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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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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婚礼由“侨联”代为操办,晚报于是有了头条新闻。通栏标题是“爱国华侨
觅知音,改革女性结良缘”。不乏祝贺之词,“在对外开放的大好形势之下,鹊
桥横架太平洋,多情伉俪一线牵”云云。

    徐淑芳亲送部分请柬,也就是曲秀娟、姚守义、吴茵、严晓东、姚玉慧、夏
律师,再加上自己的妹妹和小叔子等人而已。

    她本不愿请王志松,几经考虑,最终还是将他的名字写上了请柬。是将他的
名字和吴茵的名字分开写的,一人一份。

    她想:来不来在他,不看僧面看佛面。尽管她已很瞧不起他,但他目前毕竟
还是吴茵的丈夫。实际上她已不将他看成吴茵的丈夫了。他留在她心中的最后的
情愫也早已荡然无存了。她希望他能在自己的婚礼上反省到,他们没有结为夫妻
对她更是命运的恩典,而对他一往情深的吴茵做了他的妻子之后又是多么的不幸。

    她本想给刘大文寄出一份请柬,但几经考虑,最终将写上了刘大文名字的请
柬撕碎了。她真是不愿见到他那张仿佛被生活强奸了一百多次的脸。不善于忘记
是人类高贵的愚蠢。她怕刘大文果然来了,会在自己的婚礼上喝醉了哭悼他的至
亲至爱的“小女孩”

    袁眉。那她再也没什么话劝慰他。

    举行婚礼那一天,王志松没来。她没问吴茵他为什么没来,吴茵也矢口不提
他。

    姚玉慧也没来,委托夏律师向她转达歉意,说是她的“转氨酶”

    又不正常,参加别人的婚礼是缺少公众道德感的。这不失为一个无懈可击的
理由。但她知道,教导员患的是乙型肝炎,只有通过血液才会传染给别人。而且,
这几年调养有方,早已处在稳定期了。

    教导员委托夏律师给她的礼物——一个模样憨拙得令人发笑的大布娃娃,表
达了一份情意。

    夏律师说:“这是她亲手为你做的。她知道你喜爱孩子,祝你早生贵子。”

    陈先生替她收下,连说:“谢谢,谢谢。姚女士是我的妻子所尊敬的人,当
然也就是我所尊敬的人。我们还没见过,但已感到她早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了! 我
妻子今天请来的每一位客人,也都是我们共同的朋友! ”

    陈先生离去四面应酬时,夏律师悄悄对徐淑芳说:“那边一些领导人物都在
找机会与新娘碰杯呢,你快过去吧! ”

    她朝那些人扫了一眼,淡淡一笑:“我和我的丈夫预先已有明确分工,他们
归他应酬。”说完向姚守义夫妻走了过去。她身着紫色旗袍,显得体态绰约,线
条优美,亲切的端庄之中有几分神秘的魅力。

    姚守义一套西装,长短肥瘦倒还合适,却没穿惯,擎着半高脚杯香槟,呆板
之极地站立着和郭立伟说话。曲秀娟和徐淑芳的妹妹坐在他们身边的桌旁,唧唧
喁喁聊得正近乎。

    曲秀娟见徐淑芳走来,站起身擎杯在手,笑道:“让我借用报上的词儿,鹊
桥横架太平洋,多情伉俪一线牵,祝你幸福! ”

    “姐,我也祝你幸福! ”当妹妹的紧跟着站起,两只高脚杯同时举向徐淑芳。

    徐淑芳笑着从桌上拿起一只有酒的高脚杯。

    妹妹说:“那是立伟的,他喝过了。”

    徐淑芳不禁朝自己的小叔子看了一眼,他也在看着她。

    “小伟,你不为嫂子干一杯? ”徐淑芳便将那只杯递向郭立伟。

    郭立伟默默接过了杯。

    “别把我冷落在一边啊! ”姚守义也凑了过来。

    徐淑芳为自己斟了半杯酒,五杯相碰,她的目光只注视着小叔子,说:“为
了一切,徐淑芳谢谢了! ”

    五人都一饮而尽。

    郭立伟放下杯说:“嫂子,陈先生大概在找你呢,快到他身边去吧! ”

