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要你伸出的是另一只手。”
她将另一只手伸出来,同时将脸转向墙壁。
“转过脸来,睁开眼睛。”
她不得不转过了脸,睁开了眼睛。
医生拿起她的手,看了一会儿,轻轻放下,说:“十分钟后你也出院。”
“医生! ”她用凄凉的目光望着医生,哀求道,“医生,我求求您,再允许
我住几天吧! ”
“不行! 医院不是巴黎圣母院。在情场上失去的,还是回到情场上去找回来
吧! ”主任医生说罢,看了那正在噘着嘴收拾东西的姑娘一眼,朝门外走去。
她明白,在他眼里,她和那姑娘是同属一类了,甚至可能比那姑娘还荒唐。
他在门口站住,半转身体望着她,又说:“自杀不是游戏。割手腕更不是自
杀的好方式。我希望你另一只手腕上,别再留下同样的伤疤。”
病房里一阵沉寂。
她屈辱地闭上了眼睛。
“十分钟,我只能再躺在这张病床上十分钟了! 离开这病房,我到哪里去?
……”
十分钟……还不够考虑这个问题的时间。
命运对它厌弃的人从两个方面进行摆布。社会的沉重十字架加上畸形家庭的
铁链。如同浣熊摆布一条鱼。鱼儿即使不死,也定会遍体鳞伤。
她的父亲是出版社的一名普通编辑。她的母亲在她十五岁时病故了。中年的
父亲第二次结婚,给女儿的生活带来一位继母和一个异姓的妹妹。继母虽然心地
狭隘,性情乖戾,但碍着父亲的关系,也由于她对继母的恭敬和时时处处的谨慎,
这个第二次组合的家庭,还能维系着一种不冷不热的气氛。但是在她返城之后不
久,父亲去世了。于是笼罩在这个家庭中的那层薄薄的虚假面纱,因父亲的去世
而被撕破了。
父亲的死是荒谬的。
出版社编辑部的全体人员在三楼小会议室开会,听工宣队负责人传达中央首
长关于“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重要指示”。会后工宣队负责人叫他单独留一下,
说要跟他进行谈话。
他就留在了会议室。
工宣队负责人却跟开会的人们一块儿离开了,一个半小时内没有再回到会议
室来。这位领导上层建筑的工人阶级的代表十分健忘,接了两次电话就将留在会
议室的父亲彻底忘掉了。
他就从窗口跳出去了。
他留在会议室一页纸,纸上写着这样几行字:“我反省了一个半小时不知自
己有何错误。如果我确犯了什么严重政治错误,希望不要使我的家人受到牵连。”
而工宣队负责人谈话的目的,却是要动员他承担起编辑室的领导工作……
许多人替父亲感到遗憾。
只有她一个人在难过之余,想到父亲的死是多么荒谬。
继母因父亲的死,对父亲怀着深深的怨恨。
“这个死鬼! 他生来就没那当头头的命,他把我们母女俩坑得好苦哇! ”继
母一边哇哇大哭,一边拍打着双膝嚎出类似的话。
继母认为,父亲既死,这个家就从此只剩下了两口人,而不是三口人。
她每天都数次出现在街道待业青年办公室,两个月后也没有被分配到一个工
作的机会。她极可悲地落入了“吃闲饭”的人的境地。而继母在父亲死的当天,
其实已经哭嚎着向她宣布,她从这个家庭被“开除”了。
比她小两岁的妹妹,是因为她当年按照“二比一”的政策主动报名到北大荒
去,才得以留在城市,分配了工作。但妹妹并不对她怀有半点感激之情。妹妹认
为她到北大荒去是她的命,自己留城了是自己的命。她并不希望妹妹感激她,只
要妹妹能够给予她一点姐妹之间的暖色,便心满意足了。暖色是没有的。继母脸
上没有,妹妹脸上也没有。不是亲人的“亲人”,比一般人还难以相处。
她并不诅咒她们。只觉得对不住她们。
妹妹是二级工,每月三十八元的工资,要养三口之家,的确太难为妹妹了。
妹妹已经与男朋友相处三年多了,因为双方都没钱,结不成婚。
