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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微笑不是真的微笑,可是他的笑声却不只是欢笑而已,尤其是当他──嘿,慢着,等等,等一等。你也知道我在撒谎,对不对?这不是一本小说,这是一本回忆录。
那个人不是“U。 V。 普拉迪施”。他是V。 S。 奈波尔,而我在前章提到的书,书名是《神秘的按摩师》(The Mystic Masseur),主角是千里达的加纳施?雷姆苏迈尔,日后蜕变为伦敦的G。 雷赛·迈尔。悠默还是悠默,霍尔史密斯还是霍尔史密斯,不过,那个年轻人却不是裘利安·拉佛尔。他就是我,保罗·索鲁,而我正重新检视过去。我无法增减损益这个故事,因为,V。 S。 奈波尔总是说,别给它上粉,以及最伟大的写作,就是站在力量的位置上,刻画骚动人心的景象──竭力追摹,还有叙述事实。
6月的早晨,鳕鱼角,明亮而干燥──长达一个月不曾下雨──而我要求自己逐一写下三十年前发生在非洲的点点滴滴。当时我跟他初次见面,因为,每一件小事都有其意义。我无力改写任何往事。我坐在书桌前,用圆珠笔写在拍纸簿上。这怎能成就一部小说?即使戴上虚构小说的面具,还是无法加强叙述的语气。只需按照时间顺序一一排列。我反而豁免于改写与虚构化的束缚。
无论如何,你都会恍然大悟说道:“那不是V。 S。 奈波尔吗?”
第一部:非洲初次见面(1)
我们的关系如此深厚。原本,我这只是一篇简短的回忆录,不过,现在,我看会写成一本书,因为,所有的事情,我全记得。我刚刚讲到哪儿了?是了。当时,他正开怀大笑。
──尤其在奈波尔玩味自己尖酸刻薄的言语,顿时发笑之际。猛然领悟爆出的狂笑,加以多年吸食烟草与气喘的共鸣之下,笑声更显深沉。让你在心里纳闷,他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你没看到的。我在我们初次见面后不过几秒钟就全然体会到这一点,那是在霍尔史密斯家的欢迎会上。奈波尔一脸厌恶与挑剔的表情,批评坎帕拉竟然如此脏乱。当时,我刚刚读完《神秘的按摩师》──这个书名要比《兼差学究》高明;接下来我会谨守事实发言──我说道,引用他小说中店老板的话:“只是看起来脏而已。”
他在肺叶里隆隆响起老烟枪深沉浑厚的笑声,他跟我表示他的愉快,然后对我朗诵接下来的一行,以及下一行。他几乎复颂了那一整页。他甚至可以对我逐字背诵全书。我还在想,他怎么对自己的作品这般了如指掌。稍后,他才告诉我说,每一本书他都默记在心,先是在缓慢的写作过程中,一一贮存,然后再以非速记的方式重新改写。
在他被介绍给更多人认识以后,他脸上殉教式的坚忍笑容又回来了。他迅速陷溺在深层苦恼之中。当悠默说:“你的书里面,你的人物讲话都好像尼日利亚人喔。”他只是瞪着她瞧,皱起眉头:
“是吗。”
对于不解反讽内涵的人来说,他的语调仿佛在表示热气晃动的迷惑。悠默无心地有感而发,让他茫然若失,或许,悠默本人就害他吃惊不少了。她皮肤非常黝黑,颧骨高昂,迷离双眼,像要催人入梦一样;她头上裹着硬挺的头巾,就像一尊高塔般俯瞰着奈波尔。她有种本事,个头矮小的人见到她就急急低头回避。奈波尔正好如此举措,他侧身移步,向我靠近,闪过悠默,仿佛他不习惯跟这样一位高挑而自信饱满的黑人女性讨论他的作品。
我问道:“你要住在哪里?”
