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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他们告诉我说,是因为妈妈生病吃药,药物影响的关系,不得已才只能放弃哥哥。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这后面还有年轻男女的意气用事。这么微不足道,这么可笑的事情,一些他们如今都可以当成青春岁月里的美好回忆的事情,可是就是这些事情,让我哥哥失去了成为他自己的机会。你们不应该忘了哥哥,你们怎么可以忘了他,你们怎么可以如此轻率地谈论他,就像在说一个笑话?
“臻臻,汤不好喝么?”妈妈终于注意到了我。
“不,没有。”我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干了它。辣的。我感觉到脊背上有双忧伤的眼睛,缓缓地凝视着我,就像是有一把洁白晶莹的雪慢慢子啊我脊背上融化一样。于是我知道,哥哥来了,他什么都听见了。
我们准备离开酒楼的时候,我在停车场看见了哥哥。他藏在一个灯光昏暗的地方,离启哲的车很远。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垂着脑袋,静静地坐在一辆黑色丰田的阴影里。我趁启哲拿钥匙的时候,躲过了爸爸妈妈的视线,走近他。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我只能伸出右手,轻轻覆盖在他略微抽搐的脊背上。
“你走吧。”他的声音闷闷的,“我就是看着他们,看着你和他们在一起的样子。看一眼就好。”
“你不是说,你心里没有我们的贪嗔痴吗?”我停顿了一下,说:“对不起。”
“你我之间,不说这些。”他轻轻地笑。
“臻臻——”不远处传来了启哲的声音,“你一个人在那里干什么,上车,我们要走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惊愕地仰起脸,启哲远远地冲我挥手,脸上带着一点轻微的不耐烦。空旷的停车场原来是种暗沉沉的,掺着灰的绿色。
—4—
又是一个夜班,回到我二十一楼的蜗居的时候,踩着一地黎明的惨白。
启哲居然坐在小小的沙发上等我。看上去纹丝不动,不知道坐了多久了。听见我进来,他没有回头看我,却一直盯着茶几上我忘在家里的手机。
“你来了?”疲倦让我大脑的转速明显慢了。
“臻臻,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他的语调听上去很平缓。
我没有回答。我在发愣。我的确不知道他指哪件事情。
“启哲,有话你就直说吧,我快三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要吵架现在也不是时候。”我无可奈何。
他一言不发地冲进厨房里再冲回来,手里拿着硕大的黑色垃圾袋。在我面前抖开,十几个“燕京纯生”的易拉罐叮叮当当倾泻在地板上,宛如某种打击乐器
“别告诉我这些都是你自己喝的,你喝半杯就会头晕。”他铁青着脸,呼吸越来越急促。然后他又抓起桌上的烟盒:“前天,我来的时候,这包还是满的,今天只剩下几根……”他深呼吸了一下,“臻臻,我也不想和你吵。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什么人都没有。”我艰难地注视着满地的金属罐子,“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住在这里,我有那么多过去的同学,还有朋友,是你太敏感。”
他注视了我几秒钟,然后冷笑一下。拿起我的手机,在我眼前晃:“你自己看。每两三天你就要给一个号码打电话,那是谁的电话?要不是我不小心看见你把手机忘在家里……”
“你有什么资格偷看我的手机!”我像是被点燃了一样。
“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资格’?”他紧紧地扼住了我的手腕,越来越激动,“说,那个男的是谁,说,你早就不大对劲了,就连和你自己的爸妈吃顿饭,在停车场里都要找机会溜走——你是不是去给他打电话?就那么急不可待地偷情么?那是你自己的父母,你会不会太不要脸了!”