有天晚上,熄灯之后,睡在吊铺上的她,听到继母和妹妹悄声说话:
“妈,我怀孕了。”
“别胡说八道! ”
“真的。”
“……”
“已经好几个月了……没别的办法了,我只能赶快和他结婚了……”
“结婚? 你们一没房子二没钱,在大马路上结婚呀?!……”继母的话声提高
了。
“房子,他倒是能想办法租到一小间,只是钱……”
“别说了! 钱、钱、钱! 你跟我提钱字有什么用? 你挣那点钱,除了养活你
妈,还不够别人吃闲饭的呢! 我是你妈,我花你的吃你的应该! 谁白吃你,你跟
谁要钱去! ……”继母高声叫嚷起来,似乎非常希望她会羞愧难当,一头从吊铺
上栽下来摔死。
妹妹呜呜地哭了。
妹妹的哭声,使她产生无比的怜悯,将继母那番刻毒的话对她的心灵造成的
伤害抵消了许多。
她整夜失眠。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她从棉袄内兜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继母,讷讷地说:
“妈,这是我带回来的五十块钱,没舍得花,您拿去……家里生活用吧……”
妹妹将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没好气地说:“自己兜里明明揣着钱,还天
天白吃,真不要脸! ”
她拿钱的手僵住了。
继母说:“你在家里白吃几个月了! 这五十块钱连你的饭伙钱也不够! ”
她呆呆地一句话说不出来,拿钱的手像被一根铁棍猛击了一下,折断般地落
在桌上。
继母的手伸过来,将钱从她手中夺去,掖进衣兜了。
钱是王志松托一个探家的同连知青捎给她的,嘱咐她,在他母亲生日那一天,
给他母亲买一身新衣服。
她不愿向继母和妹妹解释。
她一口饭没吃离开了家。
外面哗哗地下着大雨。
3
她在大雨中心事重重地踟蹰,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街道待业青年办公室。还没
到上班时间,门挂着一把大锁。她站在房檐下等待,房檐水无情地浇在她肩上,
身上;大雨一阵阵斜泼到她脸上。
她像一只在倾盆大雨中无处藏身的可怜的斑鸠。
终于等到有人上班了,她才怀着渺茫的希望跟了进去。
“同志,给我介绍一个临时工作吧! 什么活都行! 我不怕累,不怕脏,不怕
苦,挣多少钱都行! 只要能挣点钱就行! 我不能靠我妹妹养活我呀! 何况不是亲
妹妹,这你们早就知道了。求求你们了! 今天再找不到活干,我就没脸回家了!
我……”
她跪下了。
那个人动了侧隐之心。他慌忙将她扶起来,说:“姑娘,你的处境,我们不
是不知道。可我们也没办法呀! 你看,你看……”说着拉开抽屉,取出夹在一起
的厚厚一叠纸,朝她抖着:“这么多条子,有了好一点的工作,能照顾到你头上
吗? ”
她双手捂住脸,丧失了全部自尊心,放声大哭。
一个女的同情地说:“老王,这姑娘怪可怜的,你是做具体工作的,就为她
多费费心吧! ”
“你怎么也说这种话? ”那人生气了,“活倒是有,卸煤车! 那是一个姑娘
能干的活吗? 她的肝有病,这是最怕累的病,我给她开了介绍信,算是帮她,还
是害她? ……”
她立刻停止了哭,双手从脸上放下,紧紧抓住那人的一只手,大声说:“我
能干! 找能干! 我真的能干! 同志您就发发善心,介绍我去吧! ……”
钱……
这个字像一条疯狗在追咬她的灵魂,要把她的灵魂吞吃掉!
继母为了钱而用刻毒的话一天诅咒她数遍。妹妹为了钱而对她白眼相瞪,视
如路人。为了钱她给一个男人下跪,为了钱她当着这个男人的面不知羞耻地呜呜
哭泣!
为了钱就是专给死人穿寿衣的工作,她也甘愿做!
