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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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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对儿男女眼神儿直勾勾地瞪着钱发愣。

    来人又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白纸,展开,双手抚平了折痕,说:“给你们
吸一支烟的时间考虑考虑。超过了时间不行,我没那么好的耐性。要孩子,我在
这张纸上给你们写字据,保证以后绝不为孩子和你们纠缠。要钱,你们在这张纸
上给我写字据,保证以后绝不为孩子和我纠缠。八千,补偿怀孕和生育时的痛苦,
不算少吧? ”说完就吸烟。

    “我们写! 我们给您写! ”那当丈夫的慌忙从上衣兜取下笔,顾不得坐下,
伏在桌上就要写。

    “一边去! ”来人将一只手放在那张纸上,“孩子又不是从你肚子里生出来
的,你和孩子一点儿血缘关系也没有,你算老几? 得她写才行! ”

    那女人仍眼神儿直勾勾地瞪着钱。

    “好,好,她写,她写。”那当丈夫的就将笔硬塞在妻子手里。

    “写……什么啊? ……”她怔怔地问。

    “第一,写明收下了我们八千元钱。第二,写明永远不再为孩子的事纠缠。”
来人突然发火,一拍桌子吼道,“写什么你们他妈的还用问吗! ”

    那一对男女被吓了一大跳。

    “你真笨! 连个字据都不会写吗?!”

    当丈夫的也对自己的妻子吼起来,握着她的一只手,着急忙慌地写。写了几
行字,签上他们的名,赔着小心双手将那张纸呈送给来人看:“您瞧这样写行不
行? 不行我们重写,或者你起草我们抄,纸我们有的是! ”

    来人认真审阅一番,将字据一折,揣入了衣兜:“提包也奉送了。”来人立
刻站起。于是那当丈夫的便往提包里塞钱。

    来人看也不看他们,往外便走。走到门口时,那女人怯怯地问:“能……允
许我……看看我儿子吗? ”

    来人转过身道:“你这还是句有人味儿的话,我替你想到了这一点。”他从
兜里取出一个塑料夹子,抽出一张儿童照片,走回来放在桌角。

    那女人扑向桌角,拿起照片凑近眼睛细看。那不是宁宁的照片,分明是从什
么画报上剪下来的。“这……这不是演过电影那个……你骗我! ”

    “你将就着看吧! ”他扬长而去。

    在他背后,房间里传出了哭声。同时传出了那个男人的喝斥:“哭什么哭!
有什么可哭的? 咱们今天就离开! 一会儿我就去退票! 买站台票今天就混上火车,
说不定他们会后悔! ”

    他又走回来,推开了房门。那男人忐忑不安地望着他。他说:“你可以再占
我两张软卧票的便宜,但把孩子那张半票还给我。”

    那女人扑在床上痛哭。

    那男人赶紧挑出半票还给他,堆下满脸笑容说:“我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
事情才能解决得这般圆满! ”

    “滚你妈的! ”他将那张半票撕碎,掷在那男人脸上。

                                12

    几个当年的北大荒返城知青这一天又聚在一起时,已经是在夏律师的指教下,
逐字逐句地推敲“起诉书”了。如此重要的决策,严晓东竟没来,使姚守义大为
不满,嘟嘟哝哝的,开口闭口尽说些谴责严晓东“不仗义”的话。“起诉书”终
于写好,徐淑芳念了一遍,众人都认为有理有据,无懈可击,吴茵却动摇了。她
说她怕。

    “你怕什么? 你究竟怕什么? 你不是那种前怕狼后怕虎的女人嘛! 你不是因
为离婚上过一次法庭的嘛! ”姚守义不客气地数落她。

    “我还是怕伤害了宁宁。夏律师,您真能保证我的宁宁丝毫也不至于受到伤
害吗? ”这一点,只有这一点,使她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我将尽力而为。当然,如果非需要孩子出庭不可的话,那……只有尊重法
律。”夏律师理智地不肯说出太绝对的话。

