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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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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边喝边聊。

    “不懂艺术的人,就是肯花八百元高价买这样的画也未必有勇气堂堂正正地
挂在自己家客厅里,啊? ”

    “对,对! 如今有几个真正懂艺术的人? 您这样管着艺术的人,客J 丁里才
配挂这样的世界名画! ”

    “你看我书架上多少书! 管艺术,不多读书不行! 艺术家们可不是任什么人
管都服的! 《西方美术史》,看过没有? ”

    “没,没看过……”

    “旁边那本呢? 《第二性——女人》,看过没有? ”

    “也没看过……没工夫看书……”小青工觉着羞愧了。

    “得多看书,一定得多看书。”

    “看是看过几本。《射雕英雄传》、《壁橱内的女尸》……”

    “那一类书根本不值得看! 那一类书中有知识么? 有学问么? 要看《第二性
——女人》这样的书! 看了,你就了解女人是怎么回事了。女人都是白耗子! 她
们自己往垃圾堆钻行,你若把她们弄脏了一点儿,她们恨你一辈子! ……”

    “书里这么写的? ”

    “书里这么写的! ”

    西蒙·波娃可没在书里写着女人都是白耗子,并且他并不知道那本书的作者
是谁。买回来后根本就未翻过一页,纯粹是为了摆在书架上,不是为了看。

    小青工对那本写女人的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请求道:“借我看看行不? 保
证不给您弄丢了。我知道您这样的人都是非常爱惜书的。”

    “借是可以的……不过……我还得研究,还得细读。要……写一篇评论……”
其实怕人家借了去,寻找不到女人是白耗子的话:对他留个胡说八道的印象。

    “那我就不借了。”人家很识趣,随后虔诚请教,“我在出版社一位美术编
辑家见过一幅画,什么……什么莎也算世界名画吧? ”

    “对! 一个笑眯眯的外国女人,两手都放胸这儿,一手压着一手。看样子像
是结过婚的。”

    蒙娜丽莎他知道。几年前他倒卖过一种冒牌的进口香水儿,商标就是“蒙娜
丽莎”。

    “结过婚! 没错。也算世界名画,但早过时了! 真正懂艺术的人,家里才不
挂过时货! ”他有许多机会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腰缠万贯,却很少有机会在别人
面前炫耀自己的学识。对方虔诚的敬意,鼓励他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不放。

    “我看那幅画也觉着太过时了! 那个外国女人尽管笑眯眯的但不够撩人! 哪
能和您这幅画相提并论啊! ”小青工挺善于“侃”,一味儿顺着他说,“您这幅
画,让人一瞅见,眼神儿就舍不得移了! 画女人么! 就该画到这份儿上! 这幅画
算是‘火’到家啦! 全‘毙’! ”

    “艺术嘛,讲究的是魅力! ”

    “对,对! 什么年代了啊! 八十年代了,什么事儿都得有八十年代的派! 如
今赶时代的姑娘们穿裙子还追求透、短、露呢! 别讲一幅女人画了。比乡巴佬的
新自行车缠得还严密,趁早甭画,甭挂! ”

    “是啊是啊,真正懂艺术的人,思想更要开放……”

    两个人,喝着汽水,吸着香烟,望着“伟大的女奴”,“侃”得句句投和,
越“侃”越来情绪……

    小青工终于恋恋不舍地走了。也不知是舍不得他,还是舍不得“波琪儿”。

    他仍独自坐在沙发上,瞧着茶几上的几个空汽水瓶,满满一烟灰缸烟蒂,攥
扁了的空烟盒,复陷入一种百无聊赖的空虚寂寞中。

                                11

    小青工带给他的心理满足又带走了。无聊、空虚、寂寞更加显得咄咄逼人,
如同看不见的棉絮。四面包裹着他,堆压着他。

    只有“伟大的女奴”和他做伴儿。

    他呆呆地望着她那侧卧在红毯上的一丝不挂的雪白裸体,心里痛苦万端地想
小婉。将那美艳的光华四射的“伟大的女奴‘’悬挂在客厅,实现着他对小婉也
是对女人的公开的堂而皇之的亵渎。

    可是他对自己缺乏了解缺乏认识缺乏研究的程度,正如他对女人从前和现在
的观念一样肤浅一样愚昧。富足者的空虚与赤贫者的空虚是同样深刻的,前者有
时甚至比后者来势更猛。抵御后者不过靠本能,而抵御前者却靠睿智的自觉。生
活还没培养起他这种睿智,就将他拎着一下子扔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富
足者们的海绵堆上了。他觉得它很舒服,但未免有种不落实地的悬高感……

    并且海绵堆也是能吞没人的。

    “八十年代了,什么事儿都得有八十年代的派……”

    他认为电业局小青工这句话对他颇有启发,值得细细咀嚼、回味、琢磨。

    何谓八十年代的派?