城市,城市,没有钱,一个人就生存不下去! 城市,城市,一个病返的女知
青,要找到一个临时工作,竟比挖参者想挖到一棵大人参还难! 这就是几十万、
几百万、几千万知青眷恋着、思念着、人人都盼望着早日返回的城市! 它对她怎
么如此冷酷啊! 要知道它是这样可怕这样没有人情味,她宁肯病死在北大荒,绝
不返城!
她对它没了眷恋,没了亲情,她恨它!
那人犹犹豫豫地瞧着她,说:“姑娘,我是真心为你好哇,那么累的活,你
……”
“累死了我不怨您! ……”她一直抓住那人的手不放。
“好吧! 这真不知是积了德还是做了孽! ”那人抽回手,开了一封介绍信,
盖上图章,看着她摇摇头,违心地交给了她。
她一接过就冲出门去,朝煤车站奔跑。
滂沱大雨将地面的积水敲出千百万水泡。
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连那些穿雨衣的撑雨伞的也躲避到了商店里,楼门洞里
和阳台下。
只有她一个人在路上奔跑,深水洼浅水洼一概不避。在楼门洞里和阳台下避
雨的人们,惊愕地望着她跑过。
铁路三号门那里,有每隔两小时开往煤车站一次的区间车。
她不顾一切地在大雨中猛跑。心里只存一个念头,赶上第二趟区问车。赶上
了,她今天就有希望干上活;赶不上,就没希望。也许连明天,后天的希望也断
送了,那张介绍信将可能成为一张废纸。
因为她听说过,干这种活的人们,都是一次就分配好组,一组一干都是十天
半个月。后来者是非常不受欢迎的。
她没命地向前跑,向前跑,向前跑……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跑,跑…
…
却没有赶上第二趟区间车。
当她来到煤车站时,已经快十点了。她的样子,如同刚从沼泽中挣扎出来,
浑身泥浆精疲力竭而又慌慌张张。
卸煤小组早已分配完了,负责分配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滂沱大雨中,铁道线上停着二十多节一列煤车。每节车上五个人。一律光着
脊梁,腰也不直一下,机械地飞快地挥舞着大板锹。
百多个男人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雨鞭暴虐地抽在他们的脊梁和乌黑的煤上。
煤车像一条死了的大蟒蛇,笔直地僵卧在铁道线上。
百多个光着脊梁的男人,像百多只大食肉蚁,忙忙碌碌地活动在“蟒蛇”的
身躯上,大板锹便是“它们”的钳嘴。
那是原始的挥耗力量而没有热情的劳动。
介绍信折了几折始终攥在她手里。
她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的场面。
“谁要我? 你们谁要我? ……”她忽然朝他们大声喊。
还是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跑到煤车跟前,从一节节车皮下走过,仰起脸继续大声朝车上的男人们喊
着问:“谁要我? 你们谁要我啊? ……”
她引起了注意。
那些男人们停止干活,拄着锹柄,居高临下,莫名其妙地瞧着她。一张张淌
着雨水和汗水的脸上,呈现着各种各样的表情。湿衣服紧紧地裹着她的身体。女
性身体的一切线条,都明晰地勾勒在那些男人们面前。他们用看着一个没穿衣服
的女人那种贪婪的、猥亵的、淫邪的目光望着她。
“谁要我? 谁要……”
她突然浑身打了一阵哆嗦!
那一双双眼睛,那一束束目光,像一只只无形的粗野的手,仿佛将她身上的
湿衣服扒了个精光。她觉得他们不是男人,而是一百多雄猩猩,就要从每节车上
纷纷跳下,将她团团围住,将她的身体撕成碎片,每只手争夺一片去玩耍,去摆
弄,去吮咂,去嚼吃!
她恐惧得连连后退,跌倒在铁轨旁的煤堆上。
“你是小媳妇还是大姑娘哇? ”
“我想要你呀,可惜现在没功夫! ”
“我们合伙凑个价儿怎么样啊? ”
“瞧她那么娇弱的身子,能经受得了我们这么多人吗? ……”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他们狂笑起来。
她尖叫一声,爬起来就跑。
可怕的笑声,下流的语言,在她身后紧紧追赶着她!
