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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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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这么想,便认定了她希望他陪她“走走”的动机,正是为了实行报复。

    “当年我很对不起你,我很坏。”他低声说,在她的注视下,觉得无地自容。
一列火车从江桥上驰过,为了避开她的注视,他的目光追随火车望向遥远的黑夜。

    她却说:“你送给我的那些情书叠的小狗,我仍珍藏着,一共十三只。如果
你当初还会叠别的什么小动物,我就有一个动物园了。”

    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攥了一下。

    十三封情书啊,一个少女的纯真的情愫,一个中学生所能想象得出的表达爱
情的形容和比喻,都包括在其中了。

    可他竟连一封也没认真看过。

    也没对她说过一句哪怕是友好的话。

    他不禁地收回目光看她,见她依然在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

    月光下,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却没有热情。

    一双大而冷的眼睛。

    他的心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攥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他有点怕她那样子的笑。姚守义和严晓东就常像她那样子笑,
他们那样子笑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他们说他有时候也那样子笑,他
有时候也怕自己。

    她忽然转过身去。

    他迟疑地问:“我可以走了么? ”只想快点离开她,回家去。

    她说:“你走吧。”并不转身。

    他走了。

    走了几步,他又站住,回头看她,见她伫立在那儿,犹豫了一下,走了回来。

    “我再陪你走走? ”

    “不用。”

    “让我再陪你走走吧。”他几乎是在请求了。同时他心里暗想:我他妈这是
图的什么?

    她缓缓转过身来,凝视他。

    她的眼睛在对他说:“谢谢。”

    他们默默沿着江畔向前走,走过那一对雕塑般的情侣身旁。

    他们一动不动,还是那个样子,好像还要那个样子在那个地方再站上一个世
纪。

    他们走过青年宫。它前面的场地被江畔的路灯和它的门灯照耀得如同白昼,
显得又空旷又寂寥又冷清。

    他说:“这儿好像缺点什么。”

    她说:“你忘了? 这儿原有一尊天鹅雕塑,‘文革’中被砸了。”

    他回头朝那对情侣看了一眼,又说:“把那一对摆在这也挺好的。”

    她也回头朝那对情侣看了一眼,说:“我倒真想变成一尊雕塑,摆在这儿。
不过希望能被雕成中学时代的样子。”

    无形的手又攥他的心。

                                 10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确是欠了她很多很多,比他所能想象到的还多。
远非陪她“走走”、“再走走”所能抵偿的。

    他心里很难过。

    他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江桥下面。

    她站住了,用极低的声音说:“陪我过一次江桥吧。”

    江桥在夜色中沉默。

    他抬起头望着它,觉得它仿佛是具有生命的,不过此刻睡了。

    他和她曾一块儿从它身上走过。一块儿走过去,一块跑回来。

    跑回来是因为走过去后下大雨了。那天是他的生日,她送给他一柄冰球拍,
是用她平时积攒下的零钱从体育用品商店买的。他嘲笑她多此一举,声明自己使
用惯了学校发的那柄旧冰球拍,根本不会用她送给他的。她就伤心地哭了,他费
了不少唇舌才将她哄好。

    她说:“那你得陪我过一次江桥。”

    他不忍心拒绝。

    从江桥上跑下来后,他俩的衣服都淋湿了,躲在桥洞避雨。

    她冷得发抖,可是在快活地笑。

    她告诉他,那是她第一次过江桥。

    “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是你陪着我一块儿过江桥的。”说这话时,她的表
情那么幸福。

    她问:“你将来肯定爱我吗? ”

    他说:“肯定。”

    她又问:“什么时候算将来呢? ”

    他说:“等我们长大了吧。”

    “什么时候算长大了呢? ”

    “二十七八岁的时候。”

    “还要等十多年啊。”

    “你要爱,就得等。”

    “我等。”

    “那你等吧。”

    “那你现在得吻我一下。”

