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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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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是语言大师,她只有以这种办法应付别人,也应付自己。

    事迹材料完成后,她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被搞成精神病。

    她的事迹在《兵团战士报》上登载了。

    她终于被评为全兵团的标兵了。

    当营长预先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她时,她一转身就跑开了,在白桦林中哭了一
场。

    营长从那天起却喜形于色,不分场合地搓着两只大手,笑得合不拢嘴,反反
复复说:“太好啦! 太好啦! 小姚你可为咱们全团全师都争了光哇! 连续三年,
不容易得很哩! 我这个入党介绍人,也沾了你的光,跟着你感到光荣哇! ……”

    从那时起,她内心深处开始害怕荣誉,害怕自己曾一度努力争取的种种荣誉。
每种新的荣誉,都仿佛一块压在她身上的大石头。

    她早已撑不住了,要被压垮了。她终于懂了,荣誉越多,越高,她越不是一
个人,越不是一个女人了。

    织一件毛衣,这念头,不仅仅是为了对营长表示感激而产生的,也是一种反
叛。反叛什么? 反叛谁? 并不具体,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思想坚定着这一念头。不,
这种反叛的念头绝不是思想,是一种心理,一种朦胧的下意识,一种软弱的本能。
如此而已。

    “我肯定我们应该回击! ”

    “简”在劳渥德学校受到虐待后,不是勇敢地说过这样的话么?

    那么她就要织一件毛衣。

    女人的,也可以认为是人的原始悟性,使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是在受着种种
的虐待。一种文明的,不伤及皮肉的,堂皇的虐待。

    因而也就没有谁体谅她,怜悯她,帮助她摆脱。恰恰相反,有多少人心里还
对她隐藏着嫉妒。

    织毛衣! 织毛衣!!织毛衣!!!

    当她开始织那件毛衣时,她才觉得自己在某一方面又有点多少像一个女人了。
织毛衣,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静静地坐着,光滑的织针在手
中运动着,柔软的毛线有条不紊地一环环缠绕在织针上,不知不觉中变成袖子,
变成领口……更美妙的是,不必强装出一副认真钻研或颦眉思索的样子。她甚至
暗想,织毛衣远比装模作样地学毛选或马恩列斯著作,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聪明
起来。

    许多人看见她织毛衣,起初自然都表示出极大的惊诧。

    “教导员,你还会织毛衣呀? ”

    “教导员,看这颜色,你不是给自己织的吧? ”

    “教导员,你要急着织成的话,我有空时帮你织呀? ”

    “给营长织的? ……营长也怪可怜的,还从没见他穿过一件毛衣呢! ”

    ……

    不久,营部机关的人们也就习惯了看见她静静地坐在某处织毛衣。

    她有些后悔说出了是给营长织的。一个女人给一个男人织毛衣,这是很容易
引起许多庸俗的猜测或闲言碎语的。

    却根本没有什么闲言碎语刮进她耳朵里。

    所有营机关的人们,仿佛都普遍认为,营长和教导员之间的关系,无论亲密
到何种程度,也肯定不会逾越圣洁的同志式的关系。

    人们对此深信不疑,仿佛营长和教导员都是没有性与爱这两根神经的人,是
同性的人。关于“简”的那些并无恶意纯粹是出于好奇的蜚短流长被营长严厉地
加以扑灭之后,人们仿佛普遍认为那是营长替她当众发表的一次郑重宣言:她绝
不会爱上什么人,也根本不需要爱。

    “小姚,听说你是给我织的啊? 抓紧织,今年冬天我就等着穿它啦! ”

    营长对她大加鼓励。

    知道自己做的是别人所期待的,她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一种潜
在的兴奋。甚至在开营党委会的时候,她也一反常态,不再那么严肃地瞧瞧这个,
望望那个。她埋头坐在一旁织毛衣,别人不问到她什么话,她往往一言不发。

    营党委委员们竟连这一点也渐渐接受了,习惯了。

    既然营长都不批评她,他们何苦对她加以指责呢?

