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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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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会懊恼,人家才不懊恼呢。人家反咬住理,说就为这,不跟她结婚。我也不是
因为邢副厂长的儿子对不起我女儿,记恨在心,才不荐举邢副厂长当厂长。我不
荐举他有三条,第一,是他怂恿儿子追我老三的。以为和我成了亲家,我离休,
厂长的椅子会让给他坐。当面套了我几次话,我都没肯定回答。

    觉着我靠不住了,又怂恿儿子跟我家老三吹灯拔蜡。他家小阿姨一五一十全
告诉了我家小阿姨。我起初不信,回想回想他当我面说过的些话,不由我不信。

    共产党不兴这么干啊。第二,他像卖给小孩子玩的风转轮儿,顺着风滴溜乱
转。

    他当厂长,全厂人都得跟着他转得迷迷糊糊,光他自己不迷糊。正确的永远
是他,不正确的永远是群众。第三,他就是你申请书上写的那种人,入了党,一
门心思想的就是当官。我不是个好厂长,逢年过节,我还亲自登门到一些老工人
家问问寒问问暖。就算说我是装的吧,我也装了。你父亲退休后,我哪一年没去
过一次? 也就今年,腿不灵便了,想去没去成。我心里有着当年和我一块儿把个
日本人扔下的破烂摊子办成一个厂的那些老工人,他心里有么? 去年闹洪峰那天
晚上,我眼不好,看不清路,还拄着手杖,冒着暴雨,叫老伴儿领着道儿往职工
区奔,一路摔了多少跤?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拖着这身板儿查看职工宿舍,指挥
抢险,他那时可是在哪儿? 在局干部处处长家打麻将……厂里的老工人们为什么
不骂我? 为什么我特殊化点儿他们原谅我? 因为他们知道我心里毕竟还有他们!
你说我能荐举邢副厂长当厂长么? ……“

    老头儿的喉结又上下运动了一次。

    姚守义的喉结随之上下运动了一次。

    他们的目光接触了。老头儿眼角的泪痕,已完全渗入鱼尾纹中去了,连点湿
都看不出来。足见那张核桃般的脸的皮肤,是多么的渴望些水分。谈话的内容变
了,那张核桃般的脸也变了! 悲哀消失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悲哀也渗入到那张
灰黄而瘦的老脸的皮肤中去了。那张脸又恢复了常态,一种自信的、威严的、时
刻打算发号施令的常态。

    姚守义暗暗觉得奇怪,他始终望着那张脸,竟没有观察到它变化的过程。它
是根本不变地就变了。

    这老头儿今天是怎么了? 我来之前喝酒了? 我来后酒劲儿冲头了? 或者打发
女儿在厂门口堵着我把我找来,本就是醉中的清醒,清醒着的醉态? 可老头儿又
不像喝过酒的样子。姚守义用鼻孔做深呼吸——空气中丝毫没酒味儿。该自己知
道的事,不能不知道;不该自己知道的事,但愿不知道。知道事情多的人,麻烦
便多。这是他总结的一条生活经验。倘知道的事情属于别人的隐私,则不但麻烦
多,仇怨也必然多。八六年了,许多人想作“信息”

    灵通者,许多连人民币还不够花的人,天天坐在电视机前,聚精会神地观看
世界货币兑换价格,关心美元的贬值或日元的升值。姚守义觉得这些人好笑,无
法理解。他不相信一个人光靠信息便能与别人活得两样。而别人的隐私,他以为
是最没意义的信息。比如某某男的或女的电影演员在某某宾馆与某某人物睡觉,
知道得如数家珍,能编一本大百科字典,也还是最没意义的信息。

    老头儿的话,他觉得已超出了“信息”的范围,太属于隐私了,双重隐私。

    既是邢副厂长的隐私,亦是老头儿自己的隐私。不,岂止双重隐私,简直是
双双重隐私嘛! 既是党内隐私,亦是党内领导者之间的隐私,恶性隐私。倘什么
时候老头儿和邢副厂长握手言欢了,秀红和邢副厂长的儿子破镜重圆了,他大概
就会是最使他们瞧着别扭的人了吧? 他举措不安,如坐针毡。

    “你知道我为什么荐举你当厂长么? ”