他说:“这儿吧,恐怕如此了。”显然言下不尽于此,却给他的太太硬生生地截断了。
她用警告的声音说道:“维迪亚。”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这是省略的简称,全名应该是维迪亚德哈尔。
“帕芝。”他回道,勉强听从,脸上惨惨地微笑。
他的太太,帕翠西亚,是个娇小而苍白的女人,还有一张甜美的脸蛋,华发早生,淡蓝色的瞳眸可爱可亲,嘴唇饱满,唇形轮廓的起伏,即使在沉静不语之际,也叫人猜想她是否口齿不清。她很标致,比我大约年长十岁,虽然她讲话斩钉截铁,样貌却弱不禁风。
“当初他们承诺我们一栋房子,”他说道,“巴瓦郭先生。我没讲错名字吧?巴瓦郭先生。”他点点头,像在吟诵这个名字一样,拉长音,平添多余的音节:“巴——瓦——估——窝。”“好像什么事都少不了巴瓦郭先生。”
我说:“他是这里的住屋事务长。”
“住屋事务长,”奈波尔说道,却也只是嘴里念着,再度用他阴郁的声音复诵一次,这个头衔经他念过,显得既荒唐又恢弘,反而不适合形容巴瓦郭先生了。
我说:“我确定他一定会妥妥帖帖地照顾你们的。”
他一时心血来潮地强调,就像还要再来一杯一样。他说道:“我要见见这里的人。告诉我,我该见些什么人?”
这倒让我为难了,问题本身以及他迫切要我顿时回复地问话方式,都令我无所适从。不过,这样也让我受宠若惊,主要还是因为他热切等候响应的态度。他的面容因集中注意力而紧绷,甚至连他的肌肉都费尽腱力,摆弄他的姿态,远甚于接纳信息──反而像在哀求。初次见面,我就略略感知到,他是个让人背脊发毛的倾听者。
我问道:“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我想要了解,”他说,“我想要见见知道这里发生过些什么事情的人。读书人。还没跟世界脱节的人。你可以帮我找到这些人吧?是不?我的意思不只是见马克瑞瑞这个小圈子里的人。”
他微微一笑,重新拼凑大学的校名,发音像“马卡─蕊─蕊”。
“因为,我感觉不学无术的骗子很多,”他说道,“本人时有听说。本人有这个印象。”
帕特听到“马卡─蕊─蕊”的时候,略微退避了一下,接着她恼火地说道:“再佶屈聱牙的印度人名发音也难不倒他。”
奈波尔说道:“你知道拉加句帕拉查理的马哈巴哈塔翻译吗?”然后他轰然大笑,肺腔里的笑声直追某种高分贝的水压泵。
我介绍他认识我系里的主任,他是个英国侨民,名唤杰若德·摩尔,他选编文集,同时也致力于发扬非洲诗学。杰若德曾经在尼日利亚待过一阵子,偶尔还试着以欧罗巴方式跟悠默致意,而她的响应方式就是尖声重复他的招呼,嘲笑他的错误发音,嘴巴大张,愚弄满脸通红的他。不过,他是个挺友善的家伙,而且他还给了我一份工作。他跟奈波尔提到他的非洲诗选。
第一部:非洲初次见面(2)
奈波尔回道:“是吗?”用他一惯深刻的困惑不解加以嘲弄,现在,我也体会到,他的语调中完全是狐疑跟排斥。
杰若德听出奈波尔话中带刺,随即忸怩不安,又说道:“有些诗挺不错的。”
“是嘛。”
“李欧波德·沉顾尔。”
“他不是哪里的总统来着?”
“塞内加尔,”杰若德说道,“还有拉底艾瑞维洛。”
“他也是个总统吗?”
“其实已经是前总统了。马达加斯加。”
“你讲起这些名字来,舌头大得很呢。”
“我可以给你一本,”杰若德说,“这是企鹅出版的。”
“企鹅出版的啊,是,”奈波尔,“你还真客气。”
“我自己也写点东西。也想请你看看。听听你的感想。”
奈波尔贪狼狰狞般一笑,说道:“你真要我读你的诗吗?我先警告你,我会原原本本地跟你讲我的感想。我一点也不会客气喔。”
“那全没关系。”
杰若德倒抽一口气,稍后在阳台上,他跟我说:“他跟我原先预期的不一样。”
“怎么说?”
