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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惊动爹娘，悄悄走出家中的厢房，轻掩院门，漫步到不远处的一株白兰下。我停了下来，轻轻唤道：“出来吧。”一个男子修长的身影，从白兰后闪出，低声应道：“静远，我以为你是不愿来见我了。”
我淡淡一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每天都在我屋外徘徊。其实，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呢？”
来的人，不是袁清扬，还会有谁呢？
袁清扬，长我一岁，他爹与我爹交好，两家人常有来往，所以，他自幼与我交好。小时候，两家人常常说笑，说是清扬长得一表人才，学业又是极好，静远一副美人胚子，聪明乖巧，当真是郎才女貌，极为相配。若我们两人长大之后，拜天地，做夫妻，那真是天作之合的美事。
娘亲说，她这一辈子，也算完了，只希望我能嫁个青年才俊，泊名可以考上一个功名，便心满意足了。
袁清扬，他是青年才俊么？或许是的，或许不是，谁知道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日后真的是才俊么？即使我们之前真有情意，却又如何？假如，他年少的时候已经功成名就，必定要被招入官家当女婿，与我无关，如果他不能功成名就，我就要跟着他淡泊一生了。
这些天的夜晚，他一直在我门外徘徊，我是知道的。但是，我一直忍着，装作不知道的模样。直到今晚，我想到此后一别，再也无法相见，这才仔细的打扮了，悄悄出来。
清扬眼中露出复杂的神情，悔恨，不舍，痛心，眼睛隐隐有些红丝，像是几日未睡，哑然道：“静远，为何你……一定要进宫呢……你……”
他的话，又勾起了我心中的疼痛，一阵苦涩涌上心头，但我不愿多说，只是低声说道：“我已经决定了……”
清扬走上前来，握着我的双肩，咬了咬牙，涩然道：“当初，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我一定会娶你做妻子的……”
我的眼眶红了，头别到一边，不愿我伤感的模样落到他眼中，嘴里却决绝地说道：“世事总难如人愿，你又何苦自寻烦恼……世上好女子多了，想必你日后成家立室，也可琴瑟和谐……”
清扬轻咳了两声，哑着嗓子，悲怆地说道：“成家立室……琴瑟和谐……你真以为，我可以么……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叹口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于是低了头，不再说话。一时沉静，两人似乎再也无话可说。
过了半晌，清扬平静了些，放下双手，叹息一声，道：“侯门一入深似海……进了皇家的宫门，以后……你孤身一人，谁能照顾你呢……”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艰难地说道：“是祸是福，命中注定……”
清扬长叹一声，道：“命中注定……命中注定……你要进宫……难道……也是命中注定……”
我没有接话，却转了话头，说道：“清扬……哥哥素来沉静机敏，日后定有一番作为……泊名性子未定，还望哥哥多多担当……”我素来不把清扬叫哥哥，也并非真要他照顾泊名，一声哥哥，只不过是想断了他的念头，日后对我再了无牵挂。
清扬愣住了，苦笑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哥哥……哥哥……原来……罢了，罢了，就凭你这声哥哥，为兄……定好生照顾你爹娘与弟弟……”
我心里苦涩难当，却对清扬作了个福，低头道：“那……妹妹谢过哥哥了。”半晌，也没见清扬说话，也没见什么动静。我微微觉得有些奇怪，不由抬起头，只见清扬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身子微微发抖，强自支撑着。
我不敢再看，就怕这种离愁别绪，让我更为哀伤，抑制不住。于是，我微微别过头，作出淡淡的表情，说道：“夜深了，清扬哥哥还是请回吧……我也要休息了，明天一早就要去州府报到，准备上京了……”
只见清扬的手紧紧握着，手指已经握得发白，微微颤抖着。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道：“妹妹……哥哥可以握一握你的手吗？”