    徐淑芳扭头看去,果见陈先生在举目四望,必是寻找自己。她没走过去,反
而对他招了招手。

    大餐厅内,来宾逾百人。除姚守义夫妻和郭立伟夫妻及夏律师外,十之八九,
徐淑芳并不认识。陈氏父女认识的人也不多。各方人士,多是“侨联”的宾客。
陈先生出钱,“侨联”是极其乐于做东道主的。而来宾们,也是极愿有这样一个
荣幸之至的机会,与一位美籍华人亿万富翁互赠名片,一见如故的。陈先生刚刚
从一批形形色色的经理和大大小小的厂长的包围圈中脱身。他们鼓动如簧之舌,
希望得到投资、贷款、赞助或其他的种种经济利益。好像他们参加的不是婚礼,
而是交易会。这使几位市里的领导同志不但觉得特殊身份被利欲淹没了,甚至觉
得那些经理们和厂长们太丢人现眼——简直和讨小钱儿的一群乞丐差不多了嘛!
他们坐在同一张桌上,都尽量保持着领导者可贵的自尊和庄严。受托主持婚礼酒
会的“侨联”负责人,面对从一开始就已然失控了的过分“自由化”的场面,一
筹莫展。他们的良好愿望也是想通过这样一次大规模的“外事活动”,为“搞活”
本市经济做出贡献,为“改革开放”立下功勋,并不愿劳师动众,正正规规地按
部就班地恭喜一番,热闹一番,一散拉倒了事。故此他们索性无为而治,索性不
加控制,任其“自由化”更自由下去。

    但是无论怎样自由,几位光临的市里领导同志,是不可以被冷落一旁,混同
一般,不受格外礼遇和重视的。所以一位“侨联”的负责同志请陈先生去同几位
领导者见见面,陪同一块坐坐,说说话。

    陈先生是精细之人。他早先于“侨联”的负责同志想到了这一点,注意到了
几位领导者格外自尊格外矜持格外庄严的存在。只不过刚才他被轮番包围,脱不
开身。他同时注意到了,他的新娘徐淑芳,倒仿佛是一个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
女人似的。这使他暗觉扫兴。并且对某些人迫不及待的功利心态,不免产生了几
分反感。

    尽管他们塞给他的名片,证明着他们是些本市的佼佼人物。然而他毕竟“久
经沙场”,深谙周旋之术,脸上始终浮着彬彬的微笑,将心中的反感隐藏得很严
很严。

    他寻找自己的新娘,是要和她一同走到几位领导者身边去。

    见她向自己招手,隔着许多人,不便大声说明,只好与企图拦住他进行攀谈
的男子女士不失友好和礼貌地应酬着,一边尽量摆脱他们向徐淑芳走来。

    他走到她面前,她郑重地将姚守义、郭立伟和妹妹介绍给他。

    之后说:“除了他们,来宾中再无你妻子的亲人友好。”

    陈先生耸耸肩,幽默地回答:“你只当这种热闹是你的丈夫为你花钱营造的
吧! ”

    曲秀娟早已与陈先生熟悉,调侃道:“反正你是大富翁,讨讨新娘子的好也
是应该的! ”

    陈先生歉意地说:“现在我必须将我的新娘从你们这几位亲人友好身旁带走
一会儿,那边有几位领导者还没跟新娘照面呢,请求你们给我这点权力! ”

    曲秀娟挥手笑道:“带走吧,带走吧。从今往后,她首先属于您陈先生了,
其次才属于我们! ”

    徐淑芳也微笑了,挽着陈先生手臂,与之双双离去。

    姚守义望着他们,感慨万端地对郭立伟说:“改革时代,真是成了女人走大
运的时代,我当车间主任,你嫂子当厂长,压我姚守义一头! 我刚当上厂长,你
嫂子又摇身一变,成了亿万富翁的太太!

    她这一变,我可就望尘莫及了! “

    郭立伟默默品酒,不说话。

    姚守义见桌上摆着盒“三五”,拿起来自己叼上一支,递给郭立伟一支,说
:“哎,我刚才的话,你做何想法? ”

    郭立伟默默吸烟,仍不说话。

    “怎么,连点儿想法都没有? ”

    “她首先是我嫂子。其次才是亿万富翁的太太。”郭立伟一字一句,深信不
疑地说。

    “嚯,你这话说的倒是很权威! ”姚守义笑了,用一只手抻领带束结。

    曲秀娟瞪他道:“还抻! 都抻歪了! ”

    姚守义嘟哝:“你给我扎得太紧嘛! 怪勒脖子的! ”干脆绕头硬扯下来,塞
入衣兜,松松领口。

    曲秀娟正欲发作,徐淑芳挽着陈先生的手臂走了回来。

    她问:“吴茵呢? 我得向吴茵介绍一下咱们这位陈先生啊! ”