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那使我听不见所有的声音。当启哲狠狠地把我推倒在地板上的时候,我知道我自己以一个难看的姿势爬了起来,我知道自己在缓慢地后退,站在门口的时候我说:“你说得对,我是有别的男人,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把戒指还给你,你就当是你自己瞎了眼……”
在他难以置信地发呆的时候,我夺门而逃。我跑出了公寓楼,跑出了小区,跑到了大街上,一路随着日出狂奔,自己都以为自己在追太阳。眼泪和身体一样疯狂地在清冷的空气中滑行。那个经常拨打的电话号码,是心理医生的。那是我最最羞耻的隐私。为什么一个男人就可以这么轻易地把它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因为他想娶我?哥哥,我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证明你的存在,我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解释你的存在,我去看心理医生是因为——我自己也常常怀疑你是个幻觉,你是我的妄想。原谅我把你当成了我的病,哥哥,你一定要原谅我。
—5—
我筋疲力尽地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哥哥狡黠地笑着,像往常那样,坐在我对面的地板上。
“我结不了婚了,你很高兴?”我没好气地捡起一个靠垫冲他扔过去。
“你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怕什么?”他满不在乎。
其实我近况的低迷,哪里是一句“结不了婚了”能够概括的。这中间的情节酷似一部肥皂剧,不提也罢,比如启哲的伤心和怨恨,比如我爸爸妈妈的难以置信,比如他们对我的三堂会审以及我的守口如瓶。我想我有生以来头一回,让父母以我为耻了。也好,人生苦短,什么事情都该经历。
沉默了很久,哥哥突然说:“你很舍不得那个男人吧。”
“那又怎么样,和他说实话?我撒谎,他认为我在偷情;我说实话,他认为我是精神病。惨不惨?”
“我连累了你。”哥哥静静地说,摇了摇头。
“是你说的,你我之间,不说这样的话。”我悲从中来,“我从很早的时候就有一个梦想。若有一天,我能遇上一个男人,他能相信我所有的话,甚至,他能像我一样看见你,我就二话不说地嫁给他。”
“我以后不会来了。”片刻的沉默后,他突然间语出惊人,“原来我以为,我们这样见面,并不会打扰任何人,可是现在事实证明不是那么回事。是我的错,我不该违反自然规律。”
“去他妈的自然规律,我不在乎。”我烦躁地说。
“你是淑女,不能讲粗话。”他挑了挑眉毛,“我的意思是,我以后不会来得这么频繁,我偶尔来一趟,在树梢上,在电线杆子上,或者在云上面,和你招手,你就看到我了。”
“走吧,”我站起身,甩甩头,驱赶来势汹汹的辛酸,“我去看奶奶,和我一起去么?妈妈说,她当初流产的时候,最伤心的人就是奶奶。”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暖,他说:“好的。”
奶奶家在近郊,从车窗往外看,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田。非常绚烂的绿色,奶奶坐在老房子的院子里,那把椅子很旧了,就像她的眼神一样,苍老,但是暖和。现在奶奶经常这样端坐在院子里,安逸得像是在凝视时间的缓慢蠕动。
她已经不再认得爸爸,不再认得妈妈,偶尔,会认得我。
“奶奶——”我开心的叫她。
“现在几点了?”奶奶冲我笑了,不过是礼节性的。
“三点半。”我告诉她。
“那还早。”她像是自言自语,“再等半个小时,我就要去接臻臻放学——”
“臻臻在上小学啊?”我故意拖长了声音,“那我是谁?”
“你是臻臻。”奶奶泰然自若地说,“你是大臻臻,大臻臻已经长大了,快要结婚了;可是小臻臻才六岁,放学回家当然得有大人去接,不然碰到坏人怎么办,你说对不对?”
“对,太对了。”我看着她满是皱纹、胸有成竹的脸,心里暖洋洋的,“奶奶,你还记得我快要结婚了呀?”我想爸爸一定还没有告诉她关于我的“噩耗”,或者告诉了,但是她记不住。
“当然记得。你是要和他结婚对吧?”奶奶伸出食指,指着站在树阴里沉默的哥哥,“很好啊,那个小伙子看上去很精神。”
“奶奶,他不是要和我结婚的人,他是——”哥哥轻轻地冲我摇了摇头,食指放在嘴唇上。
“你看到了么?”我从奶奶身边站起来,跑过去抓着他的胳膊摇晃,“你看,你能相信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你,奶奶也能看到!哥——”我停顿了一下,“你也会有眼泪吗?”
“我要走了。”他深深地看着我,郑重其事,“我本来不应该——不应该以现在的样子,我是说,以一个具体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的。只不过,我想你。”
“我不管你以什么样子出现,哪怕周围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你变成了漆黑的一部分,也可以。常回来看我,好不好?”