小时候，他常常拉着我的手，与我一同玩耍。有一次，他拉着我的手，笑着说道：“远儿，长大之后了，我就娶你当我的妻子。”
我害羞地抽出手，扭过头去，微微一笑，道：“不知羞，谁要做你的妻子？谁要嫁给你？”当时，我的心，是慌乱的，但又是甜蜜的。我真的以为，我会嫁给他，做他的妻子。如果，我没有决定入宫，也许，便会一直让他握着，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罢？
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微微颤抖着，伸出了手。
清扬也缓缓伸出了手，就在他的手指，碰到我的指尖的时候，猛地，他一手用力，把我向前一拉。我没有想到他竟会用力拉我，不由地惊呼了一声，身子向前一倾，扑倒在他怀里。他的手，深深地抚着我的头发，抱着我，呜咽道：“远儿，远儿，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生离还不如死别……”
男子的气息，融在我的身上，让我有些发热。但是，我的心，却痛得如同刀割一般。除了爹和弟弟，我又何曾和男子这般近距离接触过？你这是何苦？你这又是何苦？
我伏在他胸前，死死地抓着他胸前的衣襟，眼泪不住地落下，濡湿了他的衣裳。我只觉得全身没有一丝力气，气也喘不过来，心里一阵剧痛，从来没有这么痛过，痛得我全身快要裂开。以前，我不明白什么叫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此时此刻，我终于知道了。
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一次过去，便永远消逝，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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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眼泪，似乎在这几天之间，已经流干。我知道，再拖下去，不过就是徒生伤感罢了，却也于事无补。于是，硬气心肠，忽然用力推开清扬，道：“哥哥，夜深了，我该走了。”
不等他回应，我转身飞跑离去。清扬没有追来，但我知道，他的目光在后面追随着我。我的眼泪，顺着眼眶不停涌出，为自己，为爹娘，为泊名，也为清扬！
但我决定了，我绝不回头，事情已经决定，就决无回头之机，又何苦再想？
我加快了步子，抹去眼泪，暗暗发誓：我决不再哭，也绝不后悔。
仗义出手结姊妹
自古离别多伤感。
离家进京时，爹娘、弟弟依旧不舍，又叮嘱了一轮。我心里无奈，只好又安慰一番，但安慰，也只是徒增伤感，只得便狠下心，来转身离去。心中却暗暗决心，要家人安逸一生，不再受人轻视。
来到州府之中，只见众多秀女已经到了，到处莺莺燕燕，云鬓高耸，环肥燕瘦，浓妆淡抹，各有美态。或者三三两两，或者独自一人，何处不是脂粉香风？
我细细观察：衣着华贵的秀女，各自站成一群，神色桀骜，绝对不与衣着朴素的秀女为伍；衣着朴素的秀女，自然也不会和那些官家小姐，多说两句。二者之间，泾渭分明。古往今来，贫富有别，不也正是如此么？
我娘特意给我做了两身衣裳。今天我身上穿了一件淡蓝底子白莲刺绣对襟衣裳，湖蓝印花百褶裙，裁剪合体，简洁大方，虽不出众，却也不小家子气。头上斜斜地簪娘亲陪嫁的白兰碧玉钗，凭添了几分气度，虽然不十分华贵，却也让人不能轻易小看了我。
忽然，一阵喧哗嬉闹声响起，我张眼一望，只见院子里，围了一群人，我觉得好奇，不由地走了过去。只听一个秀女惊叫了一声，说道：“这人怎么了？怎么躺在这里？”
另一个秀女说道：“我也不知道，恐怕是天气热，中暑了罢？”
又有人轻佻地接口，说道：“真可怜，我见她总是在哭，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看起来，就是短命鬼！”
另有一人又调笑道：“啧啧，你的口可真毒，短命鬼，亏你说得出来！”这群秀女，叽叽喳喳地不停说着，忽然，一个暴怒的声音，叫道：“够了，够了！你们不帮忙就罢了！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那些秀女一听，不屑地骂了两句，啐了两声，便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我走了过去，只见一个穿着淡粉衣裳的女子，躺倒在地上，脸色白得吓人，双目紧闭，脸上满是汗水。她的旁边，蹲着一个绿色衣裳的女子，不住地替她扇着风，拍着她的脸，焦急的唤道：“你醒醒，你醒醒！你别吓我呀！”