    营长为什么不批评她,这是她不甚明白的。因为毛衣是给他织的么? 管它为
什么! 反正没人批评她,提醒她,告诫她注意什么,使她感到暗暗高兴。·

    织毛衣! 织毛衣!!织毛衣!!!

    她几乎是在报复谁似的织着。

    教导员的身份,标兵的影响,连续获得三次的荣誉……通通见鬼去吧! 她常
常一边织着,心里一边恨恨地这么想。

    毛衣织成的那一天,是星期天。营机关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电话员小孙和
文书小周都到连队看同学去了。

    收了最后一针,天已经黑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像完成了一件复杂而又艰
巨的工作那么快活。看看手表,九点多了,小孙和小周肯定不会赶回来了。她将
毛衣用一块方头巾包好,铺展被褥,想早点睡。洗了脚,脱了衣服钻入被窝,却
又睡不着。光顾织毛衣,忘了往炉膛里加柴,火早熄了。屋里有点冷,又出奇地
静。

    她感到异常孤独。

    小孙的同学在十连,小周的同学在十三连。她们当然都是去看望各自的男同
学的。有个男同学在某连队,能够经常彼此看望看望,多好! 她也有男同学。同
班的,同校的,都有。分散在各个连队。但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们中的哪一个,
都不需要她大老远地跑去看望他们。如果她这样做了,他们会感到惊诧的。除了
惊诧,可能再也不会有其它表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绝不会大老远地跑到营
部来看望她。他们看望她也认识的每一个女同学,就是从未看望过她。小学时期,
她是市长的女儿。中学时期,她仍是市长的女儿。这一点,使她无论与小学还是
中学的同学,都难以结下亲密的友情。那时候她自己好像也不需要友情。她在班
级和学校里独往独来,高傲而孤僻,优越感极强。

    在北大荒,她也当过一个时期“走资派”的女儿,但属于“可以教育好的”
一类。不久父亲便被“解放”了,“结合”了,“长期挂职休养”了,她又成了
“革命干部的女儿”。于是成了,班长、排长,进而成了副指导员、指导员、教
导员。于是,在她是“走资派”的女儿那一时期,曾主动接近过她的一个男同学,
又跟她疏远了。

    她真希望哪一天有个什么人突然推门而入,声明是来看望她的,那她将会对
这个人内心里充满了感激!

    小孙和小周的男同学,其实就是他们各自的恋人。她们常常背着她凑在一起
说悄悄话,有时忧郁,流泪;有时欢乐,嬉笑。而当她一出现在她们面前时,她
们就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听说星期天食堂吃饺子? ”

    “嗯。”

    “开饭时如果我不在,别忘了替我打呀! 打两份。一份三两的,一份八两的。”

    “谁要来看我? 肯定是个男的! ”

    “还会有谁来看我? 我那位呗! 他说每个星期都是我下连队看他,他有点过
意不去! ”

    “别,千万别让他来营部看你,打电话告诉他,你去看他! ”

    “为什么啦? ”

    “用问? 教导员眼皮底下,你们这次见面能愉快么? 我想象得出,她肯定会
这么说:‘营部不是谈情说爱的场所! ’不把你那位鼻子气歪了才怪呢! ……”

    “我看教导员有点不正常,自己不需要爱情,还希望别人都是石头! ”

    “那是嫉妒! 吃不到葡萄的人,总说葡萄是酸的嘛! ”

    “哈哈哈哈……”

    一次,她无意中听到了她们议论她的这番话。那是夏天,她们在宿舍里,她
在宿舍外。她们的笑声,从窗口飞出,像一把针甩在她心头上。

    她猛地推门跨入宿舍,使她们大吃一惊,笑声戛然而止,胆怯慌乱地瞧着她,
似乎都不敢喘气了。

    她气得脸色苍白,双手发抖,狠狠地瞪着她们。

    她们同时迅速避了出去。

    接连几天,她们在她面前惴惴不安,诚惶诚恐。

                                4

    她却没有因为这件事故意找她们的什么差错。如果她想报复她们,那是有很
多机会也很容易的。

    然而她没有。

    如果说她还在某些方面像她自己,那么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条了——不实行报
复。