    守义等人这才发现,不经意间,他们之中少了个吴茵。

    他说:“我去找找! ”

    但吴茵已经走了。谁也不知她何时走的,怀着何种心情走的。

                                2

    夏律师在谦虚地回答着一群形形色色的经理们对于经济法律问题的请教和咨
询。

    陈小姐在与几位好像很有思想或者自以为很有思想的男女热烈讨论中国传统
文化心理积淀在改革开放时期大受冲击的倾斜、嬗变和断裂现象。

    忽然有人宣布:“诸位来宾恭请肃静,领导同志要发表讲话! ”

    于是鸦雀俱寂。

    于是一个朗朗之声在大厅回荡:“同志们,同胞们,侨胞们,首先,让我们
全体衷心祝愿陈先生与徐女士的爱情和婚姻花好月圆.美满幸福! 他们的爱情,
他们的婚姻,是改革开放时期结出的可喜可贺之果! 徐厂长表示,她在婚后,将
不定居国外,仍愿担任百花玩具厂厂长之职,仍愿为这个改革型小厂的发展继续
作出贡献! ”

    一阵掌声。

    “陈先生尊重并且称赞这一点! ”

    再一阵掌声。

    “我们呢? 我们认为这好得很嘛! 我们将一如既往地肯定她的改革热情,支
持她的改革热情! ”

    又一阵掌声。

    “借此机会,我要宣布,有种谣传,徐淑芳同志徐厂长在改革中犯了这样那
样的错误,这完完全全是谣传,子虚乌有之事! 毫无根据嘛,我们对徐淑芳同志
徐厂长的信任,是从未动摇过的! ”

    一阵更加肃静的肃静。

    “我很荣幸地告知大家一个好消息,陈先生将在我市设立分公司及经济开发
中心,委托徐淑芳同志徐厂长徐女士任全权代表,他本人也将每年至少有半年时
间居住本市! 我高兴地向大家宣布陈先生从今天起,已是本市的第一位荣、誉、
公、民! ……”

    长时间的热烈的掌声。

    男男女女擎着酒杯,纷纷围向新郎新娘,恭喜祝贺之词八面响起,使他们答
不及答,谢不及谢。一时间,徐淑芳倒似乎成了众目所向,光芒四射的中心人物,
大有压倒自己的丈夫陈先生之存在的趋势。

    她并未受宠若惊,她违心地客套着,周旋着,应酬着。

    她非常清楚,这种突如其来的转移和变化,皆因她从此是丈夫的全、权、代、
表……

    又有人大声宣布:“现在,婚礼宴席开始! ”

    …………

    当天晚上,百花玩具厂厂长留宿在“国际旅游俱乐部”陈先生的豪华包房。

    夫妻双双上床之际,陈先生说:“在我们的婚礼上,我居然观察到了中国目
前那么多种形形色色的众生相。”

    徐淑芳说:“有机会你最好再参加一次特殊人物的追悼会,将可能看到同样
的众生相! ”

    “结婚戒指应该戴在你另一只手上。”

    “恐怕我今后首先得养成戴它的习惯。。”

    那天夜里,她庆幸自己,不但与一个预想不到的男人结了婚,而且与一个身
体仍很强壮的男人结了婚。

    否则,她将会永远将结婚戒指戴在左手上,将错就错。

    两天之后,她随同陈氏父女乘机回美国度蜜月去了。夫妻二人将还要旅游法
国、英国、瑞典、意大利……

    行前,她交给曲秀娟三袋喜糖,嘱咐一定要代送姚玉慧、严晓东、刘大文。
至于王志松,她没有想到他。恐怕今后在任何情况之下,也不会再想到他了。

    守义夫妻当晚分头“执行任务”。他给姚玉慧送,她给严晓东和刘大文送。

    守义迈人姚玉慧家,吃一大惊。但见窗帘严拉,四壁用摁钉摁满国画。大幅
小幅横幅竖幅,画的尽是形状古怪之极的黑色鱼。

    地上也左一张右一张铺满宣纸,画的也尽是同一种类形状古怪之极的黑色鱼,
几乎连落脚之隙都没有。

    “教导员,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仿佛潜水员潜入了海洋深处的怪鱼世
界。

    “作画。”姚玉慧手中握着一管大毫画笔,表情极其郑重地回答。

    “乖乖,真吓人! ”姚守义咂舌不已。

    “你是说我画得不像鱼? ”姚玉慧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似的,颇有几分不悦
地瞪着他。