    何谓八十年代一个三十五六岁银行存着十四万元的光棍汉“倒爷”的派?

    他迷惑得很。

    八百八“大团结”在高级舞厅打败“迪斯科”,究竟算不算很来派呢?

    三尺高的维纳斯和赤裸裸的“波琪儿”摆在卧室挂在客厅究竟算不算很来派
呢?

    那个晚上从小婉那儿贼似的偷偷溜了,显然是太掉份儿太不够来派的行径哕


    这内心深处的羞耻无论如何得靠自己补救!

    怎么个补救法儿呢?

    和自己相比,小婉倒似乎应该说活得很来派了! 不是么? 想跟哪个男人睡,
就跟哪个男人睡。尤其值得尊重的是,她有一套坦率之极的原则! 妈的就她那坦
率劲儿,也堪称一派!

    可自己呢? 和小婉睡了两次还生怕别人知道! 别人都不知道还自己跟自己良
心上过不去! 还揣着整整一千元到处寻找她,希望赎回个灵魂安宁!

    妈的没谁日日夜夜监督着我过规规矩矩的正人君子的生活呀! 妈的那个傲气
十足的乐队队长才不会像我这么傻兮兮对小婉讲良心呢! 她也许正因此反而认为
那毛头小伙子比我强吧? 刚才不就神吹海哨地骗了电业局那小青工一通么? 骗了
又怎么了呢? 他挺满足,老子也挺满足。不是怪好的么?

    八十年代,八十年代,老子在八十年代竟不知道该咋做一个爷们了!

    他颇严肃地思想着。觉得八十年代真好比老太太哄小孩玩的那种叫“七十二
变”的卡通画册:仙女的罗裙下露出两只狼爪子,大力神扭着俏村姑的腰,人参
精的娃娃脸移到了孙悟空的猴颈上,都是未尝不可的事儿了! 他坚定不移地认为
起码和五六个男人睡过觉的小婉无可争辩地是个堕落的姑娘。可许多人并不这么
认为,他们称小婉这类姑娘“现代派儿”。“派”再加个“儿”音,亲昵之中包
含着暧昧的赞赏。小婉竟还对他这么说过:“如今呀,比我更加单纯的姑娘不多
喽! ”他认为自己已经堕落得快不能自拔了,可许多哥儿们嘲讽他连堕落一下的
勇气都没有。一次他们使他恼火了,受到蔑视般地庄严声明:“老子也睡过女人
了! ”结果他们哄堂大笑——意思是这也值得一提? 二姐和二姐夫同时从北京出
差,住在家里。二姐语重心长地劝他:“晓东啊,你这么下去可就一辈子没出息
了! ”二姐夫却接过话去说:“没出息不怕,有入息就行! 非得像咱们似的,光
着屁股坐花轿才算出息吗? 咱们一家三口,不是还住着一屋一厨么? 我看晓东够
能耐的了! ”二姐二姐夫都是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正经八百的知识分子。可见
如今连知识分子们对出息的看法也多么不同。他到北京去跑买卖,在二姐家做客,
跟小婉年龄差不多的外甥女,将饭烧焦了。二姐生气地说:“这么大的姑娘了,
饭都不会煮,将来谁娶你? ”外甥女却振振有词:“妈你操心太多了,到时候生
米已煮成熟饭了! ”使他怀疑她也是个“现代派儿”。

    当他的思想在所谓旧观念和所谓新观念的夹墙中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便去
喝酒。酒不能使他明白什么,但酒能使他糊涂。彻底糊涂的时候,两堵墙就同时
倒塌了……

    他离开了家,又打算到哪儿去喝个一醉方休。走出楼,见楼外台阶上,紧挨
着坐在一起的是自己的老父亲老母亲。

    他一下子站住了。

    父亲抬头看着他。

    母亲抬头看着他。

    老父亲老母亲默默地看着他,都不说话。他们的目光中流露着仿佛被儿子抛
弃了的悲凉。

    他心里好不是滋味!

