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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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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列车上只有一个人还没下车。一个女知青。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空荡荡的
车厢里,神色麻木,从窗口呆望着混乱的站台。打扫卫生的乘务员踢踢她的脚:
“你要住车上呀! ”

    她走出车站后,人群已开始朝四面八方流动。呼儿唤女,喊姐叫弟的声音涛
叠浪涌,表达出难以描绘的兴奋和极乐之悲。

    城市的夜眼雪亮雪亮。扫过来了,又扫过去了。

                               3

    “姐姐! 姐姐! 孙玉蓉! ……姐姐! ……”在所有的呼唤声中,一个少女的
叫喊显得格外尖脆,格外悲凉。悲凉中隐含着凄怆。她循声望去,见一个穿着肥
大“棉猴”的矮小身影,逆着四散的人流被冲撞得左旋右转。那少女的叫喊声就
是这“棉猴”发出的。

    少女的身体一定很瘦弱,几乎整个被包裹在“棉猴”之中。“棉猴”

    显得那么空荡,仿佛它具有神奇的魔法,在自行移动。

    “姐姐! 孙玉蓉! 孙玉蓉! ……”尖脆的叫喊声沙哑了,在拖得很长的尾音
的过渡之后,变成了茫然的哭泣。

    孙玉蓉——这个美好的符号所代表的姑娘是谁? 为什么没有赶上这次“知青
专列”? 临时改变了返城的日期? 返城之前出了什么意外的事?

    她在火车上听说,某团的一辆客车,开往火车站途中翻下一座桥梁……

    她心中替那少女预感到一种不幸。她望了那少女许久,直至那少女在人群中
隐失了,才回过头,随着人流向前走。

    她撞在什么人身上了,定睛一看,见是一对老夫老妻,互相挽着,像一高一
低两块并立的太湖石。他们在寒冷中抵挡着人流的荆童。他们不呼唤,不走动,
就是那么寂寂地、互相依靠地、一动不动地伫立着。那又瘦又高的老人,端正地
高举着一块丁字木牌。如体育运动会的引领员。木牌上面写着:“赵运祥和赵运
瑞,爸爸妈妈在这里! ”是毛笔字,笔力雄浑,看得出有很深的书法功底。老人
那张清癯的脸,在她心中留下了一见难忘的印象。那雕刀镂刻般的皱纹,那目光
凝滞的眼睛,那结霜的胡须,那双没戴手套的、高举着木牌的、无疑早已冻僵的
手……她心中倏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冲动,很想用自己最大的声音替这老人
呼喊几声:“赵运祥和赵运瑞! ……”

    然而她将自己这种冲动压制下去了。她低低地对他们说了一句:“对不起…
…”从他们身边绕过,又向前走去。

    在火车上,她非常非常思念家庭,思念父母和弟弟妹妹,希望站着打个盹之
后,一睁开眼睛就到家了。但此刻,当她的双脚踏到了这座城市站前广场坚硬的、
铺雪的路面时,她却并不那么想立刻回到家中了。她倒很想在这里留一阵,为的
要最终看到,那两位老父老母是否接到了他们的两个儿子,那穿着肥大棉猴的瘦
小少女是否接到了她的姐姐……

    有人从治安警察手中夺过了手提话筒,盲目地呼喊他要接的人的名字。治安
警察夺回了话筒,将那人朝一辆警车拖去。于是有几个返城知识青年拥了上去,
于是又有几名治安警察拥了上去,于是一阵斥骂,于是一场厮打,于是响起了警
笛声……

    十几辆摩托开过来,包围了广场……

    广场上的人渐渐四散得稀少了,剩下的几百人还聚集在出站口。钢网铁门已
重新锁上了,站台内空空荡荡。铁门外的人,却仍怀着不泯的期待扒着钢网朝站
内张望……

    她再听不到那少女喊叫姐姐的尖脆嗓音了。她不由得转身寻找,见那一高一
低两块僵立不动的“太湖石”旁,多了一个“石猴”。

    那瘦高的老人一条手臂紧搂着那少女的肩膀,那少女则替老人举着木牌,努
力举高……

    呵,你这期待的老父亲哦!

    呵,你这期待的老母亲哦!

    呵,你这期待的小妹妹哦!

    呵,你们迟归的儿子和姐姐们哦!