    姚守义并不想恭维,但见她显出了不悦而认真的样子,连连夸赞:“像,像
! 像极了! 栩栩如生啊! ”

    姚玉慧这才一笑,说:“沙发上坐吧,小心别踩了我的画! ”

    姚守义像只袋鼠似的,用脚尖蹦跳到沙发前。

    沙发靠背上也搭着两张宣纸,他只能缩着身子坐在一角。宣纸上,几条形状
古怪之极的黑色大鱼,朝他龇牙咧嘴,好像都要咬他。

    “你先坐会儿,我这一幅还没画完。”姚玉慧说着,不再理他,站立桌前,
运动神思,朝宣纸上一个同样龇牙咧嘴的黑色大鱼头凝视片刻,毫端滚墨,刷刷
刷疾挥几笔,又完成了一幅“杰作”。然后,双手捏着宣纸两角,伸直胳膊,展
示向自己,不无自我欣赏的意味。

    “教导员,你这画的什么鱼啊? ”

    ‘鲑鱼。“

    “鲑鱼就是这样的啊? ”

    “对。”肯定的口吻。

    “怎么不画几条别的鱼啊? 比如鲤鱼、鲫鱼、黄花鱼、带鱼什么的? 还有金
鱼,画金鱼多好看啊? ”

    “那些鱼我还不会画呢,我刚刚学会了画这种鲑鱼。”姚玉慧终于表现出了
一点儿谦虚,一边将那幅可能是她最得意的“杰作”往墙上按,一边不无自豪地
说:“老师认为我画得不错,挺有特点的,鼓励我多多练习! ”

    “你……拜师学画了? ”

    “我参加国画班了! ”

    “噢? ……想当业余画家? ……”

    “那倒不是。培养兴趣,陶冶性情呗! ”姚玉慧拿起一张纸一边擦着手上的
墨污,一边问:“有事? ”

    “淑芳委托我送你一袋喜糖。”姚守义从拎包里取出一袋糖递给她。

    “我让夏律师带去的礼物,她喜欢么? ”

    “喜欢。”

    “依你看,她会幸福么? ”

    “依我看,她肯定会幸福。”

    “那我就替她高兴了。女人,还是结婚好。主张独身的女人,其实都在说谎。”
她扯开糖袋,挑出一颗糖,缓缓剥着糖纸。

    “是啊,结了婚的女人,都说结婚多么多么不好。可不结婚的女人,又能好
到哪儿去呢? ”

    她刚欲将那块糖塞入口中,听了他的话,有所触动,不吃了,递给他:“你
吃吧,香酥的。”

    姚守义摇摇头:“我不爱吃糖。”

    “我也不爱吃糖。”她将那颗糖放入糖袋,将糖袋轻轻放在桌上。话题一转,
突然问:“你看我这些画,哪一幅最好? ”

    姚守义举目四望,心不在焉地回答:“都好。都一样。”随即盯着她说,
“教导员,你别再抻着了! ”

    “抻着? 什么? ……”

    “结婚。”

    “我……我目前心思在学画方面。”

    “鲑鱼是要画的,婚也是要结的。一想到你至今仍一个人,我们都替你着急
! ”

    姚玉慧低下了头。

    “教导员,我们帮你物色吧? ”

    “不,不,”她立刻抬起头来,急急地说:“不用! 我……我已经有了一个。”

    “有了? ”姚守义表示怀疑,“教导员,你何苦骗我呢? 谁不需要别人的帮
助呢? ”

    “我真的不用! 我真的有了! ”

    “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在哪个单位工作? ”

                               3

    “身材高高的! 不是那种瘦高型的男人,很健壮,体操运动员! 像个体操运
动员,不是体操运动员……形象也挺英俊的! 很有文化修养,多才多艺的。性格
含蓄,体贴人。喜欢音乐、喜欢美术、喜欢文学……他很爱我! 真的! 我当然也
很爱他! 我们生活在一起会幸福的! 比徐淑芳和那位陈先生生活在一起还会幸福
! 真的! 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他很快就要做我的丈夫,我很快就要做他的妻子
了! ”她甚至是有几分兴奋地说着;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之中,陶醉在自己信口胡
诌的谎言之中。她仿佛十分相信了自己的谎言,因而姚守义瞧着她那兴奋的陶醉
的样子,不由得将她的谎言当成了真话。

    他笑了:“那就好! 我们今后不用为你操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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