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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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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踌躇满志的玩具商店经理近视眼,六百度。她厂里的一个姑娘就嫁给了一个近
视眼,时时在厂里向待嫁的姑娘们抱怨:“千万别嫁给近视眼! 无尽的麻烦! 他
要亲亲你,你还得先替他把眼镜摘下来,碍事! ”

    她一想象一个六百度近视的矮小男人和自己亲近时将会是什么情形,就感到
那对自己是不容忽视的挺大的损失。

    当时她只有装糊涂,顺水推舟地回答:“好哇,我是玩具厂厂长,你是玩具
商店经理,珠联璧合,双方有利嘛! ”

    过后他写给她一封信。信中说:“你使我被爱神的箭射中了心脏。”

    她在回信中写道:“我真抱歉,如果爱神也朝我的心脏射中一箭就好了。很
遗憾两件事没有同时发生。”

    她倒是十分敬佩他的领导水平和管理才干,但是这可代替不了床上的事。在
工作中她已然变得男士风格了,可在床上她希望自己是个原原本本的女人。

    她和他久违了。

    她的光临使他诚惶诚恐。他详详细细地向她介绍了百花玩具厂的产品销售情
况,末了羞答答地告诉她,几天前他当了新郎。接着说:“徐厂长,为了你,我
才决定结婚的。我和你是免不了经常打交道的。我这样做,见面时都少些心理负
担对不对? 不至于相互感到别扭。”言语之间戚戚哀哀的。

    其实她在他面前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她不认为自己应对一个爱上了自己却
不被自己所爱的男人的心理有什么责任。而且她早有策划,如果他对她很冷淡,
她将买下与他的玩具店相邻那块私人地皮,营建本厂产品经销部,从此和他进行
剧烈的竞争。如果他对她一如既往,不耿耿于怀,她将投资鼓动他买下那块私人
地皮,扩展他的店面。由于他的态度可嘉,她非常替他高兴,也替自己高兴。

    她借故离开了一会儿,交待小李拿着她写的条子,开车到首饰商店去找一位
业务主任,赊买一件二百元以内的首饰。

    小李以为她一时心血来潮给自己买,高高兴兴去执行。

    回到他的办公室,她向他提出了她的建议。他兴奋异常,感激得不知如何是
好,当时就铺开办公纸,握笔在手,和她一项一项拟定起意向书来。

    意向书刚刚草拟完毕,小李就捧着一个漂亮的首饰盒走了进来。

    她接过首饰盒,启盖一看,是一串带红宝石鸡心的金项链。

    “三百六。”小李表功地说:“我一眼就看中了它。三百六可不贵。不过才
是你两个月的工资呗! 没有你写的条子人家还不卖呢! 我自作主张没错儿吧? ”

    “没错儿,没错儿! ”

    她连连说着,转身将首饰盒递给了踌躇满志的经理,诚心诚意地说:“这是
我送给你夫人的结婚礼物,你替你的夫人收下吧! ”

    “哎呀呀,不行不行! 如此贵重的礼物我哪能收! ”那小个子男人直往后退。

    “对我来说这也不算太贵重。”她笑了,“我们小李不是说了么,不过才是
我两个月的工资呗.! ”

    他无论如何不肯接受。

    她最后说:“你不肯接受,就令我怀疑你的宽宏大度了! ”

    他只得惴惴不安地接受了。

    小李瞠目瞧瞧她,瞧瞧他,一声不吭地若有所思地退了出去。

    她问:“珠联璧合的话还算数么? ”

    他说:“当然算数,当然算数! ”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驷马难追! ”

    “彼此信赖,永不相坑? ”

    “相坑? 哪能呢! 咱们是国营企业,文明联合。再说还有北大荒兵团战友这
一层特殊关系起作用呢,是不是? ”

    “祝你们夫妻生活美满! ”

    “谢谢,谢谢! 接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真不好意思……”

    她玩笑道:“那等我结婚时,你再如价送我嘛! ”向他伸出了手。

    他双手紧握她的手,连连说:“到那时,我一定要送,一定要送! ”

    “厂长,你可不好啊! ”坐进小汽车,小李板着脸对她说了这么一句。

                              10

    “我怎么啦? ”

    “你跟他什么关系? ”

    “我跟他能是什么关系? ”

    “你不说清楚我不开车! ”

