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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愈向六月推近,天气便见炎热。
夏季里「放生」的单子少,垂丝君便有泰半的时间留在山里。
常留瑟所练剑法已小有成就,却毕竟是从前人手上照搬来的招式,保不得被人轻松破解。
于是这些天来,垂丝君便一直观察着青年的操练,要依照他的特质,量体裁衣。
专门打造出一套剑法来。
相处的机会多了,常留瑟便时刻不忘向垂丝君示好,可也不知是口气过于迂回婉转,或是垂丝君铁了心视而不见,始终未有青年所期待的进展。
那天夜里窥见宝帐箜篌的事,确实困扰了常留瑟一段日子,然他本不是自怨自艾的个性,开始的确牙酸了几天,到现在却只想着该如何利用这个发现,将垂丝君用在陆公子身上的心意,慢慢儿转移到自己身上。
「公子。」
小芹奉了杯柚子茶到常留瑟面前,再挖两勺蜂蜜添进去。
「听说垂丝君后日要出山,接到有意思的单子了。」
常留瑟拿过茶啜了一口,眼睛突然亮了亮。
「说起那十六间屋子的事,我已开了大半。
棋叟都做了证的。
南首那间换出游三日,你就带我去「放生」罢?我只保证了不给你捅娄子就是」常留瑟当天晚上在饭桌上央告,只是垂丝君早就被炼出了铁石心肠,任由他耍赖许诺,就是不放半点口风。
末了,倒是棋叟给说了点儿好话,却是许了常留瑟一天的假日,让他带着小芹到山外附近的城镇去散心。
第三日清晨,垂丝君前脚出外「放生」,后脚常留瑟便也带着小芹下了山。
主仆二人照着垂丝君所指的路线避开机拓,一路上说笑,巳时末方到了近的小城。
青年许是真的高兴了,一扫平日贪财吝啬的嘴脸,率先拿着一袋东珠,换了些小钱元宝,又叫人把大头换成足十两的足金,整整齐齐码了一箱子。
箱子暂且托放在钱庄,人先去遛街.常留瑟带小芹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城里最好的酒楼,要了临街二楼雅座,好酒好菜地用着,也当是给小芹补了个「洗尘」。
二人不分主仆地坐着,大快朵颐有一阵子,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节奏的金石之音,常留瑟漫不经心地朝楼下扫了眼,正撞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僧人,章着声杖四处化缘。
常留瑟认得他是在郡守府做超度的和尚,自然也忘不了那一掌之仇。
却恨自己暂不是和尚的对手。
思前想后,倒出了个恶法子来羞辱他。
「那位大师请留步!」店小二端着个瓷盆走到摩诃和尚面前,「这是楼上公子请您用的。」
说着将白瓷盆按到和尚手上,又匆匆走开。
摩诃和尚低头看那盆,加了盖子又有些温热,想是刚做的菜肴。
他有点疑感,寻常化缘时也曾偶遇过虔诚的居士,却没有人特意烧了等着和尚来化缘。
再闻那莱香,心里已经将锅子的内容猜了八九不离十。
开盖,是一盆子白煮肉片,边上放一张纸,写得歪歪扭扭几个字:秃驴吃秃驴。
楼上,常留瑟见摩诃和尚开了盖子,立刻趴在桌上闷笑,盘子里的是驴肉,字是他教小芹写的,又给伙计打了赏让送去,只等着看楼下青得发黑的脸色,却没料到摩诃和尚早已听见了二楼的响动。