    他轻轻在她脸蛋上吻了一下,同时心中暗想:小丫头,你等不了那么久便会
着急慌忙地嫁人的。

    那一天,他说的那一切话,不过都是在哄她,像一个大哥哥哄一个小妹妹。

    不能白要她一柄冰球拍,总得还赠给她点高兴——他从不占别人的便宜。

    人的回忆像打水漂的石头……

    他在心中对她说:吴茵吴茵,我当年欠你的,我今天晚上都还你! 你如果愿
意,我陪你来回在江桥上过一百次! 他妈的,我怎么欠下别人那么多啊! 却没有
一个人对我说曾欠下过我点什么应该抵偿……

    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孩子般的委屈。

    “也许我耽误你的时间太久了,你走吧? ”

    “别把我看得那么自私。”他有些生气地说,挽住她的手臂,和她同步踏上
了江桥台阶。

    江桥沉默着。

    冰封的松花江也沉默着。

    江桥仿佛一个巨人的手臂,它搂着一个肌肤洁白的美人儿的身体在熟睡,它
的梦境连接着对岸的黑夜。

    他们一步步登上了江桥,缓缓走在它的梦境之中,缓缓走向对岸的黑夜。

    月亮在他们头顶上伴着他们一齐走。

    “我真傻。”她边走边说。

    江桥竞也是能产生回音的。她的话声在钢铁的支架间缭绕——“我真傻,我
真傻,我真傻……”

    “记得吗? ‘文革’中,我参加了‘炮轰派’,你参加了‘捍联总,。

    我们两派的大喇叭天天广播最高指示:革命群众没有必要分成势不两立的两
大派组织。可我们就是势不两立。每天,你们在教学楼里喊消灭‘炮轰派’的狗
崽子们。我们就在操场上列队跑步,边跑边喊:锻炼身体,准备夺权! 那时我常
想,总有一天,我们会瓦解你们,夺取到政权,在学校建立一个真正的‘三结合
’革命委员会。

    我要以革命的名义亲自审问你,迫使你在真正的革命造反派面前低下头来。
只要你肯低下头来,承认你们是假革命派,我就当众拥抱你,吻你。后来,我们
‘炮轰派’的据点一。一厂,也被你们‘捍联总’攻陷了。那是真正的战斗哇,
你说不是吗? 每一面迎窗的墙壁上都布满了弹洞,我们一共死了十七个人。你还
记得杨宏良吗? 就是在咱们学校两次数学竞赛中获得第一名的那个男生,戴眼镜,
脸挺白的,秀气得像个女生。他就死在我身边。他从窗下站起来喊了一句:‘我
们炮轰战士誓死不……’没喊完就倒下去了,子弹正打在他眉心……他死在我怀
里。我一点都没怕,掏出手绢替他擦去了脸上的血,替他抚上了眼睛。还将他被
打断了的眼镜用血手绢包上,放入胸罩里,想要亲手交给他的爸爸妈妈……然后
我就拿起枪朝外射击。子弹打光了,又拿起了杨宏良的枪继续射击。是的,那是
真正的战斗。我们每一个人都视死如归,非常英勇……你们终于占领了我们的阵
地,我们有的人跳楼了,剩下的人,被迫举起双手,从同一个楼口走出去。两个
你们‘捍联总’的人,守在楼口两边,手中拿着刀子,往我们每一个走出来的‘
炮轰派’身上都扎一刀。我是流着眼泪从那个楼口走出来的。他们问我哭什么,
说只要我喊一句‘炮轰派’完蛋了,就放我。我回答:‘我哭,是因为我不能像
捍卫巴黎公社的女战士那么英勇地牺牲,作了你们的俘虏,我感到羞耻。’他们
就往我身上扎了好几刀,有一刀扎在我左胸上。

    还好,他们没往我脸上来一刀……“

    她站住了,一肩斜靠着桥栏,俯视着江面。

    冰封的江面像一个睡美人儿的窈窕的身体。

    她嘴角又浮现那么一种使他害怕的冷笑。

    “围攻一零一厂的时候,我已经成了逍遥派,那天没去。”他用自己勉强听
得到的声音说,似乎是在替自己辩解什么。

    “你很幸运,”她说,“那是一场噩梦。”