我连忙走过去，道：“她想来是中暑了！你赶快去问州府里的人，要些温水和冰水，对了，再拿些盐水！快去！”那绿衣女子看了我一眼，连忙就跑了进去。
我双腿跪在地上，将粉衣女子的头抬了起来，放在我的腿上，用拇指压了压她的人中。粉衣女子呻吟了一声，有了些反应，我又用力压了压，这女子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水来了，水来了！”这时，那个绿衣女子回来了，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州府的丫环，两人端着着温水、冰水等东西，一路小跑着过来。
我急忙从怀里掏出手帕，泡在温水了，拧干了，敷在她额头之上。那绿衣秀女见状，也连忙掏出手帕，递给我。我接过来，将手帕泡到冰水里，再给粉衣女子敷了一次。反复几次之后，那女子终于醒过来了，眼神迷茫，愣愣地望着我们。
绿衣女子大为高兴，叫道：“你醒了？你刚才一动不动，把我们给吓死了！幸好是她救了你！”
那粉衣女子想说什么，动了动嘴，没有说出来，我连忙倒了杯盐水，喂到她嘴边，小心地给她喝了两口。又过了好一阵子，这女子终于缓过气了。我和那绿衣女子，小心地扶着她，让她坐了起来。
那绿衣女子笑道：“今年真是古怪，白天热，晚上冷，还不到五月，就热得要命！不过你也真是的，这么弱的身子，竟然会中暑！对了，我总是见你在哭，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粉衣女子摇摇头，又红了眼，哽咽说道：“我不想入宫当什么秀女……”声音柔弱，嗓子已经有些嘶哑了，想必已经哭了许久。
绿衣女子见她在哭，连声宽慰道：“别哭了，别哭了，你看你，哭这么久，有用么？有句话怎么说了……什么来，什么安……我没读过书，也不知道怎么说的。反正我只知道，大家都要去选秀女，逃不掉的，哭也没用！”声音又爽又脆，甚有侠义之气。
我这才仔细打量了两人：这个穿了一身淡红衣裳的女子，衣裳裁剪简陋，头上只插一支简单的梅花形银钗，明眼一看，就知道是家境贫苦的女子。可是，一张脸蛋，却肤如凝脂，明眸善睐，眼中含了泪水，更显得如雨后梨花，甚是动人。
而这个穿了一身绿色衣裳的女子，衣裳是粗布缝制，头上倒是戴了一支玉钗子，上面刻着菊花形状的花纹，比那红衣女子的银钗，稍稍精巧些，不过想来也是贫民出身，家境并不富裕。只见这女子，脸庞有些圆润，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看起来，虽非十分美貌，但是却颇有英气，别有一番气度。
我听那绿衣女子说“什么来，什么安”，便笑着接口道：“是不是既来之，则安之呀？”
绿衣女子一拍手，道：“哎呀，就是这个词儿，我以前听人说过，但就是不记得了！你竟然知道呀！”这女子说话又爽脆，又直接，我觉得甚为有趣，便问道：“你们两人是先前认识，现在一同上京城的么？”
绿衣女子摇摇头，道：“不是，我看到她一直在哭，便安慰她罢了。唉，我爹爹是做玉工的，皇上征秀女，我才不想来呢。可是官府强征，爹爹没办法，我也没办法，便只能来了。”
我拍拍那粉衣女子的肩膀，安慰道：“别哭了，现在哭，也没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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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衣女子抽泣着，说道：“我就是忍不住……我爹娘死得早，我从小就跟着叔叔婶婶……以前他们就想给我卖给一个大户当小妾，我宁愿去死……后来他们又想要二十两赏银……让我去当秀女……我听说进了宫，就出不来了……我情愿去做个丫鬟……”
绿衣女子嘻嘻一笑，道：“做丫鬟有什么好的，我看呀，你长得这么美貌，进了宫，皇上哪舍得你做丫鬟哪，一定做娘娘！”
我见绿衣女子说得虽然有些粗鲁，但是也颇为直接，不禁抿嘴笑了笑，正在哭泣的粉衣女子，也破涕为笑了。我笑道：“好了，既然大家有缘相识，不如一起上京罢，也好路上有个照应。”