“相当贵族气息。”
可是,我心里暗想:我要让他看看我的作品。我要知道他确实感受如何。我还没给任何人看过我的小说。我要他一点也不客气,毫无保留。
我看到奈波尔在跟杜德尼教授交谈,他研究乌干达北部一省,卡拉摩加的草原原住民,卡拉摩仲人的权威。卡拉摩仲人习于袒胸裸体,一丝不挂有如初出娘胎,男人经常毫无愧耻地对着镜头弄姿,阴茎晃荡犹如得奖的暗紫茄子。杜德尼娶了个卡拉摩仲女人,她深中坎帕拉鸡尾酒派对之召唤,正如杜德尼着迷于卡拉摩仲人狂饮牛血的传统仪典。
将近5点钟的时候,哈吉·霍尔史密斯开始调拨一具大型木壳收音机的旋钮。他要所有的宾客坐定,收听他跟他的非洲学生共同制作的节目。我认识那个节目的制作人,迈尔斯·李,他是血缘纯正的俾格米人,在为乌干达广播电台工作之前,他所受的训练充其量就是在纳汀汉的鹅市上,帮客人算了许多年的命。他同样也皈依伊斯兰,晋身穆斯林,还将原有的中名,全日(Allday),改做“阿默德”(Ahmed),经常可见他与哈吉·霍尔史密斯共饮。他也会说:“穆斯林当然可以喝酒。只要礼拜的时候不喝就好了。”
那个广播节目名称为“黑与白”,节目主题为非洲书写。节目一开始,先拨弹一段名为南加琴的七弦乐器,过后,霍尔史密斯,强忍着麦克风怯场症,开始以老大婶尖锐的音调介绍诗人。
奈波尔坐定在他的椅子里,随着节目进行,他的脸色也就越发沉重幽黯。这种表情一方面像是热切专注,另一方面也代表绝望无助的厌烦。诗篇朗读在收音机的吱嘎杂音之间,非洲人咏诵非洲诗作,透过大型音箱箱框上布质隔层震动传送,声调模糊低沉。奈波尔可能始料未及,他的欢迎会时间竟然是如此刻意选定的,正是每周播送一次的“黑与白”节目时间。
──现在,请听温斯顿·瓦班巴朗诵他的新诗《花生炖汤》。
奈波尔的面容逐渐僵硬,终致极端不耐烦的表情。我可以想见,那同样也是殉教烈士的死亡面具。每当霍尔史密斯对他微笑,奈波尔就双眼失焦,当天下午赤热难当,火伞高张在棕榈与鹅掌楸树顶,透过窗棂烧烤房舍。专供佣人集居的低矮砖房杂院里,传出阵阵嘲弄与诅咒。
其他所有待在屋子里的人,围坐在收音机前,各个都凝神谛听,或有人侧首一旁,或是低头冥想。杰若德·摩尔专注地拿指尖按摩双眼。窗外的鹦鹉跟雄鸡聒聒嘎叫,嘲笑我们。太阳隐落下山之时,另外一种声音又如蛇起踅在四周回响,人间哪得几回闻,有如火星人入侵时引发的电波骚动,一声声尖锐嘶鸣,在夜空中,疯狂地撕扯着空气。
奈波尔感受到强烈的震慑,惊骇莫名。
我说:“蝙蝠。”
他极度兴奋地望着风驰电掣般闪过窗外的蝙蝠,又再度茫然若有所失。
之前,我从来不曾从头到尾听完整个节目。这个节目平时的播出时间,通常正是我匆匆赶赴教职员俱乐部的时候。现在,被迫收听整个三十分钟的节目,我只有一种感觉,这些诗真是滥情太过,拙劣差劲。这些诗刊载在大学的文学杂志上,感觉还没那么糟糕,偏偏在迈尔斯·阿默德·李的指导之下,在乌干达电台夸张朗诵时,竟然如此空洞滑稽,不忍卒闻,陈腔滥调的诗句,在高声朗诵以期动人心弦之际,更显得薄弱乏力。
第一部:非洲初次见面(3)
难道,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祭起奈波尔的双耳聆听了吗?他初来乍到。之前,他从来没听过。这些诗作让我听得难过。屋子里蒸着一日将近的疲惫热气,夕阳低垂,余晖炎炙,尘埃与湿气还有鸟鸣叨噪,用人粗口咒骂,巴士的喇叭声间或搅杂。
节目播送完毕,奈波尔站起身来,情绪使然,略略蹒跚,说道:“好极了,好极了。”
悠默说道:“我们可以回家了吗?”一手伸进我长裤前面的口袋里。
奈波尔被欢迎会的客人团团围住,不过,在我们走到门口的当口,他突破重围,对我喊道:“给我找些人──我要见见那些人。”
“很荣幸跟你见面。”我说。
他跟着我们出门,走到前廊。
“我昨天晚上看完了《米奎尔街》(Miquel Street),”悠默说道,“整本都看完!”
奈波尔怜悯地瞧着她,摇了摇头。他说:“这本书要像品味好酒一样,小口慢慢啜饮。”
“哈,我才不啜酒喝呢!”悠默大笑道,“我椰子酒都是喝干杯的!我是尼日利亚来的!”
