,又潮又润,又腥又甜,又圆又鲜。
女子说的话断断续续,气不够用,他判断着。由于粮食不够吃,这里的农业人口粮食指标太低了。而她本来应该吃得很多,长成一个丰满的大块头,长成半座山长成一只肥羊的。
他拿着一个当时算是新潮的白塑料大醋壶,买了三公斤散装白酒。他已经很饿了,他买了两块二两一块的所谓牛舌饼。大概原来这里是卖烧饼的,但是烧饼是要在表层抹上一点芝麻的,而自从大跃进大天灾以来,芝麻不好找了,原来烙烧饼的人便发明了牛舌饼,除了面粉和一点盐以外,什么额外的材料也不需要。
他慢慢地闻着牛舌饼的香气,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急于吃掉,呆会再吃,一定要闻够了香味再细嚼慢咽,如果按正常速度吃,他用三四分钟就会吃完这两块牛舌饼,那就太惨了,太快了,肠胃根本得不到饱的感觉,连进过食的记忆也不会留下。只有把牛舌饼闻成醇酒,看作鲜花,嚼成烂泥,把烂泥嚼成泥浆,把泥浆嚼成稀汁,把稀汁嚼得无影无踪,羽化登仙,泻地无迹,庶己算吃了点东西。
他嚼了一口牛舌饼,他抬起了头,他看着苍白的女人用怎样的目光看他的牛舌饼和他的吃相,他心痛得要命,他暖热得发烧,他决定不吃第二块牛舌饼了。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五章(5)
他拿起没有吃的完整的牛舌饼向那个女人一晃,再使了一个眼色,女人跟上来了。
……后来的事他忘记了,他大度地气贯山河地把手里的牛舌饼给了这个饥饿的女人,女人疯狂地吃起这块饼来,他像疯子一样地叫着“姐”抱住了她,他忘记了后来的事。反正是一片阴霾,一片泥泞,一片疯狂。那天晚上他很晚很晚才回到了劳动的处所,他空腹喝了许多酒,酒也是粮食,他们都相信,虽然这种散酒只是秫秸杆造的。醉酒之后,他去到厕所,抄起准备好了的剪刀向自己的物件铰去。
是剪刀质量太差了?是他其实下不了那么大的决心?他铰得自己杀猪般嚎叫起来,但是家伙上没有剪出一道口儿,更没有出血——倒是流了一手的尿。他的惨叫也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因为他与大家一样,已经被秫秸提炼出来的酒精击中靶心,人们又哭又叫又跳又闹,疯闹中,只留下了一点绝对的清醒,即使鬼哭狼嚎,也没有一句政治上不正确的言论,只有自我批判,自我嘲讽,互相戏弄直至谩骂,还有掏心倾肺的对于党的歌颂。一位“难友”喝多了以后,一面喊着万岁一面打自己的嘴巴子。
就在这个时候给他摘帽子的报批件批下来了,同时来了调令,电影制片厂调他去参加一个创作组,虽然是叨陪末座。与他合作过的导演,向他“借”走了他本应得到的三千元片酬中的两千五百元,却一直惦记着有机会的时候帮助他。不算不著名的导演是文艺界一个以思想开明著称的大人物的儿子。全靠来头不小的导演没没无闻的米其南才搭上了反右运动前“青年作家”的最后一班车,才即使当上了右派也还有作家的桂冠可以自我欣赏。导演声称自己要借两千五百元钱买一套荣宝斋出品的木板水印明清画册孝敬他的老爹,敬爱的文学青年导师。理由高雅,钱数合适——钱再多米其南可能出不起,钱再少不值出口一借。导演来历不凡,活动能力也极强,他对米其南关照有加,从上级那里得到了口风,就是说只要把米其南的名字放在最后,或者他可以起另外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笔名,或者更好他可以不署名,他就照样可以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照样为社会主义的电影文艺事业服务。
这样,米其南的钝剪子铰“老二”事件就没有受到追究,他的这一不凡事迹遂意作为醉后疯闹蒸发。米其南回到城市,回到电影厂,甚至他又是意气风发,美梦连连,天真烂漫起来,于是有了《踌蹰的季节》里的大同酒家民间小作家们的一厢情愿的晚餐。当然这个晚餐比正经的部级单位中国作家协会的外事宴请差远去了。直到1962年十月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即北戴河会议,即号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那次历史性会议召开以后,米其南之流又仓惶地被轰出大城市,重新下乡劳动,被称作“回锅肉”。那次会议之后,政治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然后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然后“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始了“新的历史时期”……
米其南是在轰轰烈烈的文革当中结的婚。居然有一位乡间中学语文老师追求他,再加上热心的农村干部非给他介绍这个“对象”,从介绍对象这件事当中米其南体会到在农村与在城市人们判断标准是不同的。在城市,他已经是不可接触的贱民,而在农村,人们不相信那些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例如政治帽子。又追求他又(他以为是)找人来说合的女教师比他小六岁,淡眉细眼,小鼻孔小嘴,细碎的牙齿使米其南想起黄鼠狼,稀疏的头发使米其南为她年轻时候的缺少营养而哀伤。她一心热爱文艺,崇拜文艺家,压根不在意右派乎左派乎人民乎阶级敌人乎,而米其南倒是始疑之,继说服之,他一再向小六儿(这是米其南给她起的代号)表示他的处境已经很不妙,实不应该再给她带来阴影。所谓不妙与阴影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但是他以为小六儿能够理解,其实后来证明她一点也不理解。城市人的妙与不妙,光明与阴影,农村人是懂不了的。淡眉细眼发育不良所以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教师硬是在他糊涂麻木之际嫁给了他。