    “我……不必知道……”他心里这么想,顺嘴竞说出来了,说出来后极不安。

    因为老头儿的喉结在向下运动的过程停止了,固定在颈子中部,像皱巴巴的
旧布包着一块三角铁。他不知那预示着什么。

    “你必得知道。”

    口气是相当的平静。

                                12

    喉结缓缓地又开始向下运动,那什么也不预示。

    “行,我可以知道……”

    “你入厂是哪一年呢? ”

    “八零年……”

    “那就是八一年的事儿,一天我到厂里转悠。见上好的木方子,横七竖八地
堆在路中央,断了许多。上面有轮胎印,是卡车开过去轧断的。我站在一旁等着,
看厂里有没有个工人,瞧了心疼。

    有这么个工人,我就给他提一级。一会儿走过去一个人,一会儿走过去一个
人。每个人都跟我打招呼,问好。每个人都像瞧不见那方子,绕着走。你走过来
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问我:‘这些方子堆这儿干什么? ’我回答
你:‘不知道。’你说:‘堆这儿不挡道么? ’我说:‘堆这儿挡道。’你说:
‘那我扛别处去。’我说:‘那你就扛别处去吧。’你便往木料仓库扛。来来回
回扛了二十几趟,我给你数着呢。又有一拨人走过。他们站下看你,看我。看你
像看傻瓜,看我们俩像看一场戏。我问他们你是谁,一个人告诉我:‘姚福林的
儿子。’我暗想姚福林这个儿子挺不错。那拨人走了。

    其中一个边走边说:‘小姚真比老姚会来事儿! 这叫面子活,扛给老厂长看
的。’我心想,先别忙着给这小子涨工资,兴许叫他们说对了。我这么想着,就
走了。这件事儿你自己还记得么? ……“

    他摇了摇头,像听老头儿讲别人。

    “那一年年底,你的大照片上了光荣榜。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我站在光荣榜前瞅着你的大照片,心说:‘小子,我还欠你一级工资呢! 好
好儿干。下一年再做了先进生产者,老子提拔你当车间主任。’第二年你又是先
进。我本想就提拔你了,可是这些年我太信不过你们年轻人了。我怕你是风景儿
有限,兔子尾巴长不了。我便常打听打听你的一贯表现。你还真够给你爸争脸的,
第三年又弄了个先进。我想,老子再不提拔你,老子就不公道了! 厂党委会上,
我就替你评功摆好。有人说你太年轻。我说:‘三十多岁了当车间主任,年轻个
屁! ’有人说你不是党员。我说:‘这不是选党委! ’他们仍不明确表态。我火
了,又说:‘提拔个车间主任就这么使你们为难? 你们再没话可讲就证明你们同
意了! 最迟下个星期内,向全厂公布! ’实话告诉你,没有我你当不上车间主任
! 当先进的不见得就能当上官。能当官的不见得非是先进! 走的不是一根神经。

    如今某些人,先进永远留给你去争取,官永远留给他去当。

    让你务‘虚’,他自己务‘实’。小小一个第二车间主任,科长级,你知道
全厂共有多少人瞪大了眼睛削尖了脑袋要抢到那位置? 谅你小子也不知道! 不是
我一锤定音,你这辈子光当先进吧! 你小子总算没辜负了我,闹腾得挺行。又给
老子闹腾了个连续三年红旗车间。你以为你那主任当得消停啊? 两个月前还有人
往局党委写匿名信,告你,告我。告你这主任是八百元钱走我后门当上的。告你
们车间的红旗是假的,我硬赏给的。老子从来只赏官,不赏红旗。老子也讲究个
务‘实’! 还告你怎么样拎着名酒往我家送……“

    “那不是名酒,是一般的酒。不过泡了人参鹿茸。返城时我给我奶奶从北大
荒带回来的。她死了,我爸喝着冲,说您爱喝冲酒,关节又不好……”

    “也告你几年前组织过全市知青大示威! 如今仍跟些可疑的人交往,是社会
不安定因素,告到了公安局。公安局到厂里来看过你的档案! 留下话说:只要发
现你有可疑行动,应向公安局及时反映! ……”

    “王八蛋! ……”

    “王八蛋暗中监督着你这红旗车间主任正对劲! 谁叫你小子官运亨通,平步
青云! ”

    “这……这完全是您一手……”