“臻臻,你记得,我无处不在。”
“你会变老吗?”
“我早就老了。”他忧伤的笑着。
这一次,哥哥的消失和以往略有不同,我仿佛感到周围有一阵微弱但是强悍的风。满天满地的阳光下,我闭上了眼睛,周身空气的旋涡就这样深深地卷进我的身体里面,在我体内那个无边的深渊里回荡着寂寞的呼啸。于是我就知道,怕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再见到哥哥了,不过,我也知道。我们是一体,哥哥无处不在。
睁开眼睛,世界寂静如常,或者在任意的角落都有罪恶上演,可是天空到底是无边无垠的。我回到奶奶的椅子前,心里异常平静和安详,我要静静地和奶奶一起等到四点钟,一起去接六岁的我放学。
—6—
我是生死,你是轮回;我是红尘,你是虚空;我是用来标识岁月的某个微不足道的点,你是容纳所有沧海一粟的无垠;我是业障,你是修行;我是渴望成为神的人,你是无法褪尽人气的神;我是“此时此刻”的囚徒,你是“永恒”这片原野上的牧羊人;我是不可能挣脱“此情此景”的肉身,你是天地悠悠的一部分;我是至情至性的欢笑和哭喊,你是高山顶上寂然的雪线;我是照耀微小灰尘的一线阳光,你是拥抱万物的黑暗;我原谅所有琐碎的恶意,你负责评判一切不自知的邪念;我是绚烂缤纷的幻想,你是不情愿地照亮万里海面的灯塔;我觉得我的一生太短,你觉得你的自由太漫长;我是你的南柯一梦,你是我必然到达的终点。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你生我,我生你,我们合二为一,就是宇宙,就是永恒。
*theend*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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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羹夜宴
第一次从外省的小城市来巴黎的时候,我觉得巴黎像一只波斯猫。又优雅,又无情。所有的华美都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一天,我还不怎么会讲法语;那一天,我弄丢了我要找的人的电话;那一天,我不知道我到哪里可以买到一张电话卡。夕阳已经西下,我看到有一些人从地下走上来,他们走上来的时候似乎带着一阵凛冽的风。于是我就顺着那个台阶走下去,跟那些刚刚上来的人方向相反。
地铁站似乎和上面的城市不是处于同一个时代的。要不是那些广告还有卖饮料的自动售货机,我就以为我自己变成了历史。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年代久远的气息,比如那些看上去像是十九世纪的铁轨,比如那些需要手动开门的车厢。地铁寂寞地从幽深的黑色隧道里游出来,它跟这隧道是如此地相濡以沫。纷乱的涂鸦住在地铁站的墙壁上,和那些站名一起,安然相守。它们之间有着很深刻的感情,只是不可能分享给我们这些乘地铁的人。地铁的乘客们之间毫不相关,也就因此一脸漠然。映在车窗玻璃上的脸因为速度而模糊,所
梦旅人topprose
以就算是五官很平庸的脸庞也有了一种幻灭的感觉。
我坐在冰冷的铁制的椅子上。看着地铁像陨石一样尖啸着在我的眼前停止呼吸。看着一群又一群陌生的人们进进出出。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追问自己到底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音乐的声音。
手风琴的声音像花一样在没有阳光也没有歌颂的黑暗中旁若无人地芬芳着。来自东欧的民间音乐,歌颂着表情阴郁的受苦人们的乡愁。卖艺的老人在地铁站的角落里旁若无人地弹奏,他抬起眼睛,看见了我,对我笑了一下。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听见的音乐是怎样抚慰了我,那个当时十八岁的,穿着一件样式很傻的黑色外套的小姑娘。你知道她那个时候一无所有,除了满脑子的,所有善良的人们都不忍心嘲笑的奢望。这个地铁站就像她当时的人生,只有一片黑暗中的疾速,只能在心里惴惴不安地等待下一个有灯光的地方,因为在那里她看得见站名,她就可以知道她到达了什么地方。她当时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所以她才有在这片黑暗里面往前飞的勇气。不过没有人鼓励她,没有人对她笑,没有人告诉她下一站是哪里,惟一的温暖,就是这个跟她一样的流浪者的音乐。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地铁音乐人。