    她还不甘连自己最后的本质都由自己污染了。

    “营部不是谈情说爱的场所。”——这是营长的话,并非她的话。

    她不过是将营长在营党委会上说的这句话,在营机关星期六例会上又宣布了
一遍。营机关的女知青多:电话员、卫生员、食堂的炊事员、招待所的服务员、
文书、宣传干事、妇女干事一…·

    营长的话的确说得尖刻了些,但她自己当时确也认为这一点不无强调的必要。

    她那颗受到伤害的心痛苦而委屈……

    屋里太静了,也太冷了。火炕冰凉,忘了烧。电压不足,一百度的电灯,还
比不上四十度的电灯亮,像一只昏黄的独眼,冷漠地瞪着她。‘

    外面也是那么静,听不到风声,世界仿佛死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夜晚,她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够形单影只地度
过了。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又匆匆地穿好衣服,穿上了鞋。

    她挟起那件用头巾包着的毛衣,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都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的,雪很大,仍在下。月光皎洁,
四野一片银白。大而柔软的雪花,时时飘落在她脸上。一接触到她的脸颊,顷刻
便溶化了。几排营部的家属房,窗子全黑了,人们也许早已进入了梦乡。

    她走着,走着,不假思索地,机械地走着,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在前面
拽着她。

    走到一排房子最东头的一家小院外,她站住了。

    是营长家。

    窗帘拉着。忽闪不定的,微弱的光亮透过窗帘布,被滤成了蓝色的,晃在玻
璃上。

    她想营长还没睡。

    她犹豫片刻,轻轻走入小院,轻轻走到门前,轻轻拍门。

    “谁? ”营长的声音。听来粗暴,使她猜想他正在独自生闷气。

    或者由于非常讨厌此时此刻有人登门打扰而恼火。

    “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回答的声音竞那么低。

    “小姚? ……”营长披着棉袄开了门,闪身将她让进屋里。

    桌上点着极短的一截蜡烛。摆着半瓶酒,一只粗瓷大碗,一小盘咸菜。

    营长家里似乎比她的宿舍里更少生气,更少温暖,也更昏暗,也更窒闷。

    “怎么不开灯? ”

    “灯泡坏了。”

    “到办公室去先取一个啊! ”

    “不用,这样挺好。你怎么还没休息? 有事? ”

    “没事……我来给你送毛衣……”她说着,将毛衣放在炕上,自己也坐在炕
沿上。

    营长打开头巾,拿起那件毛衣,高兴了,笑了:“你织得还真快。”

    她说:“一点都不快。早该让你穿上了! ”

    营长看了她一眼,默默放下毛衣,不再说话。

    屋里充满酒气。

    营长身上也散发着酒气。

    营长又走到桌前,端起粗瓷大碗,扬起头一口喝干了剩在碗里的酒。

    营长的酒量是全团干部中出了名的。

    她也能喝三两白酒,在许多次会餐的场合上练出来的。

    她忽然极想喝酒。

    “营长,也给我倒半碗。”她以一种好胜的口吻说。

    “你? ……”营长转身又看了她一眼,倒了半碗酒,双手端给她。

    她接过碗,一饮而尽。顿时觉得一股火热和辛辣从胃里直冲头顶。

    营长默默接过碗,又将那一小盘咸菜递给她。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摇摇头,推开了。

    “我走了。”她喃喃地说。

    “那你就走吧。”营长说,“这酒劲挺冲,保你回到宿舍睡一宿安稳觉。”

    她站起身,就想走。她自己心里明白,她到这儿来,并不单纯是送毛衣的,
毛衣明天也可以送给营长,也不是为了喝上半碗白酒的,酒解除不了她内心此时
此刻的空寂。

    与眼前这个有许多理由受到她感激,而她从来也没有当面对他说过一句感激
之词的男人交谈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还喝了他半碗白酒,她似乎也就得到了一
些满足。同时又觉得渴望获得的半点也没有获得。