好像他们都跳下了煤车,要将她逮住。
她跑着跑着,眼前一黑,昏倒了……
当她苏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节卸光了煤的空车皮里。她被抱在一个人怀中,
上身靠着那个人的胸膛。几张黑脸俯视着她。
她的第一个思想是:我完了,终于落在他们手中了……
她猛地推开那个抱着她的人,那人的头咚地撞在车板上。
她迅速站起来,躲开了他们。
4
“你别怕我们。”那人揉着自己的脑袋,也站了起来,望着她说,“我们不
是坏人。刚才我见你昏倒了,这附近又没个避雨的地方,我就只好将你抱到这节
空车皮上来了。”
“我们真的不是坏人,我们刚才还抻着衣服为你遮雨呢! ”
“我们和他们不是一样的人。那些家伙都是劳改队的……”
他们都很年轻。除将她抱到车上来的那人,看去二十七八岁外,另外四人,
都不过才二十岁左右。
他们也光着脊梁。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身体强壮,那四个大孩子般的小
青年,简直可以说身体还没长开呢。其中一个,瘦小,胳膊细长,毫无胸肌,一
根根肋骨可数,像搓衣板似的头却很大,与身体不成比例。整个人看去,像支故
意穿了一颗大山楂的小串糖葫芦。
他问她:“你刚才对那些坏家伙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呀? ……”
“我……我卸煤……”
“你? ……”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注视着她,摇头。
“你们要我吧! 你们要我吧! 我也有街道开的介绍信……”她说着,将攥在
手心里的介绍信递给了他。
他接过去的是一个湿纸团。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钢笔字迹已经模糊,印章也根本无法辨认,像女人涂了
口红的薄薄的双唇在上面吻了一下。
“你是从北大荒病返的知青? ”他又注视她。
她无言点了一下头。
“我也是。”
“你也是? ”她感到与一个亲人重逢了!
“一师三团的。”
“我是三师二团的。”
“他们也太狠心了,介绍你来干这种活。”
“不,是我自己哀求他们才……”
“他们才大发慈悲? ”他打断她的话,愤愤不平地说,“适合你干的工作是
有的,不过轮不到你罢了。另外,对于我们这些病返知青,有一条内定原则——
三年内不分配正式工作……”
“三年?!可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 ”
“为了使我们明白,城市根本没有我们的位置;也为了使那些抱有返城幻想
的人看到教训。”
她怔怔地瞧着他,觉得他好像一个巫师,使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以后在
城市的艰难处境。
她对自己的将来感到恐惧。
她简直有些恨他,恨他把她的将来那么清楚地指给她看了。
而他说的又分明是真话。
“志松,志松,这一切你都想到了吗? 你知道我落在了什么地步吗? 在这座
城市里,如今谁会给我一点帮助啊! ……”她的灵魂,无声地向远在北大荒的爱
她的人发出悲怆的呼嚎。
眼泪渐渐地,不知不觉地,从她那双呆滞的眼中涌了出来,淌在她那没有血
色的面颊上。
“我姐姐也在北大荒……”
“我哥哥也在北大荒……”
“他们也动员我到北大荒去,可是我宁肯捡破烂也不去! 我没有父母了,他
们都死了。我也没有兄弟姐妹,光杆司令一个。我向他们提出一个条件,如果将
把我父母迫害死了的人查出来,法办了,就是比北大荒还艰苦一百倍的地方,我
也毫不犹豫地去! 否则,用枪逼着我,我也不离开城市! ……”那个瘦小的“大
孩子”发誓般地说。
那个北大荒返城知青,慢慢地将那张湿透了的纸攥成一团,扔到车皮外去了。
“你……”她大吃一惊。为了那张纸,她给人跪下过啊!
他低头沉吟片刻,复抬头望着她说:“你今后就跟我们几个一块儿干吧! ”
又一一扫视着他的几个伙伴说,“看在我的情分上,大家以后都多照顾她点。”
“没说的,我们听你的! ”
“无非是我们每人每天少挣一点儿钱呗! ”
“大姐,用你的话说,从今天起,我们要你了! ”
他微笑了一下。
他们都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