    “你不开我开! 我考下了驾驶证,提防的就是你这一手! ”

    于是她下了车,绕过车头,打开车门,将他从驾驶座上赶开了。

    “你以为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她春风满面的样子,一边熟练地操纵着方向
盘一边质问。

    “我知道你和他是什么鬼关系! ”小李没好气地嘟哝,“送给那小子三百六
的结婚礼物,是想续风情,能说是一般的关系么? 骗鬼去吧! ”

    “我吩咐你买二百元以内的,谁叫你又自作聪明? 你让我多花了一百六,我
不怪你,你倒质问起我来了! ”

    “我要知道你买了是送给那小子,我就不去买! 你这算干什么呀你! ”

    “好哇,你胆敢监视我! 谁给你的这种权利? ”

    她生气了,将车靠向路边停住,就脱高跟鞋。

    她举起高跟鞋,小李一动不动地坐着,严严肃肃地说:“打吧,反正我是为
你好,免得以后被别人议论你不正经! ”

    “傻小子! ”

    她舍不得打他了。正是他这份儿耿耿忠心,使他在做了什么蠢事的时候,往
往获得她的原谅。

    “我送给他结婚礼物是表达我诚心的祝贺,同时也能联络咱们厂和他们商店
的感情,这里没什么风情可续。”她一边穿鞋一边说,“你昨天夜里把我留在刘
大文家里……”话到舌尖,她吞了回去。

    她真是羞于提到昨天夜里的事情。她愣了一下,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
和他签订的意向书实现后,每年至少能为厂里增加三十万利润! 这叫产销联合。
每天至少有一千余名顾客光顾那个玩具商店! 几乎没有不在那里为自己孩子掏钱
包的人。这个经理决定着我们厂在本市产品销售量的百分之四十,这些你懂么? ”

    小李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点点头。

    回到厂里,食堂开饭了。

    曲秀娟匆匆去替她买了几个包子和一碗“甩袖汤”,十几个姑娘跟随而来。
她们亲热地围着她,新奇地端详着她,好像她与她们离别了很久,她身上发生了
许多很大的变化似的。

    “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

    “厂长,你昨天在外边过了一夜吧? ”一个端着饭盒的姑娘胆大包天地问,
问罢,嘘溜嘘溜地喝盛在饭盒里的“甩袖汤”,两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有几
点浅色雀斑的脸面上浮现着一缕小狡猾。

    “你怎么知道? ”她看那姑娘一眼,也低头喝汤。心里却把司机小李恨得要
命。这坏小子! 肯定是他将这件事儿当成自己的一大聪明告诉她们的,否则她们
怎么会知道?

    “厂长,你没正面回答呀! ”

    “对,没正面回答。”

    “我们只要求你回答‘是’,或者‘不是’,不要求你交待其他的! ”

    “厂长,你脸红什么? ”

    这帮放肆的姑娘! 她们怕她的时候,一个个老鼠似的,她们不怕她的时候,
调侃她如同调侃一个小丫头。

    她抬头磊磊落落地瞪着她们,大声回答:“是! ”接着拿起个包子咬了一口,
她不信自己果真脸红了。

    一时间她们都静默了。

    她装作饿极了的样子,自顾低头吃包子,不再理睬她们,但是她却能感觉到
她们的目光从不同角度盯视在她身上。

    “真棒! ”忽然两个字从一个姑娘口中响亮而出,内含着相当之丰富的赞叹
意味。

    “嗯? ”她不由得又抬起了头,极其严厉地问,“谁说的? ”

    “我……”一车间顶老实的一个姑娘怯怯地承认,脸红得一塌糊涂。

    “棒什么? ”

    “我……我是指……咱们的新产品。”

    曲秀娟站在她身旁,手中正摆弄着厂里的新产品——小乌龟爬竿。

    想不到在她眼中顶老实的一个姑娘竞如此善于随机应变!

    她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问曲秀娟:“估计销路会比小猴爬竿好么? ”

    其实她早有预见,肯定会比小猴爬竿的销路好。正如一只会爬到竿顶做种种
高难动作的活乌龟肯定比一只活猴子更能引起重视。

    曲秀娟简短地回答:“那当然。”

    不知哪一个姑娘悄悄扇动:“咱们喊一声‘乌拉’怎么样? ”

    “喊,喊! ”

    “同意! ”

    “一、二! ”

    “乌拉! ”

    “乌拉!!”