    他掏出钥匙递给父亲:“爸,坐这儿干吗? 回家坐沙发上多好……”

    父亲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凝望着远处高空一座塔吊的铁臂,它吊着一块巨
大的预制板,不知该往哪儿放似的……

    他又递给母亲:“妈,你接着。一会儿和我爸家去吧……”

    母亲的目光没从他脸上移开,但也不接钥匙。母亲的目光中包含着某种乞求,
母亲的目光使他不忍迎视。

    他垂了头,低声说:“那画,妈你找块好看的布先罩上……”

                第三章

                                1

    人类最普遍的价值是平凡的价值。

    普遍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九……

    “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句话出自拿破仑口才成为名言留
传下来,而且大概只有在文学作品和传记中出现才使我们觉得闪耀着什么哲理的
光彩。倘一百个士兵喋喋不休地说一百年,也不过是一句漂亮的大话,并会使任
何一位头脑正常的元帅诅咒这一百个士兵简直“妈妈的”!

    事实上,一万个士兵中能出一位元帅就挺不错了。万人大军人人都只一个心
眼梦想当元帅的话,那么这支军队就是拿破仑也根本无法统帅的。是非但不能打
胜仗恐怕连打猎也不行的军队。

    也许还不如一万条猎犬顶事儿。

    对于军队,一万名好士兵与一位好元帅是同等重要的。拿破仑最明白这一点,
所以他那句名言只是嘴皮子上说说罢了。他才不至于傻到真诚鼓励他的士兵个个
都想争当元帅的地步呐!

    想当元帅当不上元帅的人说“时事造英雄”这类话,总会使我们多多少少听
出点嫉妒的意味儿。而一位元帅说“想当年……”这类话,总会使我们多多少少
听出点英雄史观的意味儿。中国人尊崇伯乐,西方人相信自己。伯乐是一种文化
和文明的国粹。故中国人总在那儿; 祈祷被别人发现的幸运,而西方人靠自己发
现自己。

    十位伯乐的存在价值永远不如一匹真正的千里马更有价值。如果伯乐只会相
马,千里马多伯乐们便无事可干。对马,伯乐是伯乐;对人,伯乐今天包含有
“靠山”的引申意。蛇用身体行走,花用开谢行走,石头用坚损行走,东西用新
旧行走,生用死行走,热用冷行走,冷用冰行走,有用无行走,动用静行走,阴
用阳行走,火用燃烧行走,星球用引力行走,历史用过去行走。

    而人,唯有人,用双脚行走。

    但是,也有人用双手行走,或日“往上爬”。

    他们不明白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没有人能真正把你拉得很高——你会抓
不牢绳索。你凭自己的双脚却可以踏踏实实地走出你自己的路。

    用双手“行走”之人双脚必然渐渐退化。

    能想到么? 姚守义成了一千六百余人的木材加工厂厂长的首席接班人! 但他
却是个并不想“往上爬”的人。

    患有关节炎气管炎肝炎肾炎心脏病糖尿病哮喘病美尼尔综合症的老厂长,住
了四个月医院出院后又疗养了半年,终于在他六十六岁生日后的第二百一十七天,
正式向林业局党委呈交了离休报告,同时以饱满的热情推荐第二车间主任姚守义
当厂长。木材加工厂虽不是了不起的厂,老厂长却是革命资历很长的十一级干部。

    想当年党给他个木材加工厂厂长当当是因为他没文化,也因为他对革命劳苦
功高总得当个什么“长”。木材加工厂只要不失火,是一个适合养尊处优的单位。

    林业局党委非常非常重视老厂长的推荐,将这看成是一位老革命老干部对党
的一片赤诚和“临终嘱咐”。尽管他好像还能活一阵子。

    局党委调查组一行四人来到木材加工厂收集群众意见,了解姚守义的领导能
力工作魄力群众基础生活作风各方各面的情况。

    群众说:

    “谁当都成。谁当都一样。”

    “谁持鞭子我们听谁的吆喝呗! ”