    这时,严晓东来了。

    “你还知道来啊? 今天更没你什么事儿了! ”姚守义又对他发脾气。

    “我说两句话就走,我父亲病了。”他并不介意姚守义的无礼,转向吴茵低
声说,“事情已经了结,你放心吧。宁宁是你的儿子,永远是你的儿子。上海来
的那一对夫妻,明天就离开,也很可能已经在火车上了。今后他们不会来找你什
么麻烦了! ”

    大家听了他的话,一时都有几分怀疑,像瞧着一个安慰大人的孩子似的瞧着
他。

    他又说:“我严晓东说话算数。当年我说过要做宁宁的好叔叔的话,我说到
做到。”他一说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吴茵一眼,犹豫片刻,又说
:“宁宁他想……想家了。”

    不待大家对他的话有所反应,他已走掉了。

    老父亲看去似乎身体健健朗朗的,却突然就病倒了。仿佛一台老式的车床,
正常地运转着,突然发生了闹不清楚弄不明白的故障一样。昨天午饭后,开始呕
吐不止,躺在床上再没有起来过。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用一支看不见的针管,
将力气从身体内抽尽了,包括一家之主的威严和一位老“新党员”的种种“政治
热忱”。

    正是从那一时刻起,他意识到了他是多么爱自己的老父亲。

    也看出来了老父亲内心里也是多么的爱他这个儿子。

    昨天夜里,老父亲要求他睡在父母那个房间的地毯上。

    老父亲说:“这几天你多陪陪我吧,我怕……我怕我挺不过这一关,走了的
时候见不着你个影儿。”

    他哭了。他像一条眷恋主人的狗似的,和衣在父母床前的地毯上躺了一夜。

    今天无论如何得安排父亲住上医院。

    两个多小时后,几经周折,他终于办妥了父亲的一切住院手续,心情较为落
实较为轻松地从医院里走了出来。

    路过“亚细亚”电影院,他不由得一边走一边抬头看“亚细亚”

    三个朱红色的立体大字。它们被阳光照耀得如同抹了一层鲜血。

    在它们下方,广告板上,预告着电影《峨嵋飞盗》、《少林小子》、《刁拳
鹰爪手》……

    一个青年拦住他,向他兜售电影票:“嘿,哥儿们,《逃亡雅典娜》,有脱
衣舞的精彩片断,还有不少床上镜头,黄惊打混合。错过不看你这辈子算亏大发
了! ”

    “《逃亡雅典娜》? 那得有出国护照! ”他粗鲁地推开了对方。

    他边走边哼了起来: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吴茵当天晚上和宁宁回到了家里。

    王志松却十点多钟才回家。他回来时,宁宁已经在小屋睡熟了,而她正坐在
桌前看他誊写得清清楚楚的一篇文章。

    文章的题目是《我为什么又割舍了儿子? 》桌上堆着几十封信,每一封信都
是写给他的。

    他问:“你带着宁宁这几天住到哪儿去了? ”

    她问:“你还要到大学去作报告? ”

    “没办法,推脱不了。你以为我心里就真愿意吗? ”他走到桌旁,将文章从
她手中抽出,和那些信一齐收在夹子里。

    她站起来,说:“题目和内容都得改变了,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了。他们根本
不是为宁宁而来的,他们最迟后天将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真的? 那太好了! ”他要搂抱她,“我们不是什么也没有损失吗? 你知道
我收到多少封信? 近二百封! 几乎每一封信中都有对你的赞美之词啊! 报告文稿
不难改,换另一个角度谈就是了! ……”

    她挣脱他朝小房问走去。

    他抢前一步拦住她,低声问:“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

    她回答:“我原谅。”

    “可你心里明明还在恨我! ”

    “我恨不起来你了。”

    “你自己不是刚才还说,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了吗? ”

    “是的。是彻底过去了。”

    “那你继续跟我怄气! ”

    “你看我是跟你怄气的样子吗? ”

    “那……你帮我参谋参谋报告文稿怎么改。”

    “你自己会改好的。”

    他注视着她,忽然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

    她淡淡一笑:“连这我也原谅。”

    “你! ……”他的心理倾斜了,他的脸扭歪了。

    她无声地走人了小房间。他扑过去推门,门从里边插上了。

    马路上,传来几个小青年阴阳怪气儿的歌唱:谁说认识你是命运的错谁说离
开你是命运的折磨谁说这一切都是错那我情愿一错再错……

    他像一头豹子似的扑到窗前,探身窗外,大吼一声:“住口! ”

