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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的帝都,仍天寒地冻,落著白茫茫的大雪。
十数轻骑疾驰至南华门下。为首的骑士掀起裘帽,火把映照下,现出一张年轻英挺的脸。
当值的虎丘卫长一边吩咐兵士打开城门,一边向马上青年作礼,恭敬道:“上将军。”
夏侯昭点了点头,看城门已开,不再多做耽搁,拍马而去。亲随也赶紧纵马跟上。马蹄踏过深雪,溅起碎玉飞琼无数。一行人很快扎入茫茫雪夜里,转瞬不见。
卫长吆喝著众人关门,一面喃喃道:“陛下真是勤政呀!在上林行宫养病,竟还日日召上将军问政。”
自去岁入秋以来,皇帝圣体违和,遂将朝政大事托於信王曙,移驾上林行宫修养。而上将军夏侯昭则日日往上林宫述政。
夏侯昭一行疾驰一个多时辰,终於赶抵上林。夏侯昭滚鞍下马,大步流星,直往合台殿去。
侯在殿门前的长福见到他,忙小步迎上:“将军可来了。”
夏侯昭点点头,解下冷湿的大氅:“陛下睡了麽?”
“是,晚膳只用了一点,说是堵得难受。连药也不肯吃,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夏侯昭皱起眉头:“小米红枣粥用文火温著,回头我陪陛下一起用点。”
“是。”长福躬著身子,为他轻轻推开了殿门。
夏侯昭已除了靴子,雪白的袜履落在浅杏色的香木板上,静无声息。他慢慢走到榻前,轻轻挽起了日月五幅帐,皇帝清淡安稳的睡颜就落入眼里。
夏侯昭默默看了许久,素来冷锐的面容慢慢浮起温柔之色,连刚毅的唇角也抿成柔和的线条。他这麽看著,轻轻跪坐在脚踏上。
沙漏里的白沙细细流著,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榻上的人微微动了动,夏侯昭不由直起身子,见那人微睁开眼,轻轻唤了声:“陛下,您醒了?”
“嗯——”长孙止不咸不淡地应著。
他的性情本来就深沈难测,这几个月更是阴晴不定。夏侯昭觑著他的脸色,声音更放得柔和:“臣扶陛下起来坐坐,好不好?”
“嗯——”长孙止依旧不咸不淡地应著。
夏侯昭小心托著皇帝的背,扶他坐起来,垫高了枕头,又往他腰下塞了个云丝软枕,将滑下来的缎被拉好,掩严实了,皇帝隆起的肚腹就凸显了出来。
长孙止一手搭在腹上,一手揉著额角,面色疲倦。
夏侯昭虽然心疼,却也不敢多说什麽,半晌才道:“福公公说,陛下晚上没吃什麽,现在可要再用点?”
长孙止闭著眼,没理会他的问题,淡淡道:“阿曙还好吧?”
信王曙小皇帝七岁,在所有弟妹中,只有长孙曙在容貌性情上酷似先皇帝少年的时候,温雅优容,也最得长孙止的喜爱。
夏侯昭恭谨地回话:“信王殿下处事宽厚,一应政务处理得井然有序。”
长孙止面上终於有了微笑:“开春之后,事务会愈发繁忙,你们几个要多帮著他,不要让他太辛苦。”
“是,”夏侯昭看他精神似乎好些,问了一句:“几位殿下想来上林探望,陛下是——”
长孙止睁开眼:“等开春了,路上好走再说。”
除了曙,父皇其他几个孩子都长得肖似那人。这段时间,他总算亲身体会到父皇当年的辛苦,对那人也就越发痛恨。但他对这几个弟妹,仍满心关爱。
虽然几次的生产让父皇的身体耗损甚巨,但长孙止很清楚,最终让父皇抱撼而亡的是那人的无情。
想到这里,长孙止的脸色就变得极难看。
夏侯昭一看他神色就知道皇帝想起什麽,只能低下头去。他也是夏侯桀的儿子,光就容貌而言,与年轻时的夏侯桀是象到了骨子里。
其实性情都很有些象,皇帝曾看著他轻笑:“可惜你没夏侯桀的福分,遇到的是朕而不是先皇。”
可他觉得自己才是真正有福分的人。他想珍惜的人,还在世上。