    “乌——啦!!! ”

    姑娘们大喊特喊,似乎企图用欢呼声将屋顶掀掉。

    走廊里一阵奔跑声,厂长办公室的门被撞开,又一群姑娘拥了进来。

    “喊什么? 喊什么? 什么事儿你们这么高兴? ”

    “又要追加奖金了么? ”

    “到北戴河集体旅游的事儿定了? ”

    后拥进来的姑娘一个个急切地发问。而大喊特喊“乌拉”的姑娘们互相搂着
脖子揽着腰,眼睛都瞧向她,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她却看着曲秀娟耸耸肩,明知故问:“她们这是怎么了? ”

    曲秀娟也耸耸肩:“谁知道她们,一个个放肆得没边儿了! ”手中仍心不在
焉地玩弄着“小乌龟爬竿”。

    “厂长,究竟什么好事儿? ”

    “既然让她们知道了,也得让我们知道! ”

    “她们高兴过了,我们还没高兴一下哪! ”

    后拥进来的姑娘,呼啦一下围住了她,七嘴八舌地问。

    “我明确告诉你们,什么好事儿也没有! 既不追加奖金,到北戴河集体旅游
的事儿也还没定下来! 去去去,都给我立刻出去! 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 ”

    她饭也不吃了,站起来驱赶姑娘们。

    可是后拥进来的姑娘们赖着不离开。她们一定要弄个明白,先前在厂长办公
室里的那些姑娘们究竟为什么大喊特喊了一阵

    “乌拉”?

    “我哪儿知道,莫名其妙! ”她拉开办公桌抽屉,翻出那盒港商送的高级彩
色特制坤烟,吸着那剩下的唯一一支紫色的,缓缓吐出一口有香味儿的袅袅烟雾,
问:“是啊,说说吧,你们究竟为什么欢呼‘乌拉’? 究竟为什么高兴? ”

    “厂长,这要问你自己了! ”

    “厂长,你自己首先宽松了,才会允许我们更加开放呀! 姐妹们你们说是不
是? ”

    “就是的! ”

                                11

    “厂长,瞧人家《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里那个老毛子女厂长,那当的才叫够
份儿呐! 一手抓生产,一手抓男人,我们就打心眼里佩服人家那样的女厂长! 哪
像咱们中国的这个那个改革者,嘁! ……”

    她无法遏制地哈哈大笑起来。一心想要严肃,却不能够。

    “就为我在外边过了一夜你们喊‘乌拉’? ”

    姑娘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对”!

    她们都端详着她,一个个那种喜悦劲儿,好像她当着她们的面儿许诺给了她
们什么大的利益。

    “够了吧你们? ”曲秀娟把握时机对放肆的姑娘们说,‘’该结束了,厂长
的午饭都让你们搅得吃不成了! “

    姑娘们便一个个畏惧地退出了。

    她静心静意地享受般地吸完那只高级坤烟,拿起包子接着吃。

    曲秀娟放下“小乌龟爬竿”,用手背触了触汤碗,说:“凉了。”拿起暖瓶
替她往碗里加了些开水,然后从报架上取下报纸坐在沙发上看起来。

    她吃了两个包子,喝了半碗汤,将今天拟定意向书草案的事从头至尾细说一
遍,说到小李如何跟她赌气,曲秀娟也忍俊不禁开怀大笑。

    “你处理得不错嘛! ”曲秀娟用夸奖的口吻说,“我一直挺担心这件事儿呢
! 要是咱们那位北大荒哥儿们也像小李似的跟你赌起气来,咱们厂以后的日子可
就过得不那么顺啦! 唔,我差点儿忘了,美国那位陈先生上午打来一次电话,邀
请你今天晚上到国际旅游俱乐部跳舞。他的电话号码记在台历上呐,去或不去你
给人家回个电话。”

    “去,那得去! ”她抓起电话,看着台历,边拨边说,“咱们不是跟他还有
笔好交易可谈嘛! ”

    曲秀娟冷静地说:“我看他对你本人的兴趣比对谈交易的兴趣大得多呢! ”

    “你闻出味道来了? ”

    “倒不是我的嗅觉太敏感,是他的心思流露得过于急切了。”