新婚之夜他忽然想起了那把钝剪子。就在夜兰人静,宽衣解带,凤凰于飞,身体的各部分叠印重合,即将鱼水交融的那一刹那,他失声惨叫,家伙物件,奇痛钻心,任何事情都做不成了。
小六儿文静得心疼煞人。她悄无一语。照旧搂紧了他,与他细声细气地说话。甚至向他背诵普希金的爱情诗《我想起那美妙的一瞬》,小六儿说:“这就挺好,这就挺好……”说得米其南泪如雨下。也许正是这个时候,米其南承认自己确实爱上了她。
五天以后,生米才做成熟饭。小六儿哼哼唧唧,反而哭泣了一场。她表示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深入,她不舒服,她害怕,她受不了,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好。一面哼哼唧唧一面又背诵林黛玉的《葬花词》,米其南觉得尴尬,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摧花者、毁花者、谋杀者,觉得热爱文学如果热爱到一面做爱一面文学,那着实令人后背起棘皮疙瘩……做爱就是做爱,文学就是文学。文学不是做爱,做爱也不是文学。虽然做爱需要文学的美化,文学需要做爱的充实。文学毕竟太抽象、太高雅,太朦胧,太脑力劳动了。而做爱是体力活,是器官
操练,是具体行为动物行为,是下里巴人大众文化,与其说是诗学对象,不如说是医学妇产科泌尿科的研究对象。女子无才便是德,信然,他其实还不如娶那个为了一块牛舌饼就委身于他的村妇,他也许真正应该娶一个文盲,最好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屠夫之女。他们的做爱带来的应该是杀猪的快感。
我再也不会自己骗自己,自己毁自己啦。他淡淡地说。就因为我想的太多,爱得太多,才到了如今这一步!
小六儿最喜欢与他交谈的是:“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米其南骇然,他想说咱们之间开始并没有爱情,如果有爱情何必还托人介绍?他不敢这样说,他设想如果他这样说了也许小六儿立即晕死过去,血管迸裂,魂归离恨天。他也不敢说是他新婚第一夜发作了癔症之后,她的大度,她的天真与纯洁才激发了他的爱情。都什么份儿上了还谈爱情,他恶心。
当然杀猪也需要激情,吃红烧肉人们更不乏激情,然而还是饶了我吧,请不要在杀猪与吃红烧猪肉的时候背诵诗篇。
后来他们的生活和谐多了,但是每当交欢以后,小六儿都要谈体会,都要重温一些诗文,都要讲一些“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永为夫妻,永不分离”之类的热情话语。而此时多半是米其南似睡非睡之时,刚刚入睡就被小六儿的情话扰醒,米其南感到的是真正的恐怖,他对小六儿的情话的反应常常是浑身发抖,一头冷汗,有时候还伴以用剪刀饺物件时的惨叫。就是说,小六儿情话喁喁,幽思绵绵,换来的是米其南克郎猪一样的鼾声,小六儿激情澎湃,热气涌腾,得到的是鼾睡中的米其南的突然一声惨叫。
于是,小六儿吞声饮泣,淅淅沥沥到天明。而米其南一会儿熟睡如死猪,一会儿一头冷汗,一会儿浑身发抖……他又几次萌发了动用剪刀的念头,终于未果。他发现,爱文学是真正的病,爱文学比“搞文学”可怕多了。“搞”文学的人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爬格子,要准备稿纸墨水钢笔钉书钉还有信封和邮票,要和邮递员、编辑、评论家和领导打交道,要吃饭拉屎洗澡扫地与配偶云雨成欢,要从事许多非文学事务,他们其实牛皮不到哪里去。而某些爱文学者视一切非文学物件如寇雠,甚至视“不搞文学者”不懂文学者如杀猪杀人的屠夫,他们她们哼唧唧地做爱前后唠叨不已,牢骚不已,酸文假醋不已,最后恼了,暴怒不已。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六章(1)
往后的岁月里米其南还发现:有一两名爱学样也爱炫耀自己的后天另类选择的“精英”,拼命表现自己的郁闷与忧思,表现自己与父兄毫不相干与社会背景毫不相干,与海外同胞一样地原汁原味;他们听了一个在解放区流行起来的“搞”字也会痛心疾首,痛不欲生。听了“搞文学”“搞创作”这样的把搞字与高贵的神圣的文学创作连缀起来的短语,他们的感觉就像自身与文学同时被硬梆梆地**(语出《红楼梦》)了一样——说不定会一剪刀真的把不知是谁的家伙剪干净。
真正新的历史时期开始了,米其南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汤锅里拔净了羽毛的公鸡,当然也没有了冠子,没有了尾巴,没有了翅膀,没有了爪子,至少是没有了爪尖。他不再在意只有乳臭未干的孩子才会计较的善良、纯洁、理想、诚实和花一样的火一样的浪花一样的爱情。他的两篇“天鹅之死”式的“上辈子”的“遗作”发表了,无人注意。大家都在一股脑儿写文革的伤痕,最多加上对历史上的极左的反思。人们关注的是恢复现实主义传统,与时代与党的中心任务同步。犁原说起他的两篇“新作”(其实是旧作新发表)评论有四个字:莫名其妙。最开放最慈祥的文学领导的艺术眼光如此,米其南还有什么不踏实的呢?
他更知今是而昨非。这二十年太亏待自己了,一事无成两鬓霜,而且不仅是二十年,从打出生他就没有好好待过自己,他没有为自己奔走过经营过,他没有为自己存储过捡敛过,他没有好好地吃过喝过抱过干过。他从小那么聪明那么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