    唱《错》的是垃圾清除工们。他遭到了他们的一顿怒骂……

    沽名者大抵总要付出代价。

    到了作报告的日子,他托词生病,结果还是被小车接了去。

    尽管有讲稿,他的口才也没得到正常发挥。因为严晓东和姚守义混进了大学
礼堂,而且坐在第一排。使他感到那礼堂仿佛大法庭,自己是被告,两个昔日的
好伙伴是坐在法官席上的法官。

    大学生们并不那么容易感动。递条子提出一个又一个尖刻的问题。诸如:高
尚者是不屑于自我标榜高尚的,你认为你自己高尚吗? 你不过就是抚养了一个弃
儿,这值得让全社会都知道吗? 你是不是想借此达到什么不可告人之目的? 他怀
疑他被请来,其实是要当众解剖他。类似的问题他一个也不回答,将那些条子悄
悄惴入衣兜。像个穿上了教服的偷儿,偷圣坛上的银烛台。

    尤其使他如坐针毡的是严晓东和姚守义的目光——透视着他的灵魂……

    从始至终,与其说他受到欢迎,莫若说他受到审判。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赤身裸体地离开了用小汽车接他的这一所大学。也许唯
一感到满意的是学生会主席——他毕竟组织了一次活动。意义何在是另外一回事。

    既然他的报告并未怎样受欢迎,因而也就未受欢送。小汽车接去的,自己走
回来的。

    在他家那幢楼前,严晓东和姚守义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将他拦在楼口。

    严晓东扔掉烟,问姚守义:“开始吧? ”

    姚守义说:“开始吧! ”

    于是他们开始狠狠揍他。

    “晓东,别捣他肋骨。踢他屁股! ”

    “我知道! ”

    他们将他打倒在地,两个人四只脚,猛踢他的屁股。

    “住手! 怎么回事? ”

    一位民警从路口奔过来。

    他被踢得一时爬不起来,一手撑地,一手抹了下鼻子——满手鲜血。

    他对民警说:“他们……是我兄弟……放他们走……”

    “兄弟? ……兄弟之间也不能大打出手啊! ……”

    民警不相信。

    姚守义埋怨严晓东:“你干吗往他脸上打? ”

    严晓东看了他一眼,嘟哝:“你就那么肯定是我打的吗? ”掏出手绢往他上
衣兜一掖,警告道:“擦干净了血再回家,要是叫吴茵看出你挨揍了,我俩还会
堵住你,教训你! ”

    姚守义说:“走! ”

    他们就走了。

    他们互不说话,互不相视,大踏步地直往前走。

    走到路口,他们同时站住,一个往左转身,一个往右转身,都回头看。

    王志松仍蜷坐在地上,似乎还爬不起来。

    “我……踢得太狠了点儿……”

    “我……也是……”

    严晓东和姚守义泪流成行!

               第十一章
 
                               1

    那是一只纯种的年轻的波斯猫。雄性。

    大时代的生活节奏加快了。愈来愈快。中国人的闲情逸致却增多了。愈来愈
多。不但渐渐形成了花市、鸟市、鱼市,而且出现了猫市和狗市。

    姚玉慧从猫市买下它,一路抱回家,如同带回家一位值得信赖的好朋友。

    一首歌曲流行了没几天便过去了。又一首歌曲刚刚开始在二十多岁的小青年
们之间流行,随时随地听得到他们悲哀地唱着:

    我被痛苦震撼着

    但这不是你的过错

    我被失望纠缠着

    但不是心的沉默……

    也许痛苦的由来

    出源于爱的深渊

    也许失望仅只在于

    当初渴望的太多

    也许世界上没有了痛苦

    我们不再了解欢乐

    也许大海失去了风浪

    将会变得多么寂寞

    情感淡漠

    啊,不要再说,不要再说……

    听起来他们什么道理都懂! 听起来他们痛苦得要命——可你千万别信以为真
! ——其实他们活得滋润着呐! 仔细考查,我们的共和国创建三十七年以来,还
没有哪一代人二十多岁的时候比他们活得更洒脱过! 悲哀也罢,痛苦也罢,现如
今都多多少少有点儿时髦的意味儿。不悲哀不痛苦倒未免显得不够“现代”了。
他们谁个不爱赶时髦、谁个不爱装出很“现代”的样子呢? 既然人爱人似乎发生
了障碍,很不容易,很难真心真意更难全心全意了,于是爱猫爱狗的男人和女人
就多了起来。

    谁说认识你,

    是命运的错?