    “别扯上我! 再听你自己这么说,老子用手杖敲你! 你有个哥儿们叫严什么
东是不是? 你别瞪眼! 有没有? ……”

    “有……”

    “干什么的? ”

    “个体户……”

    “你一个国营厂的车问主任,跟个体户瓜葛什么? 和他做着买卖呢? 图他钱
? 嗯? ”

    “没有……”老头儿这么判断他和严晓东的友情,他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愤
愤地又补充了句:“谁这么以为,我操他妈! ”

    “啊? ”老头儿威胁地向他倾过身体。

    “我没骂您,我骂别人! ”

    “今后不许再和那个姓严的来往! 当年他也是你们那次二十多万人大游行的
头儿,对不? 公安局也挂着号呢! 你以为别人不抓住点什么把柄就写匿名信啦?
这叫群众的眼睛是亮的,贼亮贼亮! ……”

    “他们不是群众。群众不会背地里整我! ”

    “是! 不但是群众,还是革命的呢! 匿名信我看的,上面这么写的! 没名没
姓,才非是革命的不可! 你别叫你那姓严的哥儿们牵连了你! 老子这是肺腑之言
! ……”

    唾沫星子溅到他脸上,他没擦。

    他浑身燥热,嗓子冒烟,恨不得跟谁打一架。

    自从有了工作,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命运是开始攥在自己手里了。现在听来
却不是。仍是攥在别人的手里。归根结底仍是攥在别人手里,不完全是攥在眼前
这老头儿手里。只攥在这老头儿手里,倒还是他的幸运了,也攥在另外一些人手
里。那些人平时好像并不存在,当他的命运影响到他们的命运时,他们的各种各
样的嘴脸才会显出来。好比蒙上了一层灰尘的镜子,灰尘一擦,什么都照见了。

    他们平时不过是攥着他的命运,笑呵呵地攥着。一张张面孔可能都是亲近的,
友好的,诚挚的,和善的。他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运究竟是攥在他们谁的手
中。

    他今天又一次明白了,无论他怎样努力,怎样学得圆熟起来,也只能操纵着
自己的一小半命运。他的命运不过像他养的一只狗。狗脖子上套着许多脖圈,每
个脖圈都连着一根结实的绳子,自己手中只扯着一根。另外许多根平时看不见,
不知扯在哪些人手中。他的路越顺利,那许多根看不见的绳子便越渐渐绷紧。而
当他走得比别人都顺利时,那些扯着另外许多根绳子的手,就必定要使暗劲儿朝
四面八方拽了,那些人只能容忍他的命运引导他往坑坑洼洼肮肮脏脏污水遍地乱
石成堆处跟头把式踉踉跄跄三步一跤五步一倒地走。也许只有这样活着才不至于
遭人恨遭人陷害遭人暗算。

    难道所谓社会如今便是你手中拽着我的“狗”我手中拽着他的“狗”他手中
拽着你的“狗”人人手中都拽着别人的“狗”人人的“狗”

    都被别人拽着的“遛狗图”么? 老头儿,老厂长,难为您为我姚守义如此一
片栽培之心,我是应该感激您呢? 还是应该怨恼您呢? 是您应该向我表示歉意还
是我应该向您表示忠于? 您到底需要什么呢? 需要我的报答我坐地给您磕三六一
十八个响头咱俩的账一笔勾销一了百了,从此您别再抬举我我也不需要被您抬举,
我他妈的没想当车间主任更没想当厂长连先进也没想当那是群众选的我他妈的只
想老老实实地干活吃饭养活老婆孩子,他妈的我招谁惹谁了往公安局写匿名信诬
告我! 他联想起了六年前大闹考场想起了郭立强之死想起了袁眉之死想起了二十
余万返城知青“五一”大游行想起了王志松吴茵徐淑芳姚玉慧刘大文……

    除了严晓东仍常来常往王志松偶尔见面知道些吴茵的情况徐淑芳姚玉慧刘大
文早已几年没见了他们你们如今生活得怎样连你们在哪儿我都不知道了大文你的
两个女儿该上学了吧小徐你还是得忘了郭立强再找个男人做丈夫教导员你也该结
婚了找个五十来岁的也行啊你不能一辈子做老姑娘叫人一想到你就叹息……

    “你发什么愣? ”

    老头儿突然问。分明看出了他在想别的。

    “我……我没发愣啊……”