长孙止看他一眼,懒得说什麽。因为上一代的纠葛,他也折腾了夏侯昭二十年,也许还会一直折腾下去。但是他毕竟不是父皇,夏侯昭也不是夏侯桀,他没必要重蹈覆辙。
他捂著肚子,嗯了一声。
夏侯昭马上抬起头来,焦急地看著皇帝:“陛下——”
长孙止声音平淡:“难受,你来揉揉。”
夏侯昭内心激荡,手轻轻落在被上那隆起处。
长孙止看这个十六岁就上战场,一日奔袭八百里枭敌五千首,之后三出祁山击溃厥人大合围的年轻将军,突然之间手就抖起来。不由觉得又好笑又可怜:“轻飘飘地没吃饭麽?把手放进来。”
夏侯昭面上有些烧红,依言将手伸进了暖和的被子下。皇帝仅著绸缎中衣,透过这层薄而滑柔的织物,轻轻摩挲,浑圆挺实的轮廓就清晰而温暖地落入夏侯昭掌心里。
还有些微微的弹动。夏侯昭细心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知道并没有不妥,将为人父的满足感才油然生起。
谁能想到呢?皇帝就让了那麽一次,一次而已。
那次在上林狩猎,饮了点鹿茸血,两个人都有些情动,把持不住。因为三日后自己就要兵出祁山剿灭厥人,皇帝挣扎了半天竟雌伏了一回。其实那次,自己没有上位的经验,而且几乎没做几下,就被皇帝一脚踹下榻去,实在称不上什麽美好的回忆。
没想到的是,两个月后,就接到了信王的密函,上面的内容险些把自己吓死。以雷霆手段扫荡完厥人,带著亲随昼夜不休地从边关赶回来,然后就是在承乾宫外跪了三天三夜,直到晕死过去才被拖进去。
醒来时,皇帝那脸色,夏侯昭再有胆子,也不敢看第二眼。何况,他在皇帝面前,素来无胆得很。
但是皇帝最终留下了这个孩子,在身体日益无法负荷理事之后,将朝务交托信王,移驾上林修养。
在这点上,夏侯昭尤其感激。他知道皇帝最敬爱先皇,时时处处效仿先皇,幸而没把鞠躬尽瘁这点也效仿上。
他温柔摩挲著,一时情动:“孩子又长大不少呢。”
长孙止的性格比其父更冷峭,有孕之后对身体触碰更加敏感,就是贴身如长福,伺候起来也是胆战心惊。肚腹显形之后,许多亲近事体都由夏侯昭侍奉,因此,夏侯昭必须每日奔波来往,好在他甘之如饴。
长孙止靠在枕上,任夏侯昭连腰带腹地按摩著,颇为享受。他不喜欢别人近身,因此夏侯昭专门向太医请教了许多事项,按摩手法自然是其中一则。
听了夏侯昭的话,长孙止淡淡道:“这孩子将来姓长孙。”他说话的时候,紧紧盯著夏侯昭的脸。
夏侯昭全无失望之色,应道:“是。”面上还洋溢著淡淡的幸福。
长孙止没找到碴,只好说:“好了,去传膳。”
小米红枣粥炖得烂烂的,夏侯昭先扶皇帝再坐起一些,才从长福手上接过碗,一勺一勺吹凉了喂过去。
长孙止身体素来还算不错,惟独胃脘有些不好,这个小毛病平日里只要稍加调养就无碍,但是有孕后立即成了让太医院头疼的问题。因为恶心厌烦,一直没什麽胃口吃东西,也因此导致胃疼反复发作,上个月里严重的一次,因为胃疼引得动了胎气,险些滑胎。之后,太医院就定了少食多餐的规矩,即使再无胃口,也必须吃一点。而盯著皇帝进食的艰巨任务,主要就落在夏侯昭身上。
果然,长孙止吃了三口就不肯再吃了。
夏侯昭担忧地劝了一句,长孙止心口正难受著,一伸手就把滚烫一碗粥合在夏侯昭手上。
夏侯昭沙场历练,自然不把这点烫伤放心上,面上还是温和关切地:“陛下,不吃就不吃吧,不要动怒伤身。”
长福替夏侯昭拭著,心下暗笑。其实皇帝长夏侯昭整整十一岁,但自从有了身孕后,皇帝就长了孩子脾气,而才二十岁的夏侯昭,倒越来越沈稳,有了作父亲的样子。
长孙止扫他一眼,合睫躺回枕上:“眼看巡边了,阿曙有人选了麽?”
夏侯昭点点头:“信王的意思是让卫硕去。”
“卫硕年纪大了,不合适。”长孙止直接道:“你去。”
夏侯昭脸色都变了。其实信王与他都知道自己是这次巡边最合适的人选,深入大漠纵横千里,在威慑边患方面,他远胜卫硕良多,但是——
“可是,陛下——”一趟巡边下来要三四个月,目下,他如何能离开?