    不成想电话一拨就通,对方“喂,喂”着,她听出正是那位陈先生的语调。
她犹豫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捂住话筒,以目光将曲秀娟召到了跟前。

    她对曲秀娟耳语了几句,曲秀娟领悟地微微颔首,随即接过话筒,用一种与
自己性格大相径庭的斯斯文文的语调说:“陈先生吗? 我已向我们徐厂长转达您
的雅意了。不过,她工作太忙,未必能够赴邀。但她表示一定努力争取挤出时间
前往。是的,她是这么表示的。当然,她当然对您的雅意十分重视。没有,没有,
您别误会。

    不是借口,更不是拒绝。哪里,哪里,我是乐于成人之美的。“

    曲秀娟放下电话,二人相视而笑。

    曲秀娟满腹狐疑地问:“你肯定去? ”

    她沉吟片刻,走到窗前,从玻璃中欣赏着自己的面容,拢了拢头发,说:
“要去的,我对这位陈先生也颇感兴趣。不去,岂不是有点不识抬举了么? ”

    “因为他是美籍华人? ”

    “因为他是位有钱的大老板。”

    “你呀! ……”

    “说下去。”她将脸转向了曲秀娟。

    “你变得太有心计了。”

    “是么? 世界需要有心计的女人丰富它的色彩,否则,尽数男人出风头,那
这个世界对女人来说不是太乏味了么? ”

    “你不情愿是个女人? ”




    “不,恰恰相反。”她离开窗口,走到了曲秀娟的跟前,将一条手臂轻轻搭
在曲秀娟肩上,面对面地注视着曲秀娟的眼睛,思考着说,“女人为什么要喋喋
不休地抱怨自己是一个女人呢? 女人如果不能够靠自己的灵性寻找到一个真实的
自我,那么她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一切的抱怨之词都是从这样的女人口中散播
的。其实这样的女人又最容易满足。只要生活赐给她们一个平庸的男人她们就会
闭上嘴巴的,即使别人看出那个男人朽木不可雕也,她还会充满幻想地回答:可
以生长香菇。觉得她自己就是香菇。”

    “你呀,不但变得有心计了,还变得能说会道了。”曲秀娟笑着将她的手从
肩上放下来,又问,“你对姑娘们刚才的放肆有何感想? ”

    “你不是在责备我把她们都宠惯坏了吧? ”

    “你不妨这么认为。”

    “是啊,我承认我对她们有点儿宠惯。因为我常想,除了戴红卫兵袖标的年
代,我们几乎没被宠惯过。家长普遍对我们要求得很严,老师普遍对我们要求得
很严。社会普遍对我们要求得很严,后来是革命的思想对我们要求得很严。整个
生活对我们就像一位马列主义老太婆。她声明她爱我们,可是她把我们放在飞转
的砂轮上磨,磨到她对我们满意了为止。造成了我们遍身平滑的伤痕,比我们各
自的命运对我们造成的伤痕尤为严重。它是那么平滑,结成完善的痂,以至于我
们不觉得是伤痕。我们互相对比,总觉得我们身上才具有美好的东西。我们瞧着
身上没有痂的年轻人,觉得他们陌生。还嘲笑他们没有被放在砂轮上磨过,他们
身上没有看去那么平滑又那么完善的一层痂。而现在我感到,正是在当年被那砂
轮磨得很疼,淌过血的地方,生长出新的皮肤,和新的思想,使我身上的痂在一
部分一部分地蜕掉。我们没有权利要求如今的年轻人像我们当年一样活得紧紧束
束。我们的那些姑娘们,在工厂是好工人,在社会上是好公民,便足以认为她们
全都是好姑娘了。至于她们对爱啦,性啦,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随她们去
好了。我们是厂长,不是教化院院长,对不对? 我确信生活在这方面的能力比我
们大得多。生活本身知道应该对人宽容到什么程度。

    所以我们保持与生活相同的宽容态度,不使别人讨厌,不使自己委屈。

    生活本身主管着一切,我们大可不必操那么多的心……“

    “我的天,瞧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嘴! ”曲秀娟两手一拍,表示对她的惊讶和
叹服,又从桌上拿起“小乌龟爬竿”,玩弄着问:“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

    她在椅子上坐下去,说:“首先是和谁结婚的问题? ”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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