绿衣秀女露出甚为欢喜的神色，应道：“好啊！我正愁一路上无聊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笑了笑，道：“我叫乔静远，宁静而致远的意思！”
绿衣秀女有些不解，歪着头，道：“什么宁静……远……”我知道她没读过书，便笑着解释说道：“就是安静的静，很远的远。你呢？”
绿衣秀女道：“我叫白玉瑕，白色的白，玉石的玉，瑕么，就是没有瑕疵的瑕了。”绿衣秀女话音刚落，那粉衣女子小声接口道：“我叫花月容。”
绿衣秀女一拍手，笑道：“好名字。你名字取得好，人也长得好看。花月容……就是花容月貌嘛！”粉衣秀女脸色红了红，轻轻拍了拍绿衣秀女，道：“胡说什么呀！”
我也笑了，说道：“你们两个名字都取得好，一个白玉无暇，一个花容月貌，都配得上这好名字。”
玉瑕啐了一下，嬉笑道：“你这小妮子，是在损我么，皇上见了你，那才叫神魂颠倒。”月容脸色更红了，低了头，偷偷地笑，却不说话。
我拍了一下玉瑕，压低声音，笑着说道：“你就是爱胡说，这里是非多，小心隔墙有耳。”玉瑕知道自己说错话，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胡乱说话。后来又一问，玉瑕最大，比我大了三个多月，我排第二，月容年纪比我小了两个多月。
秀女二百人从州府出发，五月初一清晨，我们终于来到了京城。排车在宫门外候着，黎明的曙光，将天际点染出一带绯红，虽然已是五月天，但我竟然觉得有种料峭轻寒，深入骨髓的感觉。
青灰色的宫墙，在晨雾的笼罩下，显得厚重威严而神秘莫测，裹挟着令人心悸的肃杀，人竟显得如此之渺小。肃杀的气氛之下，秀女们乌压压地站成一片，或者忐忑、或者恐惧、或者希冀，但都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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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中拔头筹
大梁朝天启七年五月初六。
今日，便是皇帝殿选秀女之日。
天色慢慢由青灰色，转作了清润之极的湖蓝色。一缕柔和的阳光，化作千丝万缕的金线，直扑撒下来；淡淡的霞光，在天边慢慢晕开。又是一个云淡风清的日子，如同初选那日一般。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梓菊便唤醒我，让我起身了。伺候我洗漱完毕，便让我端坐在铜镜前梳妆。
梓菊是我入宫选秀女之后，派来伺候我的宫女，年约二十三四的模样，脸皮白净，为人很是和气，我便客气地把她叫作“姑姑”。
梓菊看了看铜镜，柔声问道：“姑娘想梳个怎样的发式？”我想了想，说道：“姑姑，就梳一个简单的发式，插上那支玉兰碧玉钗就好了。”
我身上的衣裙，是统一的宫装，不是粉红便是淡蓝，很容易“俨然众人”。宫中爱艳妆，越是华贵，宫娥越是趋之若鹜。想必发型、首饰和妆容，定是秀女争妍夺丽的目标。先贤庄子有云：“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我没有华贵的首饰装点，没办法用艳妆妆扮自己，不得不反其道而行，以素雅示人，或许也能脱颖而出罢。
梓菊点点头，帮我轻轻梳理头发，道：“姑娘的头发柔亮乌黑，真是滑如瀑布。”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姑姑可真会哄人呢。”
梓菊手法灵活，帮我梳了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插上玉兰碧玉钗。薄敷脂粉，淡扫娥眉，一个淡雅秀丽的宫装丽人，就出现在铜镜前。
梓菊看了看我，赞叹道：“姑娘最适合这番清雅的打扮了，跟那艳妆女子一比，更显得脱俗了。姑娘放心，今日殿选，一定会脱颖而出的。”
我脸一红，低声道：“承姑姑贵言，还不是姑姑手艺好，化腐朽为神奇么。”虽说口中说得客气，但我看镜中人，心中却也是为自己欢喜，当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今天的殿选，定在御花园。这园中莺莺燕燕，云鬓高耸，随云髻、凌虚髻、朝云近香髻、回心髻……御花园中人面桃花，香粉扑鼻。官家小姐自不必说了，插金戴玉，叮当作响，这民间秀女，也将所有饰品尽戴身上。成败就在一朝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