长孙止冷冷道:“你与阿曙说,朕意已下,决无更改。”
一旦他用这种冷峭尊贵的口吻说话,那就是没有丝毫的转圜余地了。夏侯昭心里又急又凉,跪在榻下,话都说不出来了。
长孙止也不理睬他,歇了一阵,径自对一旁的长福道:“把药拿来。”
长福赶紧去办,过了盏茶功夫,将汤药呈上来。
有些失魂落魄的夏侯昭又回过神来,取过药碗,服侍皇帝喝药。
他一脸哀戚的表情落在长孙止眼里,却让长孙止颇为高兴。但药还是喝了一半就不肯再用。长孙止在各个方面,都更随心所欲。
夏侯昭看他脸色还好,也不勉强,将被角掖好,静静垂著头。
他身份敏感,在皇帝心里就是根刺,说话一不留神就会激怒深沈的皇帝,因此他早习惯了在皇帝面前,尽量保持沈默。就是看,也只能趁皇帝睡著时多看两眼。
长孙止更习惯这般的沈默,待胸臆间的药气平下去,就沈声道:“朕要歇了。”
夏侯昭小心侍侯他躺下,照太医的话,隔著被褥,给皇帝轻轻地揉捏腿脚,待一通按摩做下来,皇帝已经鼻息微微,熟睡了去。
夏侯昭痴痴凝望著长孙止的脸,又是欢喜又是忧伤,把帐子落下来,走到偏殿,轻轻叹了口气。
烛台高照,卷轴堆在长案上,他参议军机,每日也有许多事要处理。这几个月熬下来,眼下也有些黯淡,他搓了搓脸,开始批复公文。
清晨,天光微现,映著天地间一片素白。
皇帝还在暖帐里沈沈好睡,夏侯昭却已上马返京。
长孙止身上惫怠,醒来时已近正午,长福伺候他洗漱更衣,将食案摆好。长孙止慢慢吃著,一边道:“今日备几色信王爱吃的点心菜肴。”
长福有些疑惑:“陛下,昨日没听上将军说殿下要来啊?”
长孙止笑了笑:“他也就这麽一个救兵,非搬不可的。”
说起来,夏侯昭是他看著长大的,有什麽心思是他看不透的呢?只是这些年纠缠来去,他却渐渐看不透自己的心了。
果然,黄昏时分,信王长孙曙轻车简从,来了上林宫。
长孙止正在抚琴,曲调感伤。
长孙曙待他一曲完毕,才入殿行礼:“皇兄。”
长孙止微笑著,扬手让他过来。
长孙曙挨著他跪坐著,才发现皇帝眼底微红,隐有水泽,叹息道:“皇兄又在思念父皇了麽?”
长孙止手指抚过琴弦,淡淡道:“方才那首曲子,从前常听父皇弹奏。那时侯,父皇还不肯教,说悲音伤情,朕还是偷偷学的。”
长孙曙将琴台移开:“难得雪霁风停,我陪皇兄出去走一走,好不好?”看皇帝点了头,小心地扶他起身。
长孙止如今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腹部甚隆,站起来不得不以手撑腰。自上月长孙止胃疼动了胎气后,长孙曙已有月余未见著兄长,如今看了也有些吃惊,更明白夏侯昭为何如此忧虑。
长孙曙为皇帝披上貂裘,确认严实暖和了才微笑著去扶。
长孙止拉住他的手,对一旁的长福道:“把那件狐裘拿过来。”
长孙曙有些无奈:“皇兄,臣弟身上已经很暖和了。”
长孙止疼爱地拍拍他的手背:“再暖和点更好。”
长孙曙只好听话地又加了一层,长孙止亲手替他拂平了肩头褶皱,满意地点点头。
两人出了合台殿,在回廊下静静走了一段。冬日的上林,从高高的廊上望出去,山峦静穆一片银素。沐浴在浅薄的夕晖下,泛著柔和的暖光。
而到开春时,积雪消融,山涧清澈,芳草萌发,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对自小在宫里长大的两兄弟而言,上林平野的劲风,充满自由的气息。长孙止指向茫茫雪原:“父皇曾在那里,教给朕棠棣之花,其萼相辉的道理。”
长孙曙随著他的目光,望向远方。
先皇帝病逝时,他已八岁,许多事情虽然记得不如长孙止清楚,却也有隐约的印象。他的父皇,是个温和的人,在他们这几个孩子面前,从来没有显露过忧伤,只是慈爱地微笑著。
等他再长大些,知道一些事后,想抚慰父皇的悲愁时,父皇已经不在了。那种伤痛,午夜梦回,萦绕不去。
而长兄懂事得更早,撼恨只怕更深。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想到这些,长孙曙突然有些明白皇帝命夏侯昭巡边的意图:“皇兄,您是想故意不让夏侯昭陪著的,是不是?”