    但愿他们都没有乘坐那辆翻到桥底下的公共汽车……

    她心中一阵难过。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两位老人,你们回家去吧! 小妹妹,你也回家去吧!
你们的儿子和姐姐是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据说那座桥四米多高,汽车的大部分砸进了冰河。

    “姚玉慧同志,姚玉慧同志,原生产建设兵团三师二团七营教导员姚玉慧同
志,听到广播后,请马上到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下,那里有车接你,那里有车接
你……”

    车站广播员那种至亲至爱的声音始终如一。

    她迟疑了一下,朝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快步走去。这座碑,曾被用一块巨大
的帆布从上至下罩了起来。如今,它也像许多受迫害的人一样,获得解放,重见
天日了。望着它,她心中油然产生一种亲切感。它是代表这座城市的标志之一。
她知道,这座碑得以重见天日,是自己的父亲——粉碎“四人帮”后由中央任命
的市长亲自作出的决定。看来父亲的性格在十年政治风云的浮沉中一点都没有改
变,还是那么敢为敢当。她替自己的父亲骄傲。

    它是历史。她想。将历史罩起来,这是多么滑稽可笑多么愚昧透顶的行径!

    同时她心里又产生了一种惆怅。父亲又作了一市之长,而她自己却再也不是
什么教导员了,永远。父亲如今重新获得的,正是她如今所失去的。这并非指权
力而言,她并不崇拜权力,也没有操权握柄的野心和欲望。是指价值而言,指能
够使一个人时刻充满自信的个人价值而言。这种价值,对她来说,究竟是失去了,
还是根本没有真正获得过呢? 她开始怀疑了。当她和几千名返城知识青年登上113
次“专列”时,便开始思考,开始怀疑了。

    碑下果然停着一辆小汽车。不是她所常见的“上海”,也不是仅在出租汽车
站还超龄“服役”的五十年代的苏联小汽车。也许只有在这座城市的马路上,如
今还可以看到那种五十年代的、黑甲虫般的、破旧的苏联小汽车驶来驶去。它们
也是历史,使人回想起两个国家的友好年代。它们与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某些难忘
的幸福的记忆,至今仍保留在这一个返城知识青年,这位现任市长的女儿,这位
档案上记载着曾担任过营教导员的老姑娘心里。

    而眼前这辆小汽车,样式很高级,也很美观,它是崭新的,一看便知,不是
国产汽车。她不禁感到,自己对这座城市已经很陌生了。就连这座城市的马路上
如今奔驶着哪几类较常见的小汽车,也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每天乘
坐的是什么牌的小汽车。

    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虽然很冷,司机门的车窗却是摇下来的。司机正坐在驾驶座位上吸烟。车内
传出美妙的音乐,音量不大不小。

    她不能判断是不是接自己的那辆小汽车,也不愿贸然上前询问。

    一个人匆匆从车站大楼的方向走到了小汽车跟前。

    车后门打开了,探出一个姑娘秀发披肩的头,颇有几分不耐烦地问:“还没
接到? ”

    被问的,是个穿呢大衣的青年,没戴帽子。他扫兴地回答姑娘:“也许没坐
上这次车,反正广播员已经广播了,我们再等一会儿吧。”

    姑娘嘟起了嘴:“真是的! 没坐上这次车,就该拍封电报告诉家里嘛! ”

    青年说:“再等十分钟。不,五分钟。还等不着,就回去! ”

    姑娘用撒娇的语调说:“别等了! 反正她也不会带多少东西回来! 我还没吃
晚饭呢,你大概忘了吧? 咱们还有一场八点五十的电影呐! ”

    青年看了看手表,说:“来得及。等不着,让刘师傅直接开车送我们到影院。”
又转对司机说,“刘师傅,你还要到电影院去接我们回家哟! ”

    “没说的! ”中年司机乐于效劳地回答,同时朝青年递过支烟。

    她终于确信,这辆小汽车正是接自己的。因为她已认出,那青年是自己的弟
弟。

    “明辉! ……”她叫了一声。

    弟弟猛转身回望,疾步上前,一下子亲亲热热地搂住了她,显出高兴万分的
样子大声说:“嘿! 姐姐你怎么这时候才出站啊? 你听到广播了吗? 我还以为接
不着你了呢! 你怎么就背着一个破书包哇? 你的东西呢? ”