    月亮也停止了移动,悬在他们头顶上,倾听着她的话,也倾听着他的话。

    “再后来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你们都先后报名到北大荒去了,我一个人回
到了我父亲的老家——安徽农村。那个村子生活很苦,只有我一个知识青年。我
宁肯孤独,也不愿和许多熟悉的人在一起。我想忘掉一切,也希望被一切人忘掉。
只有一个人我无法忘掉,那就是你。我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想你,
想你……想着你对我说过,你将来肯定做我的丈夫。我给你写过许多许多封信,
却不知应该往何处寄。写一封,放在小箱子里保存起一封。我想,总有一天,你
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我来做你的丈夫了! ’我相信你的话,胜过相
信最高指示。我在对你的希望中熬过了两年多孤独的生活。‘文化大革命’还在
继续,但是对于我,它结束了。我却想错了,有一天,一辆吉普车开进了村里,
两个公安人员将我戴上手铐铐走了。他们说我在守卫一。一厂那一天打死过人,
我像一个逃犯似的被从安徽农村押回了我们这座城市。我生平第一次被审讯,被
关入了真正的牢房。审讯我的是当年‘捍联总’的一个头头,当上了公检法的什
么‘领导小组’成员。

    他有一天单独提审我,忽然对我变得客客气气,对我说,我的命运,就掌握
在他的手中。我完全相信他的话。我究竟打死过人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也没
有证人。那一天‘炮轰派’死了十七个,‘捍联总’死了十三个。说不定那十三
个人中有一个人是死在我的子弹之下。他说只要我答应和他结婚,他就有权宣布
我无罪,还可以在城市替我找一个理想的工作。如果我不答应,那么他有足够的
证据判我死罪,至少是无期徒刑。‘还要开万人大会公审你。’他说。‘还要将
你交给那些死去的捍联总烈士的家属,让他们拿你解解恨。’他说。‘炮轰派,
已经定为反动组织,我们想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你。’他说。他说的这些话使
我内心害怕极了。就是在那个时刻,我心中还想到你。我想只有你才能救我。我
想即使你不能从他手中救出我,我也要再见你一面,告诉你,我爱你是怎样的真
心实意。我对你的爱绝不是一个女中学生的轻浮。我请求他给我一段时间,一段
自由。我一获得自由,就到处打听你家的住址。

                               11

    终于打听到了,去找,你们家却搬了。又去新的住址找,见到了你母亲和你
妹妹。她们拿出你的照片给我看,还拿出徐淑芳的照片给我看。她们告诉我,你
和她已经是对象了。真没想到,你会爱上我们班最老实的,中学时代和你接触最
少的一个女同学。我原以为,只要找到你的家,就会得到你的通讯地址。一个星
期内,你就会收到我的电报。你就会不顾一切的回到城市,至少会在我最最渴望
见到你的时候,你能够回到城市来让我见上你一面……我所得到的却是彻底的绝
望……我想死,又不忍心使爸爸妈妈遭受打击。我那时才明白,你当年对我说的
话,是不认真的,是说着玩的,是骗我的……“

    江桥震颤了。

    一只独眼从对岸的黑夜之中射过来一束探照灯般的强光。

    一列火车接连发出三声长嘶,犹如一头猛兽风驰电掣地冲到江桥上。

    一个伤感的梦境破碎了。

    一团雾气吞掉了两个身影。

    江桥的钢铁骨架仿佛在抖动,仿佛顷刻就要解体。

    松花江却依然像个身体窈窕雪白的睡美人似的安眠着。

    当一切都重新归于宁静之后,两个身影又在雾气弥漫中渐渐显示出来了。

    雾气纱绢一般,从江桥上飘落到松花江上。

    月亮没移动。

    她仍周身缭绕着雾的纱绢。

    他说:“我们往前走……”

    她朝对岸的黑夜看了一眼,摇摇头:“不,我害怕了……”

    “那,我们往回走。”

    “等一会儿,我头有点晕。”

    “……”