极有气皮地宣了声佛号道:「楼上那位公子,既然有心结缘,又为何必而不见,如是且让贫僧上来一会。」
说着声杖轻点,抬足便立在二楼檐上。
施施然垂眼看了雅座上的人,叹息道「阿弥陀佛。
是你。」
常留瑟只知打不过摩诃,也不愿在小芹面前露怯,依旧嘴硬道:「大和尚好轻功,只是带着镣铐,不然还真能作了朝廷的鹰犬。」
摩诃和尚低声道:「我非是官差,也不宜多管这红尘中的纷杂。
只愿施主能够放下屠刀,自善其身,不要再执迷不悟。。。。。。」话未说完,便被常留瑟不耐地打断了道:「你不叫那老春婆放下屠刀,看那府里一个投井,十七个作姑子,一群挨鞭子的,你就得过了?」和尚道:「阿弥陀佛,事后郡守太君病了场,便大彻大悟,舍了尘世间的一切,出家做了比丘尼。」
常留瑟怏怏地听了,狠笑道:「这老春婆,以为遁入空门就能一了百了?」突然咬了牙又问:「那家的护卫总管,是不是立时就死了?」摩诃道:「贫僧只在佛堂超度,并不知郡守府之俗事。
施主若是有意关心,不如自己回去看个真切。」
常留瑟立即板起脸来嗤了一声,摩诃和尚也无意与他计较,原本将那锅驴肉放了就要离开。
忽又记起垂丝君的事,转头说道,「若施主有心,请转告与你同行的那位施主,说年后贫憎将回到摩尼寺内,日后若有省悟,便可到寺里找我。」
顿了顿,又说,「施主若有需要,亦可来找贫僧。」
常留瑟听了这话,心里冷笑会去找他才怪,一双锋刃似的薄唇里又吐出了句刻薄话:「我若是有了需要,自然会入窑子点个甜姐儿解决了,又怎么敢劳动大和尚?」摩诃和尚领教过他的毒舌,只一心清静并不计较,径自推门下楼。
待那大和尚走远了,小芹瞪着黑亮的眼睛,从常留瑟背后站出来,天真问道:「公子真的进过窑子么?」常留瑟一口茶险些喷在地上,回手给了小芹一个暴粟道:「呆子!」从酒楼里出来,常留瑟又领着小芹在城里闲逛,挑着最高雅的店铺,帮棋书几叟各自备办了上等礼品,未时中来至一家名唤「丝竹盟」的店门前,进去才知取是售卖丝竹乐器,兼调教乐坊的。
常留瑟女装混进郡守府时就跟了一支乐坊,对于乐器并无陌生,是故一眼就瞧见了里头放着的箜篌,虽不是凤首,却也估量着店里该有懂行之人。
果不其然,掌柜是个三十出头、长髯清雅的秀士,听常留瑟问起凤首箜篌,便源源不绝地进来。
青年难得有耐心听了仔细,末了才打听道:「先生可曾听说过当朝几年来,有位陆姓箜篌好手?」长髯秀士道:「怎么不知道,泉周陆氏箜篌名门,若是近几年来的箜篌圣手,自属陆青侯当之无愧。」
常留瑟听有了眉目,忙央请秀士说些详细,更表示要买架箜篌回去研习。
那秀士听有生意,便知无不言,只差把那陆青侯的生辰八字找了来,然而此间种种,常留瑟只留意记下了三件事。
其一,陆青侯虽为乐师,却乐于江湖结交,所开乐坊一度为武林荟萃之薮,其二,陆青侯以届而立,娶妻生子。
其三,陆青侯下落不明。
听了这些,常留瑟认定陆青侯便是垂丝君心中所系。
垂丝君呵垂丝君,他在心中笑道,你原是爱上个娶妻生子的正常男人。
从「丝竹盟」出来,小芹手里鬼使神差地多了一架箜篌,用白绸子包了小心放在青竹架子里,常留瑟听长髯秀士说,那夜他所见的华贵箜筷应该不过是样摆设,繁复的装饰反而抹煞了优越的音色。
黄昏日落,青年恍惚地笑了起来,原来那一整间的宝帐玉床,也不过是垂丝君心中的一场镜花水月,摆在那里的阵设,锁起来触碰不得,然而他常留瑟,却要将自己美梦,亲手变成真实。