    她的头开始有些晕了。

    她想,她应该走了。

    她的双脚却还将她钉在那里。

    你究竟需要什么? ——她在心里问自己。已经开始朦胧的意识对这个问号很
漠然。

    营长站在她面前,定定地瞧着她。

    她又说:“我走了……”

    营长又说:“那你就走吧……”

    “你试试毛衣吧,如果不合身,我拿回去拆了重织。”

    “不试也罢。哪会不合身呢! ”

    “你还是试试。”

    “那……我就试试……”

    营长一抖肩膀,将棉袄抖在炕上,拿起毛衣往身上比量。

    她不想立刻回到她那很冷也很静的宿舍。

    她说:“你得穿上试试呀,这我怎么看得出来合身不合身……”

    营长听了她的话,就脱下了套头的破旧绒衣。

    像北大荒的不少男人一样,营长也没穿衬衣,他们认为光着身子穿绒衣更暖
和。

    这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在昏暗的烛光的照耀下,他宽厚的脊背闪着皮肤的光泽。他那两条粗壮的胳
膊,他那仿佛能挑起千斤重担的肌肉发达的双肩,他那像穿了救生衣般高高隆起
的胸脯,竞使她无比震惊!

    她第一次看见这个自己平素非常熟悉的魁梧男人赤裸着上身。

    而且她离他这样近!

    那种震惊是强大的,使她心理上一时间还来不及产生任何变化,甚至连一个
女性的微妙的羞赧也来不及产生。

    她呆呆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用石头凿的人。

    营长拿起衣服刚要往头上套,不知为什么,转脸看了她一眼。

                                5

    在这一时刻,在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碰的瞬间,她的心才突然怦怦激跳起
来,她感到脸像被火烤一样灼热。

    她下意识地低了头,但随即又抬起了头。这是一种奇特的心理。

    她从营长那炯炯的目光中,感到自己是一个女人。

    这种她几乎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意识,彻底击败了她一向很冷静很善于自持的
理智。

    她内心里骤然生起一种强烈而又迷乱的渴望!

    她对它不知所措,也似乎期待它已久。

    这震惊,这渴望,被动地期待进一步发生什么事并可怜地害怕果真发生什么
事的恐惧,如几股飓风在她心房里喧嚣冲腾。

    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一场灵魂深处的大骚乱,这崭新的奇异的体验使她的灵
魂此时此刻变成了一匹脱缰的烈马。她的灵魂于是获得了一种无羁的快感和一种
颤栗的兴奋。

    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最细小的神经都完全失控了。

    期待和恐惧双重的本能逆向挣扎,撕裂着她的灵魂,像狮爪撕裂一只小兔。

    她偏不垂下她的头。

    她咄咄地迎视他的目光。

    她固执地勇敢地骄傲地快活地对自己挑战!

    她的理智卑下地绝望地对她喊叫:你怎么能这样!

    而她的灵魂激动地大声回答: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她觉得她身在大裂谷的无底的断堑,疾速地坠落着。

    她觉得她就要晕倒了。

    那小小的一截蜡烛,跃起最后一朵光亮,终于不甘地熄灭了。

    “蜡……”究竟说出口了这个字,还是仅仅想到了这个字,她自己也不知。

    两条粗壮的男人的胳膊,猝地将她紧紧搂抱住了。

    没有反抗。没有趋就。没有激情。没有柔情。恐惧也消失了。

    情感,精神,心理,三个世界一大片空白!

    沉入她心底的两种本能不再互相挣扎,疲竭地喘息着。

    不,那是他的喘息。粗重,短促,急迫,散发着酒气。

    她酥软得连微微睁开一下眼睛的气力也没有了。她仿佛觉得自己已变成了胶
状的什么半死不活的东西,粘在他身上,又在往下流。她仿佛觉得自己被一只章
鱼的吸盘牢牢吸住,也被它的八条触臂整个抱拢。

    可以认为那一时刻她是死了。死在现实中,活在另一个涅槃的境界。两处都
是黑暗的地方。

    持续的鼓声引导她迷醉的灵魂走向某一不可知的归宿。

    不是鼓声。

    是男人的冲动的狂野的心跳!

    一只大手,迫不及待地从衬衣底下探入她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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