    “我如今怕高处,一站在高处,就想往下跳,好像有只手从背后推我。我倒
不是想死,我如今很怕死。我是想飞。我总觉得自己只要从高处往下一跳,就会
凌空飞起来。像只鸟似的,自由自在地飞,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久就飞多
久,想落在什么地方就落在什么地方……”

    她说得很天真,她笑得很古怪。

    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那双眼睛愈发显得大而空,美而冷。

    他也害怕极了。

    他害怕再有一列火车开上江桥,再有一团雾气吞掉他们,雾气过后,她“飞”
了……

    “我们下去……”他抓住她的一只手就往回走。

    “如今我们可算长大了是不是? ”

    “是的。我们长大了。”

    “我想回去。”

    “我送你回去。”

    “我想回到少女的时代。”

    “……”

    他紧紧抓住她的一只手,像领着一个小女孩似的,领着她匆匆往回走。走下
了江桥,走在来的路上。

    她忽然站住,使劲从他手中抽出她的手,低声说:“我到家了……”

    他便站住了。

    他们站在一幢楼前。

    她抬起头,又说:“你看,四楼,那个粉红色窗帘的窗口,就是我的家。”

    他也便抬头仰望。

    “你没忘怎么叠小狗吧? ”

    “没忘。”

    “我还留着那些情书,你要是愿意,哪天我送给你,闲得没事时,你可以叠
小狗玩。”

    那只无形的手已经把他的心攥碎了。

    当他从那个粉红色窗帘的窗口收回目光,她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隐人楼里
去了。

    他想:在那粉红色的后面,每天都进行着什么呢? ……

    吴茵,吴茵,我真对不起你。还有你,淑芳。我更对不起你。

    还有你们,晓东和守义,我多想给你们一点安慰,可是我顾不上你们了。从
明天起,我的时间将不属于你们了。我不能够再陪你们在马路上闲荡,也不能够
再陪你们在哪家小酒馆里喝酒了……

    哥儿们,工作会有的。迟早会有的,要耐心地等待,等待……

    他妈的我们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就再付出一点耐心吧!

    他怀着种种的惆怅种种的失落回到了家中。

    母亲躺在炕上,躺在孩子身边。

    妹妹坐在凳子上发呆。

    他问妹妹:“妈病了? ”

    妹妹不回答,起身把饭菜给他端上了桌子,神情忧郁地退出了里屋。

    他端起饭碗,目光落在孩子身上。他不由得放下了饭碗,走到炕前,双手撑
着炕沿,俯身注视孩子的脸。孩子睡得很甜,含着自己的一根指头。

    母亲坐了起来,问:“工作的事定下了? ”

    “定下了,明天就开始上班。”他的目光仍注视在孩子脸上。

    “跟妈讲实话,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 ”

    “妈,我不骗你了。这孩子,并不是别人委托给我抚养的。我回来那天,在
火车站,有一个上海女知青,将这孩子遗弃给一位解放军了。那解放军又将这孩
子送到了站长值班室。站长不知如何是好,要让这位解放军把这孩子送到失物招
领处去。我想,这孩子是我们北大荒知青的后代,他不应该没有爸爸和妈妈,我
就将他抱回来了……”

    “那……今后怎么办? ”母亲犯愁地望着他。

    “我要把这孩子抚养成人。”他坚定地说。

    妹妹从外屋走进来了,说:“哥,我喜欢他。我帮你抚养他! 我真怕你把他
再送人! ”

    “我谁也不送! ”他说着,在那孩子的小脸蛋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心里说:“儿子,快长吧……”

                第七章
 
                                1

    三十支红色小蜡烛,插满一个五斤重的大生日蛋糕。

    全家人围桌而坐,预备向姚玉慧祝贺生日。

    蛋糕是母亲买的,蜡烛是妹妹插的。

    一九七九年过去了。一九八。年的最初几天也过去了。一年的概念压缩在她
返城后一晃而过的日子里,使她切身体会到了“年华如水”这四个字所包含的咄
咄逼人的意味。

    每人的一生中都有几个年龄界线使人对生命产生一种紧迫感,一种惶惑。二
十五岁、三十岁、三十五岁。二十五岁之前我们总以为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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