    几年未见,弟弟长高了,差不多要比她高出一头,相貌堂堂,英俊而潇洒,
成为一个小伙子了。

    “东西提前托运了,可能过几天才会到。”她挣脱弟弟的搂抱,退后了一步。
自从当上教导员,她便很不习惯别人用过分亲热的举动对待自己了,尤其不习惯
男性过分亲热的对待。即使是自己的亲弟弟,她也觉得有点别扭。何况弟弟已不
再是从前的小弟弟了,何况还当着司机和一个陌生姑娘的面,她觉得自己的脸微
微热了一阵。天黑,弟弟是不会看出她脸红的。

    “姐姐你真是的! 你还会有些什么宝贝东西,值得从北大荒千里迢迢地托运
回来呢? 不能随身带的扔在北大荒算了,快上车吧! ……”弟弟拉起她的手,和
她一块儿走到小汽车跟前。坐在车内那姑娘,替他们打开了车门。

    弟弟对她的亲热,虽然是她所不习惯的,却在她心中引起了一种温情柔意。
亲人之所以与外人不同,就在于使人感到亲。

    弟弟大大方方地向她介绍那姑娘:“她是倩倩,我的女朋友。”

    倩倩朝她嫣然一笑,将身子挪到座位里端去,给她让出了位置。

    车内有空调,一股暖气扑面。倩倩没穿外衣,只穿了一件紧身的桃红色的高
领毛衣。

                               4

    “我还是坐到前边吧! ”她说。她那件兵团战士的大衣尽是油污和灰土,怕
弄脏了倩倩那件漂亮的毛衣。

    她将弟弟推入车内。司机替她打开了前车门,她坐到了司机旁的位置上。

    司机关上车门,摇上车窗,戴上白手套,刚要开车,车头前出现了一个人。

    司机又打开车门,探出头吼:“这不是出租汽车,别挡道! ”

    “我知道这不是出租汽车。”那人说,“请问我们教导员是不是在车里? …
…”他肩搭两个沉重的手提包,拎着一个更大的手提包。司机没开车灯,她看不
清那人的脸。

    弟弟也打开车门,探出头训斥:“什么教导员? 莫名其妙! ”

    “我们营教导员姚玉慧……我刚才听到广播,说这里有一辆小汽车是接她的
……我……一条腿是假腿,东西又多,而且也没方便的公共汽车可乘……不知为
什么家里人没来接我……我……我想请求……”

    她明白了。他是她那个营的战士。她想打开车门,却一时不知车门应如何打
开。

    “这不是接你们教导员的车! ”弟弟说罢,嘭地关上了后车门。

    司机也嘭地关上了前车门,将车倒几米,偏转车头,从那人身旁驶过。

    “明辉,你怎么这样! ”她回头责备弟弟,心里非常不高兴。

    汽车转眼离开了广场。

    “停一下,把他带上吧! ”她替自己的战士请求司机。

    “姐姐你算了吧! ”弟弟说,“简直可笑至极! 都返城了,还大言不惭地找
什么教导员! ‘我……一条腿是假腿……’骗人的鬼话,傻瓜才会相信! 只有电
影《奇袭》里的李承晚兵才上当呐! ……”

    每句话都带有嘲讽意味。

    倩倩被弟弟摹仿那个知青语调说的话,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很甜。那个知青的语调并无丝毫可笑之处,而弟弟夸张的摹仿,也
完全缺少幽默感,根本不至于引人发笑。

    当姐姐的一点也不明白弟弟的女朋友究竟觉得有什么可笑的。

    “教导员我……! ”从广场上,传来了不堪入耳的一句辱骂。

    她觉得全市的人都可能听到了。

    倩倩的笑僵在了脸上。

    她自己脸上又一阵发烧。车上四人都显得很难堪。

    “他没骗人,他说的肯定是真话! ”虽然她被骂了,她还是认为,若不替她
的战士辩护,那自己真是太卑劣了。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知青仍站在原地。

    她正欲第二次请求司机停车,弟弟却没容她请求,反驳道:“姐姐你也别说
得那么肯定,我看你是有点太偏袒你们北大荒返城的残兵败将了! ”