这天出游时双手空空,回程倒多了不少物品,常留瑟甚至还买了马专驮那一箱黄金。
次日,青年便着小芹将礼品一一分发,委实可了那几个老头子的心意。
至于那箱子黄金,则用一根结实的绳子垂到崖底,由常留瑟亲手赠给了殷朱离。
买了箜篌,赠了琴谱,那长髯秀士又教了简单指法,常留瑟便又多一桩闲事。
他本无心,弹出的曲子自然刺耳。
所幸最初仅在深夜尝试,惊扰的也只有外间的小芹,过了些日子琴技横竖有些进步,青年自傲起来,也开始在白日有了些动静。
宅里的老头子逐渐听到了响动。
虽然有心阻拦,但每每上门,却都要被常留瑟反刨一番旧事。
几次下来,也只能在心里央告神佛,求垂丝君不要发现这荒唐的事才好。
常留瑟本是计算好的,只在垂丝君外出时动箜篌,可凡事却偏不能完全遂了人的心愿。
小狐汔济,濡其尾,不久之后常留瑟第一次尝了它的滋味。
天已过夏至,山外渐热起来,垂丝君外出「放生」正在回程,按他走水路的惯例,至少今日酉时末方能回到山里。
然而这次路上也不知得了什么顺风,竟早了大半天的辰光,人已在了宅子外面。
常留瑟并不知这变故,这天上午例习了剑术后便照旧歇息。
天热,下午操练自未时中起,这期间的一个半时辰甚为宽裕。
青年一入夏就变成了猫舌,只吃点冰镇清凉的小点心,省了那些热烘烘正餐的时间,正好拿来摆弄那架箜篌。
「丝竹盟」秀士送的是一整本琴谱,然而常留瑟却独锤情于一曲「思长留」。
思长留者,思常留,或作丝常留。
既暗合了二人的名姓,又寓以美意。
最要紧的是曲调质朴,耗不得多少神思。
常留瑟平日虽笑闹不端,但正经做事却又异常严肃。
再加之卧房距离大门与正堂皆有一段距寓,是故垂丝君归来的响动竟没有半丝传到他耳朵里,也算是冥冥中有这个波折,也好教他省清自己的处境,不要贸然造次。
棋书二叟见垂丝君提早归来,立刻相迎上去。
男人风尘仆仆,也被正午骄阳炙了一路。
进了正堂不唤沐浴更衣,倒先吩咐着要了碗冰雪荔枝膏,棋叟得了吩咐便去厨房,书叟在一旁打扇,垂丝君稍微压了压燥火,却听见一种异响。
声音轻微,该是隔了相当的距离,若非有一定武学修为未必能察觉,垂丝君蹙了蹙眉,更用心地去听,这下子却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绝不会听错,是箜篌。
边上的书叟见主子无端变了颜色,他虽听不见箜篌声,心里头兜了几圈却还是省明白了怎么一会子事。
陆青侯虽是箜篌圣手,然而自他出事之后垂丝君便再听不得箜篌之音。
常留瑟平日待他这个老头子不薄,他也想把这个道理说给常留瑟听,却又怕日后被垂丝君定了连坐,到了这时候,自然也只能替青年捏一把冷汗。
恰这时小芹吃了饭从门口经过,棋叟立刻使眼色,要他赶去知会常留瑟,可小芹偏是个不接令子的实心眼,倒是垂丝君黑着脸猛地推门而出,脚下轻功一起,便朝常留瑟的卧房而去。
棋叟这才匆忙跟了出来,猛敲了小芹的脑袋叫道:「快,快去帮着把你家主子,要出人命了!」小芹被老头子这么一唬,方才如梦初醒地飞奔起来。
第四章
常留瑟正弹得起兴,丝毫不查有人奔来,等隐约听见小芹「公子、公子」的叫唤,就已是迟了。
未作准备大门已被一脚踹开,先进来的却是午时刺眼的光线,常留瑟只见黑压压一个高大的人影闯到面前,气势汹汹来操他手上的箜篌。
