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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反常的乏味的开场白的叙述者,沙林,是个穆斯林。这倒新鲜了。维迪亚身为婆罗门,自己也是半个印度教徒,对于穆斯林,他从来没显示出多少兴趣,而他也多次明确地表示,他丝毫不同情穆斯林,他将印度的四分五裂与巴基斯坦的高压专制都归咎到伊斯兰民族主义者。而在非洲的时候,他又每每不由自主地趋近那些印度杜卡瓦拉。
没多久,我马上就觉得这本书不对劲,不只是因为开场破题的第一个句子,某些细节也让我忧心。沙林除了豆子以外,什么都不吃。穆斯林当然可以吃肉,只要确定动物经过妥善完备的方式屠宰,意即“哈拉尔”,也就是伊斯兰语汇中洁净可食的肉(kosher)。维迪亚不知不觉地将自己豆食者的形象投射在他的叙述者身上。我在页缘上批了一句:只吃豆子吗?
这本小说展现了维迪亚对于萨伊河湾一处城镇,吉山干尼深入渊博的了解。早期他替杂志撰写的一篇关于刚果的文章,《刚果新帝王》一文中,维迪亚曾经写道,斯丹利维尔──斯丹利瀑布站──如何落实为《黑暗之心》中克兹先生阴魂不散的栖息地,而且“七十年后,这处河湾大幅变貌,犹如康拉德的幻想成真”。他意有所指,讲的正是莫布杜的残暴统治。
我发现自己飞快地翻阅这束打字原稿,对于内容我几乎无可置评。这是一本好书。《大河湾》涵括了非洲昏昏欲睡以及恣意狂暴的特质,维迪亚的鼻子分析了臭气与腐败,帝国的失败与废墟。这本书同时也是一段爱情故事。沙林和一名外侨的太太伊薇之间,有一段情事。沙林也是个乖戾易怒的人。一日,他自觉遭到伊薇轻忽,就痛踢伊薇一顿。她吃痛哭泣。没过多久,她又躺回床上,邀他共赴云雨。他意识到这是两人关系的尽头了。“她的胴体曾经如此柔嫩、顺滑,温暖洋溢。”你一定以为他会跟她做爱。他握着她的两条腿,左右大开。沙林接下来的举动,让我一把将书稿从面前甩开:“我朝着她两腿中间猛吐口水,一直吐到我嘴里口水尽干为止。”这是什么跟什么啊?伊薇反抗──这是当然的——她对着他吼叫,挣扎着甩脱他的掌握。于是,沙林又开始打她。“再一次,骨头撞击着骨头;每一拳挥出,都害我手掌作痛。”
“我朝着她两腿中间猛吐口水,一直吐到我嘴里口水尽干为止。”
我一向觉得维迪亚的情色与暴力场景,难以卒读,现在,更是难上加难,难如登天一般。难道是因为,我不想读到诸如此类的场景,为其揭露我的朋友的某些面目吗?作家写到性爱的时候,最能浑然不觉地告白自我。维迪亚的场景往往充满了侵略性,离奇而无欢。女性胴体不堪而脆弱;而且还带着体臭。他总是认定女人小便失禁,身体潮湿多菌,穿着皱巴巴的衣服,胯部皱褶重重,腋下一片汗湿污渍。即使,她们有意改善这些状况,多半也徒劳无功。在《自由国度》中,巴比在琳达的房间里发现一个小香囊。“那是一包下体除臭剂,商品名称叫人惊骇。这个贱人,巴比心里想着,这个贱人。”
而《模仿人》里面曾经有个西班牙妓女,让劳夫·辛格带回他的旅馆房间:“她的身材就像是打从地狱放出来的,却顶着一张孩童般的笑脸。”她形体非常肥胖。两人的做爱动作犹如直肠科大夫出诊。“指甲、舌头、呼吸与嘴唇都是如此脱离肉体的探索工具……继续往下探索。她将我翻转为俯卧姿势。用相同的工具继续探索。”
第三部:维迪亚爵士的影子校读原稿(2)
《游击队》书中,嫌恶与肉欲交织在对女性清晰的敌意中。“自由派白人”女性珍,每在双颊遭人痛掴之后,就会被撩得欲火中烧,“下手之重,她的下巴落开,无法合拢……接着,她又被摔了几巴掌。”她发现,“尽管她既惊慌又厌恶,她的下体居然变得湿漉漉的。”奇怪的是,维迪亚,任何人亦然,竟然会将一般厌恶女性者的陈腔滥调信以为真,误将巴掌当前戏,挨揍当春药。稍后,珍在黑权公社里,遭到公社领袖吉米·阿罕穆德强奸。不过,这档子胡搞瞎搞不是重点:脸上挨巴掌反而更能撩动珍的欲念。而吉米其实是个同性恋:“长久以来,他一直期盼着布莱恩温暖坚实的肉体,和他令人消忧解怀的唇与舌。”尽管如此,珍还是待在公社里,只是让吉米粗暴地肛交。事后没多久,吉米一声令下,珍就被开山刀给乱刀处死了。