    从车内镜中,她瞥见了弟弟的脸——一脸冷漠的神气。

    “残兵败将”,这四个字使她的自尊受到了严重刺伤! 她心中倏然产生了一
种难以克制的恼怒。她,和他们,那几十万北大荒返城知识青年,难道果真是一
批“残兵败将”么? 不! 不是! ……不是……可她竞一时找不到足以将弟弟反驳
得哑口无言的话。欲驳无词,这使她心中更加恼怒。她几乎想斥骂弟弟一句。然
而姐弟之间刚刚见面,她不愿和弟弟展开辩论或争吵,那无疑会使弟弟的情感也
受到伤害。尽管是弟弟首先伤害了她的情感,却分明是无意识的。无意识的是应
该原谅的,弟弟身边还坐着他的女朋友呢!

    她也从车内镜中瞥见了倩倩那双眼睛。她此刻才注意到,那双眼睛很大,很
迷人,长长的睫毛微微朝上翻卷着,正以一种带有研究意味的目光暗暗睇视她。

    于是她向后侧过身,瞧着弟弟,笑了笑,用仿佛闲谈般的语调说:“对于他
们,我要比你更有发言权。因为我几天前还是他们的教导员。虽然现在不是了,
但并不意味着我和他们之间就不存在任何联系了。谁如果侮蔑了他们,同样也等
于侮蔑了我……”

    弟弟避开了她的目光。

    倩倩讪笑着。

    大概她还没听过那么肮脏的骂人话吧? 当年的知青教导员心中暗想。

    她意识到自己说出口的话,使弟弟太难以承受了,而她心中想到的话更多。
她有些后悔。

    车内小小的空间,一时被令人感到窒闷的沉默所充盈。

    弟弟将脸转向了车窗外。

    倩倩垂下了睫毛。

    这种沉默是她那番话所造成的,她有些窘迫起来。她又笑了笑,笑得很不自
然。她企图以微笑向弟弟和倩倩表达歉意,却不怎么成功。弟弟没有转过脸来,
倩倩也没有翻起睫毛。

    她识趣地坐端正了,观看迎面飞闪过来的各种灯光变幻莫测的夜景。

    “听段音乐吧! ”她希望打破沉默。

    司机扭开了收听装置,一手熟练地掌握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调拨了一会儿,
没有拨到什么音乐,关掉了。

    车内镜中又出现了倩倩那双眼睛,还是以刚才那么一种研究的目光,暗暗睇
视着她。虽然明知自己的睇视被觉察到了,却并不转移视线。

    那双眼睛似乎在逼问:你对什么事情都这样认真吗? 有必要吗? 你会永远如
此吗? ……

    她被那双眼睛盯得愈加不自在起来,可又难于逃避那双眼睛的盯视。她索性
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打盹。

    “姐……”弟弟轻轻叫她。

    她不想睁开眼睛。不做声,不动。

    她忽然感到非常疲乏。在火车上,别人曾让出座位给她坐了一小会儿,那是
很舒适的一小会儿。可那种舒适,与此刻坐在小汽车软垫座位上的舒适是无法相
比的,她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处于一种惬意的松懈状态。她有些困意沉沉了。

    弟弟又叫了她一声,并轻轻在她肩上推了一下。

    她不得不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又一次和车内镜中那双眼睛相对了。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呢? 她暗想。心里挺恼。仅仅为了避开那双眼睛的
睇视,她干脆转过身,询问地望着弟弟。

    弟弟试探地说:“姐,我刚才的话叫你不高兴了? ”

    “古怪想法。”她笑了。觉得自己笑得很虚伪。为了掩饰起这种虚伪,她伸
手在弟弟头上抚了一下,又转向倩倩,故作诧异地问:“明辉说过什么可能使我
不高兴的话么? ”

    倩倩依然睇视着她,慢言慢语地回答:“他说了,你也真不高兴了。”

    她说:“噢? 你这么认为? 那么依你看,现在究竟是应该我向他道歉呢? 还
是应该他向我道歉? ”

    “这是你们姐弟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那双始终带有研究意味的大眼睛中,
闪耀出可爱的狡黠。

    大概在她发怒的时候,模样也一定是怪可爱的吧?

    二十九岁的、曾经当过营教导员的老姑娘,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
妒嫉。

    弟弟说:“姐,你猜我刚才在车站内碰到了什么事? ”表情异常郑重。

    她不动声色地瞧着弟弟。她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含有非常明显的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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