长孙止回眸看了弟弟一眼,坦然点头:“是。朕就是要看看他那张憾痛的脸。”
长孙曙原本准备好一箩筐劝说的话,如今却说不出来。只能低低道:“可是皇兄的身体——”
“不还有长福在麽。”长孙止不以为意。
“福公公年纪大了,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象上次——”
上月里突然动了胎气,亏得夏侯昭把他抱回合台殿来。长福自然是不成的。
长孙止沈吟片刻:“让阿衡过来吧。”宁王衡堪堪二十,自小喜爱舞枪弄棍,在这一辈皇子中,体魄最为强健。
长孙曙叹气,阿衡虽然有气力,却粗糙,并不是照顾人的材料:“那让他姐姐也跟著,不然就那混小子,臣弟可不能放心。”
宁王衡的同胞姐姐是这辈里唯一一位公主,和其弟的性情截然不同,文静细腻,唯一的缺憾就是过於仰慕自己的长兄,蹉跎至今仍未出嫁。
长孙止想到那个极黏自己的妹妹就头疼:“就阿衡,有长福帮看著,不会有事的。”
长孙曙还想再劝,但皇帝已经摆出副一锤定音的神情,只能把话咽回去。
长孙止还想再走一程,但腹里有些躁动,折腾得他腰酸腿软,只能慢慢走回去。回到合台殿,微微喘息著靠在榻上。
长孙曙看他双手扶在腹上,眉也微微蹙著,有些担心:“皇兄,难受麽?叫太医过来吧?”
长孙止摇头:“不要紧,躺一会就好了。”一边示意长福将点心端过来:“你先吃一点,回头一起用膳。”
长孙曙道:“不了,臣弟还得赶回宫里去,今日还有许多折子未看。”
长孙止望了一眼外面昏暗下来的天色:“太晚了,夜里走雪路,朕会担心。”说著对长福道:“让夏侯昭把奏章带过来,再传朕的旨意,明日早朝改午朝。”
长孙曙忙道:“皇兄,夏侯昭是同臣弟一块过来的。”
“朕早料到了,”长孙止笑著,神色清冷:“他是上将军,走走夜路怕什麽。”挥手就让长福退下。
长孙曙知道皇帝就是要整夏侯昭,也不能多说什麽,赶紧递块芙蓉水晶糕过去转移皇帝注意力:“这个皇兄也爱吃,试试看。”
长孙止刚接过来,胎儿突然狠狠踹了一脚,让他猝不及防地颤了下,手上的糕点滚了下去。
看他脸色突然发白,长孙曙有些慌,一把扶住:“皇兄!太医!”
长孙止本想说不妨,哪知这次胎动甚为激烈,一波一波,翻绞得他万分难受,只能靠在长孙曙身上,自己则紧紧攥著肚腹处宽绰的衣袍。
几位太医匆匆入殿,跟在后面的还有夏侯昭。进来看到皇帝痛苦的样子,越过众人,跪在长孙止脚下,伸手轻轻为他揉腹。
他的摩挲十分有效,长孙止很快从痛楚里缓过来,睁眼一看是他,莫名地有些柔软欢喜,紧接著又烧起无名之火:“朕没叫你,滚出去!”
一动怒,才平静下来的胎儿又开始挥舞个不停,长孙止额上立时一层冷汗。这让长孙止愈发恼怒痛恨。
肚子里这个孽种一直把他折腾得够呛,呕吐无力是不必说了,从四个多月时会动弹开始,这个孩子更是喜欢和他作对。每每夏侯昭伸手抚慰时,异常乖觉安静,而自己只要转转修理夏侯昭的念头或者斥责夏侯昭两句,这个孩子就时常给他大闹天宫,仿佛是为父亲鸣不平一般。
今日依旧如此。长孙止心里一恨,按在肚上的手就有些用力。
长孙曙忙将皇帝的手握紧,一面望向太医:“陛下要紧麽?”
容休伏地道:“没有大碍,歇一会就好了。”
他的医术传自王淮,青出於蓝而胜於蓝。先皇帝最后一次生产时,心脉衰竭,连王淮也束手无策,唯有他冷静镇定,保全了大小。长孙预感激他的援手,将幼子长孙息封为容王。在最后临终前,又将孱弱的长孙息托付给他照料。
他的医术,长孙曙自然信得过,但是看皇帝神色痛苦,忍不住道:“可有缓解之法?”
容休看了一眼面色惨淡,跪在一旁的夏侯昭。他的眼神,长孙曙一看就明白了,只能轻声劝了劝皇帝:“皇兄,就让夏侯昭照料您一会,好不好?”
他现下这个口吻,很象从前他跑去找长孙预,却被长福拦下时,长孙止走出来哄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