“是吗。”奈波尔看来无动于衷,“乌干达一定让你很迷惑。”
“这些乌干达人好原始喔。”
奈波尔的面具滑了下来,他哈哈大笑。然后,他上下打量着我,问我觉得那个广播节目怎么样。
一开始,我犹豫不决,自觉不该告诉他,我其实并不欣赏那个节目,这样对霍尔史密斯太过残忍,毕竟他还是欢迎会的主办人。再说,当时,奈波尔深深坐进他的扶手椅里头,表情神秘难解,倘若不是碍难恭维的话,稍后他不也说过“好极了”吗?
可是,我喜欢他,我喜欢他的作品,我想要冒个险,我想要坦承无讳。
我说:“我觉得很糟糕。”
他说:“这就对了!”接着大笑,低沉而深表同感的笑声,“恐怖哦!恐怖!”
这么说着的时候,他看来比较开怀,不像刚刚杵在屋子里头,那么孤单,那么折磨。带着交过心的信任,以及郑重的友谊情分,他碰了碰我的手臂。
“我们不久就会再碰面。我们要好好聊聊。”这对我而言,比什么都重要。然后,他说:“你有没有车啊?”
回家的路上,悠默说道:“他讲话不像他书里头的人。”
那倒是真的,不过,我心里却想着,我有多希望交他这个朋友。我跟悠默提到这一点,她却说他只是个丑八怪小印度人而已,而且,讲他讲那么多有什么意思啊?
我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作家。”
她说:“你才是了不起的作家呢。”我们到家了,而她一面说着:“我要一个宝宝。给我一个宝宝。”一面剥掉我的衣服。
第一部:非洲聪敏苛求的奈波尔(1)
接下来几天之间,我就对他更加了解了。我给他看我写的诗,其中一首开头写道:“贱人凶残之美的镜像倒影,”另外一首,“过来卖鸽子的女孩将死。”
他说:“真是性冲动泛滥。”
我听了不禁微笑。
他说:“不过,我已经禁绝房事了,你知道。”
当时我们只有两人独处,开车前往市场的路上。
“那你太太怎么办?”
“每天晚上,我都会给她一个坚贞的吻。”
那不是我要问的问题,不过,我也按下不表,因为我的车给成群的市场摊贩围住了,擎着一篮篮的水果跟我们推销。
“我最讨厌吃的东西露在外头了,”他说,“我讨厌灰尘。”
讨厌灰尘的人绝对不会在坎帕拉中央市场感觉宾至如归。
“意大利人的起士(乳酪)是用泥巴做的,”他说,“不过,你也知道,对吧?”
铁钩上挂着扒了皮的精瘦山羊与绵羊肉块,苍蝇嗡嗡围聚,“小弟肉”招牌下方,盘子上叠着切开来的厚肉片跟碎骨头。他喜欢那块招牌。他留连再三,嘴里咕哝着招牌上的字样。他说自己是素食者。我问他为什么。
“腱子。我怎么也嚼不动。”
他说,他宁可不吃肉,也不要摸到肉。他曾经在餐馆里头大肆争论,只因为人家给他端来一碗掺了肉块的蔬菜汤。他断断续续地跟我说明他的健康与消化机能。
我跟他说:“肉是‘尼轧玛’(nyama,斯瓦希里语)。”
“没错。”
“动物这个字也是尼轧玛。”
“没错。”
“娼妓──俚语说法。也是同样一个字。尼轧玛。”
“是吗。”
我们经过炸蝗虫的摊子,蝗虫在猪油热锅里炒过,滴尽余油,收进麻袋,袋袋都塞得鼓胀累累,男男女女坐在麻袋后方,各自在一方报纸上量取一客分量的油炸昆虫。木褐色的蝗虫闪闪发亮,油渍光鲜,蝗虫小贩高喊叫卖着“恩吉给”(nzige,斯瓦希里语之蝗虫)。
这个时候正好当季,我说。他们花上整晚的时间,守在街灯下面捕捉蝗虫。
“恩吉给,恩吉给。”奈波尔说成“纳——吉——给”,然后轻笑着跟一名正在装盛大包蝗虫给一个男人的小贩招手,“这些家伙一定爱死那些虫子了。”
他对着藤篮摊贩周围堆着的篮子皱眉头。他发现摊子上的鱼肉生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