维迪亚在他有关艾薇塔·裴隆的随笔中,提到艾薇塔丰满鲜红的嘴唇,暗示着“此姝夙负口交技术之盛誉”。他描写阿根廷男性雄纠纠气昂昂的男子气概,以及他们在肛交一节的之一心一意。在他其他作品中,他会描述某个男人的脸色“就像刚刚发起来的面团”,接着暗示,有时候明讲,脸如面团代表此人热中手淫,正如狄更斯也曾经在尤里·希普双眼周围画上多重眼圈,暗示夜间自体性欲活动过度。假如,将作家笔下人物的情欲和幻想,视同作家本身的情欲和幻想并不为过的话──而且,如此联想又有何不妥呢?──那么,我就觉得维迪亚的看法让我提心吊胆了。
最近,维迪亚在《超越信仰》里写道:“过去的日子里,我在这里经常会因为性兴奋而感到昏眩,”这是描写巴基斯坦东北部拉合尔红灯区妓女云集的一景。“直到我三十有五了,我还是着迷于娼妓,经常寻花问柳。”倘若那是真的,当年他在坎帕拉,直直地凝视着我眼睛,当时他三十四岁,他说:“我已经放弃性爱了。”又怎么能符合现在这一套说法呢?两种说辞根本就天差地别,当然不能相符,只是,此时我相信他较晚期的自剖了──他过去也曾经嗜好嫖妓,这也使我益发坚信,只有经过时间沉淀,才能辨别真伪。
可是,现在我手上捧着《大河湾》。吐口水一景却在我心中盘桓不去,还有破题第一句前途黯淡的句子。剩下的部分我都喜欢。我们见面共享午茶。我带着打字书稿前往。
“保罗,你觉得如何?”
“你说得对,这本书确实是重大作品。”
“你没有什么修改建议吗?”
“开头第一句很妙,”我说,“不过,第六页有一句更棒。”
“指给我看。”
那句话隐藏在段落之中。这句话写道:“这世界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允许自己沦落到微不足道的人,都不配在这世上占有一席之地。”
这句话当然只是出自一个长居刚果丛林、半开化的印度店家老板之口,然而,在我看来,却是展开一本小说最简洁有力的方式了。
维迪亚将句子圈起来,画成一个汽球,沿线拉到句子应该插入的位置,第一页最上方。
“你有道理,”维迪亚说,“我确定这样一改书一定会多卖几本。”
“还有一件事,沙林吃了一大堆豆子。他从来都不吃肉啊。”
“这一点,帕芝也有些意见。”
“我想,给他点肉吃吧。”
那一年,《大河湾》顺利进入布克奖最有希望获奖书单。我正好是布克奖评审之一。我重读此书,并同许多其他入围书籍,我看到维迪亚确实将句子迁到卷首,如我建议的一样。同时,他也将沙林改写成一个可信度较高的肉食者。可是,面临决定关头时,我却投了反对票。我那一票正好成了决定性的关键票。我偏爱派翠克·怀特的小说《泰伯恩记事》。
“派翠克·怀特?你还是让我死了吧。”一位评审委员说道。
另外一位委员跟我说:“我还以为奈波尔是你的朋友呢。”
“那又怎样?我就是不喜欢吐口水那一幕。小说结尾也不能取信于我──那些来来回回的,过访伦敦等等。”
最后,我们只有妥协在潘妮洛普·费兹杰罗的《离岸》一书上,而大多数人都揶揄我们的决定。他们都说奈波尔应该获奖。不过,维迪亚早就以《自由国度》一书荣获过布克奖了。有人以为,有我担任评审,维迪亚一定十拿九稳。才怪哩。
第三部:维迪亚爵士的影子目标:100万英镑
虽然,维迪亚总是坚持写作自有公道,好书自己会出头,西华的经纪人效率之高,还是让他印象良深。这位经纪人就是我介绍给西华的,他也是我的经纪人。维迪亚要我居中牵线介绍,没多久就晋身客户行列。维迪亚的预付版税与合约条件比起以前都大幅提高。说不定,他很快就会攒到他的100万英镑了。
某一次我们聚会的时候,维迪亚说道:“我很不满意我的出版公司。”
我将他介绍给我的出版公司。
我的出版老板问我:“我可以做些什么来吸引他呢?”