    谁说离开你,

    是命运的折磨?

    谁说这一切都是错?

    那我情愿一错再错! ……

    二十多岁的姑娘们却依然都爱唱三个月前流行的这一首歌,仿佛成心要使它
经久不衰,一直流行到世纪末似的。报上分析说这首歌是“第三者”的“插足进
行曲”,应予禁止,而她们则唱得更来情绪了。做父母的听了更大摇其头,从
“一错再错”四个字听出了“死不改悔”的宣言。而真正的所谓“第三者”,尤
其身为女性的“第三者”们,又是绝不愿意高唱着什么“进行曲”去“插足”的。
如果可能,她们倒更希望悄悄地进行,悄悄地成功。

    举办了几次座谈会——讨论儿童的早熟现象,讨论中学生的早恋现象,讨论
大学生严重缺乏社会责任感的现象。

    一位七十五岁高龄的老学者在报上公开撰文,说眼见自己六岁的孙子一天天
变得“胸有城府”感到可怕。

    而一位二十五岁的哲学研究生在报上与这位老先生展开激烈论战,说以自己
的体验,人要真正成熟,非回到五岁时不可。因为那时人才最能吸收,最能学习,
最善于如饥似渴地掌握活着的技巧和本领……

    参加“早恋”座谈的女中学生们普遍认为那是很值得骄傲自豪的现象,并且
引证许多杰出的优秀的具有天才的女性大抵是“早恋”的。还认为如果少女时期
缺了“早恋”这一课,那么将来她们即使杰出起来了,回忆录中很重要的一个章
节也没什么值得记载的。

    那不是一个挺大的遗憾么? 关于大学生社会责任感问题的讨论档次似乎高了
些,见报的文章也最多。

    有位大学讲师就不久前大学生们因部队侵占校址未还而游行请愿一事发表见
解——幸亏我还看到了他们这一行动,否则他们将纨祷下去了。比起那一天仍在
图书馆埋头读书的,我寄希望于前者。因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就连那些自私自利的学生也做得到……

    一石激起千重浪。遭到了十几篇文章的严厉批判,指出其文动机不良,有
“扇动”之嫌。于是一场公开讨论以讲师在报上的公开忏悔而告终。据说那位讲
师还受到了行政处分。

    其后一段日子,报上再不见有任何引起人兴趣的文章发表。

    夏律师因为在吴茵那件事上,没帮得了什么实际的忙,倒是严晓东八千块钱
轻而易举地平息了一场风波,自觉着挺有失大律师的威望,接连数日不太好意思
和姚玉慧照面。

    后来他的内弟请求他出面帮着打离婚。内弟的妻子和他自己的妻子相比简直
可谓悍妇,他早已同情这位内弟多年了。再加上他是姐夫,那同情就非一般男人
对男人的同情,于是更激起正义之感,爽然受命。但结果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艰
难,不是什么“持久战”,甚至根本没费什么周折,“文明离婚”或日“和平离
婚”——几天之内就离妥了。并非得力于他这位当大律师的姐夫,而是得力于钱
和财产,和严晓东了结吴茵那件事的方式相同。从此内弟两手空空寄宿在他家里,
为了一张离婚证书欠了一屁股债。

    隔几天内弟又央求他帮一位不相干的女士打离婚。他觉着蹊跷,再三追问,
内弟才吐实情——自己离婚是为了和那位女士结婚。

    他妻子也从旁鼓励:“他这一方已然离了,我们帮着对方离成了,他们好再
组织起个家庭呀! 否则他们俩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多痛苦啊! 一辈子的心灵创伤
! 今后他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

    “你们认识多久了? ”

    “一年多了。”

    “不在一个单位,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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