    “这厂像我们老厂长,半死不活的。奖金都三个多月没发了,是该换个年轻
人干干看。”

    “姚守义? 行吧! 他们车间的人都挺服他管。”

    “他爸是厂里的老工人了! 和我们关系不错。他当厂长,不好好干,我们这
些老工人往他脸上啐唾沫也没啥。不是他当我们可就不敢了! ”

    “小伙子不错,年年上光荣榜。”

    “生活作风怎么样? ”

    “生活作风? 那是他自个儿的事,又不是征求我们他配不配当个模范丈夫! ”

    “不能这么认为。如今有些年轻人,各方面都具备当领导的水平。一当上,
就出生活问题了。一出生活问题,就倒了。审批部门被动得很啊! ……”

    “那,问他自己吧。我们眼里看他,倒是和本厂的女人没什么不正经的勾搭
……”

    调查组的工作是深入细致的。了解够了党外群众的意见,又了解党内干部的
意见。党内的大大小小干部,对姚守义的印象和评价普遍也还算不错,不失公正。

    分歧当然是有的。一部分人主张应该大胆提拔年轻干部。再说他已经当了三
年多车间主任,他那车间又连续三年是红旗车间,领导能力工作经验都受过锻炼。

    另一部分人觉得他毕竟还太嫩了点,一下子提拔到厂一级领导岗位上,总归
让人有些替他担忧。但这两种看法,并不针锋相对。

    却是五十七岁的邢副厂长提出了很严肃的一条疑义——姚守义还不是党员。

    一千六百余人的企业,交给一个不是党员的年轻人当家,如何体现党的领导
呢? 党委和他的关系又怎么个摆法呢?

    调查组四人面面相觑。如此首要的原则性的一条竞忽略了! 他们觉得怪狼狈
的。

    “姚守义不是党员么? ”调查组组长,局组织处副处长,一位正处在更年期
的不苟言笑的我党女同志不相信似的问。

    “姚守义怎么可能是党员呢? ”邢副厂长环视着本厂的党内同志们,慢条斯
理地说,“他跟我们党员说话,张口闭口,贵党如何如何的。整党期间,就在这
个会议室,他的发言近乎恶毒攻击了。老马当时你也在场,他怎么说的? ”

    “他说……他说:‘我给党员提四条建议’……”

    “哪四条建议,向调查组的同志们详细汇报么! ”

    “第一条,修改党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改成半心半意为人民服务。这
么改,再动员群众帮助贵党整党时,贵党的大部分党员干部,较容易通过……”

    “接着讲么。四条都讲完嘛! 吭吭哧哧地干什么? ”

    “第二条,纪律检查委员会由党外人士组成。贵党自己监督自己,差不多等
于不受监督。比如腐败现象,一旦整到自己头上,不是就整不下去,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么? ……”

    调查组的四个人全拿出小本儿记。

    邢副厂长默默地吸烟,呷茶。

    “第三条,贵党的领导干部,首先自己要继续相信社会主义。

    其次起码得证明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是相信社会主义的。要不‘社会主义好’
光留给老百姓体会,你们去体会封建主义、资本主义,老百姓怪过意不去的……

    “

    “第四条更邪乎! 说呀,看着我干什么? 看着调查组的同志说! ”

    “第四条么,我想想原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噢,他说,劝贵党今后少谈点
主义。老百姓从来不靠主义活着。过去穷苦农民跟着共产党打土豪也不是为了主
义,是为了分田地。老百姓活得不好,这国家也没好。别把主义当成个玩不坏的
玩艺。还说,要是贵党非要谈主义不可,就多谈点和平主义,人道主义,只这两
个主义如今还跟老百姓有点关系。如果打日本来了个天皇,或者打英国来了个女
王,能比共产党早五十年使中国富起来,我姚守义就带头不跟着共产党信马克思
主义,而要信天皇信的那个主义,信女王陛下信的那个主义了……”

    “听听,听听……”

    邢副厂长大摇其头。那样子仿佛会突然拍案而起,高叫“哎呀,怎么得了! ”

    姚守义当时是在主持会议的邢副厂长三番五次的督促之下才发言的。他的发
言引起一阵阵笑声。群众代表们笑,党员笑,干部也笑。只他自己不笑。那天他
本不想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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