“给他100万英镑。”
“绝无可能。”
“不然,你就在一家上好馆子给他订张桌子晚餐。不吃午餐喔。‘晚餐比较隆重。’接着,你要让维迪亚选酒。这样并不保证成功,只是至少他不会半途离席,扬长而去。”
“你真以为他会孟浪到这种程度?”
“这种事情以前就发生过。”
我也获邀陪坐用餐。我的出版公司老板很紧张。维迪亚点了一瓶勃艮第白酒,一道明虾主菜。可惜,那道明虾不新鲜。维迪亚说,失陪了,他得走了。我开车送他实时赶回肯辛顿,让他可以躲在自家房间恶心作呕。他找到了另外一家出版公司。然而,菜肴不是重点,金钱才是──他还是针对着他的目标,100万英镑。
出版过程当中,有一项琐碎杂务,就是在书封上撰写文案。这段文案还会在出版社的型录上辗转流传。当他收到出版公司预先为《南方一转》(A Turn in the South)所写作的书封文案,维迪亚说,这段广告写得不尽适宜。他没有动怒。他耐心写了一封长信给维京出版公司,说明他的意向。他在信尾结论:“作家预备做某件特定的事情,也应该感受到自己完成了那件特定的事情。不过,每一本实际出版的书都有其兴奋狂热,逾越作家初衷。因此,读者与书评在实际出版的书中,看出其他意义也就屡见不鲜了。我一心冀望在维京公司里,能有人在封面文案上写些有意思的东西。”
可是,没有人提笔重写,经纪人打电话给我,说道:“保罗,维迪亚要我拨电话给你。我们要请你帮个忙。”
这时候是8月。我刚刚结束《骑着铁公鸡》,我的中国游记的巡回促销之旅。正在写作另外一本小说《我的秘密历史》。我一面听着电话,心就不断下沉。
“可不可以麻烦你,就当作是帮我们的忙,替《南方一转》这本书写一段书封文案?”
这意味着,我得先将手边的小说搁在一旁,改而操作这种最低微、最无人感谢的出版杂务。意即,我得仔细阅读维迪亚整本书,再写一篇广告文案──文案要短而富于内涵,还要极其富有说服力──再寄到出版公司,说不定相关工作人员都度假去了。这在我的写作生活中,真是一次严重的干扰,没有任何一位作家──更不用提维迪亚本人了──会稍加考虑而友情客串一次的。
我说:“我会写的。”
经纪人笑我如此逆来顺受。他当然也不胜感激,同时更惊喜万端。可是,维迪亚觉得自己正困在难关上,而我也还记得多年前他说的话:“朋友是干什么用的?”