他们来自世界各地,他们的音乐在巴黎的地下栖居。古典,民谣,爵士……很多人惊讶他们的水准怎么那么高。这些游客们不知道,在巴黎,取得在地铁里卖艺的资格也是要通过考试的。每半年,地铁的管辖机构从一千名左右的候选人中间选出三百五十人,给他们地铁音乐人的许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学院,他们中有很多自己也是流浪的人,他们美丽的音乐,还有他们的潦倒跟落寞,同时被用来建造这个以浪漫闻名的城市的价格不菲的浪漫。巴黎这个地方就是如此,风情万种,但是心冷似铁。如果你说这整个城市是一场令人眩目的盛宴,那这些地铁音乐人就是盛宴散场时的落寞残羹。他们其实也是美丽的,他们其实也是嚣张的,只不过,已无人关心。
地铁站怕是城市里最容易激起人乡愁的地方。于是他们选择了在那里生存。
他们旁若无人地演奏,哪怕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地铁开过来时,那撕裂了空气的尖锐的呼啸声遮掩了一切人间的声音,但是他们无动于衷。人们上车,下车,地铁重新开走,站台上暂时寂静。他们的音乐就往往在这个时候,像海水退潮时候的礁石那样浮了上来,带着刚刚冲刷过的潮气。
五年以后的今天,我把他们,这些地铁音乐人当成了我论文的题目。我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解释我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没有什么人关心,因此也就没有多少资料可以查询的群体。我没有办法对一群陌生人说,在内心深处,我一直都觉得我自己跟他们一样,都是这分外妖娆又无情无义的江湖上的卖艺人。你可以轻视我,可以瞧不起我,可以把我当成是被这个寻常世界排斥在外的人,但是客官,我请问你,若是没有我的音乐,你真的确定你自己可以像从前那样活下去?所有的盛宴惟一的结局就是散场,所有的繁华惟一的终点就是凋零。你看不到这点,但我可以。因为我所有的美丽,原本就绽放于衰败之中。你的残羹就是我的夜宴,你的消遣就是我的尊严,当你不屑地把一枚硬币丢在我面前的时候你忘了,我比你更清楚这个世界的本质。
每一次站在站台上的时候,我总是在想,地铁停在站台上的那一瞬间,到底是它生命的开始还是结束。因为它逐渐接近站台的时候那种凄厉的呼啸声让我觉得那是它最后一次拼劲全力的呼吸,可是当汽笛鸣响,它面无表情地启动的时候,我又觉得它重新变成了机器,失去了刚刚呼啸时爆发的生命的迹象。在这个既是开始也是结束的瞬间过后,音乐声就会响起来。可能是小提琴,可能是萨克斯,可能是吉他,可能是一种你没见过的世界某个角落的民间乐器。不知道是庆生还是悼亡。在国内的大学里参加军训的时候,我去过靶场打靶。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就是当子弹朝着远处一去不复返地飞翔的时候,那杂草丛生的靶场上幽然的野花。不是多么绚丽的颜色,开在不那么显眼的地方。以一个忧伤的姿势,注视着远去的子弹的背影。因为她们知道,那些兴冲冲的子弹其实有去无回。地铁里的音乐就是让我想起那个荒凉的靶场上面的野花,她们知道终点在哪里,她们什么都知道。
我想很多年后,我一定会在某个毫无准备的夜晚梦见今天的自己。我知道那个梦会让醒来以后的我发上很久的呆。我已经看见了我在梦里穿越我们学校门口的索邦广场,穿越拉丁区,穿越圣·米歇尔广场的喷泉。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走进了地铁站。地铁呼啸着戛然而止,很多表情淡漠的人从里面出来,再有很多表情淡漠的人走进去。两群表情淡漠的人很轻易地合二为一,变成一大群表情淡漠的人。我于是表情淡漠地混杂在他们之中,当听到音乐的时候,我的眼睛就突然被点亮了。沿着地铁里长长的,空旷的走廊,循声而去。终于找到那个卖艺的人,就在他面前停下,他的音乐清洗着地铁站里充满金属味道的空气。我站在他的对面,不理会过往行人投过来的惊讶的目光。待一曲结束,就走上去,迎着那个卖艺的音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