    “一句句听着。你是我儿子? 不是。你是我女婿? 不是。我儿子女儿在厂里,
我也还是要荐举你当厂长。这一点上我没私心。

    我离了,荐举个好厂长,我最后为党办了件事。在家抱孙子,再不跨进厂门
儿,我对这个厂也问心无愧了! 你不当谁当? 他当了我睡得着觉么? 他当了不要
几年,这个厂便不会再姓‘木’,改姓邢了! “

    姚守义希望家里有人来找他。又明明知道家里绝不会有人来找他——老厂长
与他谈事,这是一个证明。证明他在老厂长眼里自然也就等于在厂里是个举足轻
重的人物。这肯定是母亲的骄傲。时间越长,母亲的骄傲越大。

    秀红又推开门,斜靠着门框,以懒散而受宠的女秘书那种口吻说:“杨医生
给你看病来了。打发人家走还是让人家等会儿? ”

    他迫不及待地站起,感激之至地瞧着她说:“我走,我走。改天再来,随叫
随到。”

    她乜斜了他一眼:“我没说你,说的是医生。”

    他的失望没法儿形容。怔了片刻,说:“给你父亲看病要紧。

    你父亲对我进行了这么半天教育,也够累的了。话讲多了伤肝,他肝本来就
不好……“

    她默默地望着她的父亲,不理会他的好意。

    老头儿对她挥了下手:“等会儿! 刚来急什么! ”

    “人家还没吃饭呢,一下班就从医院直接赶来了。”

    “那你就请他先吃饭。”

    “吃什么呀? 我妈到我二姐家去了,冰箱里什么也没有! ”

    “那你就想办法吧! ”

    “该死的小阿姨,放她一天假,疯得没影啦! 存心想饿死人! ”

    秀红嘟哝着离开。

    老头儿半天没再开口,也不望他。

    “老厂长,您还有话对我说么? ”

    “有! 你不耐烦了? ”

    “不,我耐烦着呢……”

    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他忍不住又赔着小心低声问:“老厂长,您不是还有话对我讲么7 ”

    老头儿闭着眼睛,后脑勺抵着椅背,似乎在归纳着思想,组织着逻辑。

    天黑了。

    室内暗下来。老头儿,不,更恰当地说,是那巨大而沉重的带轮子的包皮椅,
变成了失去立体感的影子。它仿佛监视着他。窗外恬淡的月辉剪出了椅背直线上
的三分之一的脑瓜顶,它是光秃的。

    又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您……”

    巨大而沉重的包皮椅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第四章
                                1

    对于三十多岁的女人,生日是沮丧的加法。

    “星期天是我生日。”

    当老婆像只黄鼬似的钻进姚守义被窝,悄声对他说这句话时,他翻过了身去,
给予她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光脊梁。

    这显然不是欢迎的态度。

    女人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大抵会表现出可敬的涵养。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个
方面。反面儿有反面儿的意义。她温柔地偎贴着他那壮实的“反面儿”,自觉地
审查着今天的言行,认为并没什么惹他不高兴的地方。

    “哎,我说热不热? ”

    姚守义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

    “你拿什么糖! ”她生气了。也猛地一翻身,画轴卷画似的,将被子卷了过
去。

    “你这是干吗呀? ”

    姚守义又往老婆被窝钻。北方比不得南方,夏天,夜里还是怪凉的。

    “你不是热么? ”她将被子紧紧裹在自己身上,不让他钻。

    他干脆不理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吸起烟来。

    一会儿,挨了一脚。

    一会儿,挨了一拳。

    往旁边躲躲。再躲躲。

    他心里很烦。

    他感到自己像一块木楔子,被老厂长执拗地钉在厂长的空缺和巴不得一屁股
坐稳它的邢副厂长的野心之间了。他可不愿被钉得那么深,楔子会有好下场么?
他心里简直烦透了。

    胳膊上被狠狠拧了一下。

    “搞小动作,什么东西! ……”

    他不仰躺着了,用壮实的光脊梁当盾,又往旁边躲了躲。

    她就哭了,嘤嘤地哭。

    他掐灭烟,第二次尝试往被窝钻。

    她仍将被子紧紧裹在自己身上。

    他很及时地打了两个喷嚏。

    她不哭了,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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