一束装订书稿送到我家。我津津有味地读完,觉得还挺喜欢的,美国南方旅程的明朗简洁:维迪亚的领会,几近虚心探索,没有豪言壮语,只有真诚的好奇玩味。他为自己正在撰写的这一类旅游书籍,竖立了标竿,因此也有助于其他种类的旅游书彼此区隔。美国游记绝对无法以传统方式书写──传统式的美国游记里,正如维迪亚解释道,旅客说:“这是我在这里拍的照片。这是我刚刚步下当地的老旧巴士,跟在几个奇怪的男孩后面,提些不妥切的建议,下榻在一些肮脏污秽的旅馆。这是我在当地酒吧跟地头上几个奇人干杯共饮。这是我当夜稍晚迷了路。”
那一类的书,充斥市井,刻画旅人“以异国背景描述自己”。他还补充一句:“端看作家是哪一个,这种旅游书也可以吸引读者。”不过,这种方式只有当作者、旅客“与旅游地格格不入,抑或怪诞骇俗到某个程度”才能奏效。可是,这种方法用在赴美旅游的旅人身上,就恐难灵光了。“美国不是个异域,或是说,美国没法子像非洲一样直截了当地就是个奇异国度。美国太为人熟知了,美国照片太多了,关于美国的书也早已满坑满谷;而且,美国上下制度健全,井井有条,想要随意浏览,探究些为人所不知的眉目,也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对我来讲,又是极富启发的一课,原来,旅游写作还有这么多不同面向。同时,维迪亚好像,再一次,直接对我讲话,当地巴士上的一名旅客,酒吧里买酒请当地人共饮,我迷路了也可以拿来大作文章。二十三年来,我还在不断地向他学习。
于是,我的广告文案就这么开头:“《南方一转》投下完全新鲜的一瞥,注视一个地区与情境,这个地区于某些人而言,已经沦为滑稽漫画了,对其他人而言,则犹然混沌难解。”
我心知维迪亚一定不放过任何一个字眼地考究详审这段文案,我写来也更加谨慎、小心翼翼,紧抓着维迪亚所期盼的用字精确与创新,斟酌推敲再三,好让文字顺理成章:四十八岁的人了,还要重温学徒生涯的谦卑与束缚。那短短300字,耗掉我两天的工夫。我请经纪人将文案带过去给维迪亚,有如学生交一篇重要论文给教授一样。试探了友谊,也考验了我的文字功力。
经纪人捎给维迪亚的回复,潦草写就:维很感激。
第三部:维迪亚爵士的影子迷思(1)
维迪亚写《抵达之谜》的时候,他又跟我讨了个不寻常的帮忙。这本书的萌芽盖有年矣。1966年间,维迪亚曾经给我看过某个故事的几页文字,说他想要回头把故事写完。他说:“这是我热身的方式。”为了要进入写作的情绪,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复印那几页,描述基理柯某幅画作所描绘的经典一景的段落。事隔二十年,他还是用那几页相同的文字,当作一本小说的部分材料。
我在他狭窄的皇后宫门巷公寓里,跟他一道用茶。
“前几天,我在格洛斯特路上遭人袭击,”他说,“一个黑仔朝我越走越近。他装成要走过我身边的样子,接着就往我脑门侧边──重击一拳!”
“那可真要命,维迪亚。”
“当时,我也给吓了一跳。”
可是,他讲起来却气定神闲的。他身边搁着一个档案夹,夹子里一叠四英寸厚的稿纸,不消多问,一定又是打字原稿。
维迪亚说:“我现在这本书走到一个微妙的关头。”他两眼还瞟了瞟那个档案夹。
“就是这叠稿子吗?”
他庄严地点点头:“这是重大作品。”
他没说那是过去一则旧故事的延续;除了“这是重大作品”以外,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提到这本书尚未完成。
“也许,我永远也无法完成这本书。”
我心想,这话说得多滑稽啊。我说:“可是,你还是得把书写完啊。”
“万一我脑子受伤了,那该怎么办?”
“维迪亚,你的脑袋好得很呢。”
“万一又有人袭击我怎么办?本人在格洛斯特路上看到的那些混混,其中有一个家伙说不定会严重伤害我。届时,我就没法写完这本书了。我怎么写得完呢?脑子都给打坏了。”
“如果那样的话,你在心智上就不适于写作了。不过,那也只是你的胡思乱想罢了。”
“那才大有可能呢!我告诉你,我才刚刚被一个黑仔打了!”
“也许你该待在威尔特郡静养。”
“我会的。不过,本人总还是会上伦敦来办些杂务。本人的银行经理。本人的出版公司。本人连剪个头发也得进城来,”他说,“保罗,我要你读读这本稿子。读得仔细些。”
“当然。我乐意之至。”
“而且,要是我的脑子真给打坏了,没法子继续写下去的话,我要你帮我把书写完。”
我靠背后仰,调整视角,好看清楚他脸上是不是在微笑。可是,不,他铁板着脸,坚定笃实,而且,斩钉截铁地坚定,好似武士拟就遗嘱一般。
“你会注意到书里重复不少。那是故意的。保留重复的部分。还有书中的律动,句子流动的方式──那个也要保留。看了你就会明白我的叙述是怎么架构的。你就接着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