他匆忙将箜篌搁在桌上,转身便与黑影对上,毋容喘息与思索的片刻之间,二人已过十数招,常留瑟惊觉来人招式熟悉,慌忙收了内力唤道:「垂、垂丝君!」这边男人已经黑青了脸色,外界的声响只是置若罔闻。
常留瑟已撤了招式,可他却依旧飞起一脚,正踢中青年脸颊。
常留瑟自觉得身子轻飘飘飞了起来,撞到身后桌子上,箜篌自是未能幸免于难,茶壶杯盏也混着断木残渣碎了一地。
青年在这一片狼藉中落了地,又滚出四五步之距,天热衣裳穿得薄,手肘上净是划出的血痕。
随后赶来的小芹惊得叫了起来,几个老头子也只有在屋外叹气,唯常留瑟一人反倒没事似地摇晃着立了起来,竟还微笑着想对垂丝君说些什么,然而话还没出口,口鼻之中却涔涔地冒出血来,止也止不住。
垂丝君这时又恢复了理智,见常留瑟好端端一张清秀的脸竟被糟踏成这般模样,不由得也皱了眉。
可目光流连到那架箜篌身上时,却又变得阴暗而坚硬。
小芹哭着扑到主子面前,被常留瑟轻轻推开了去。
「没事。。。。。。」他安慰少年道,兀自伸手捂住了口鼻,可血还是顺着指缝滚下来溅在地上。
于是干脆猛吸一下鼻子,然后低着头,闭了眼睛朝屋外走出去。
屋内,只余垂丝君一人,面对满室凌乱并一把破琴。
地上琴谱依旧摊开着,被茶水泼湿晕开的地方,「思长留」三个字已经花得认不出了。
「这事不能稀里糊涂地剩着。」
殷朱离敲下手里最后一枚棋子儿,斩钉截铁道,「垂丝君最忌讳那东西,你捅了这娄子,他自会去找出告诉你箜篌之事的人。
你这不是害人么?」常留瑟委屈道:「我真是自己琢磨的,与人无关,要是有人点拨,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说着,又伸手去抹脸上的血迹。
口鼻的血已止住,暗红色粘了两个袖子,自己都觉得腌臜,只是殷朱离死活不让他下到龙鳞水塘作清洗,便只能花着一张脸坐在水边,怔怔地出神。
殷朱离看出他的茫然,主动道:「你还是趁早回去把事澄清了。」
常留瑟听了,哆嗦道:「现在叫我回去,你叫我拿什么对着垂丝君?就是已经挨了打,我也不知道触了那一根逆鳞!」殷朱离不知该不该告诉他过去的事,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你们的事我不管,也管不着,只让你别再害人。」
常留瑟愈发委屈,蹙紧了眉怒道:「都是我的不是!我只是喜欢他,一门心思要可他的心意,马屁偏拍到了马腿上。
你们谁都不帮我,由着我一人摸黑,出了事一味指责我。。。。。。」他说得气苦,宛如控诉,「又有谁来问我,被他踢的那一脚重不重,你甚至只顾着那塘破水,不许我清洗身上的血污!」殷朱离被这番话说得脸上阵红阵白,心里也的确有了一丝不忍。
故意转移话题道:「谁说没人关心你,你看不见崖顶,可那里刚才就站着个少年,以为你想不开跳了崖,正哭得肝肠寸断。」
常留瑟怔了怔,立刻意识到是小芹。
面子上没有立刻的反应,倒是等殷朱离回去水府修炼丹药之后悄悄上了山崖。
果然见到少年跪在一旁,边哭边向着崖底磕头。
回想过去种种,这竟是头一道有人为他哭泣,常留瑟不仅苦笑着叹气道:「痴儿,你这是在折我的寿么?」小芹这才抬起头来,既惊又喜。
哽咽半天才扑过来,扯下衣袖替常留瑟仔细擦拭面颊,又捧着他受伤的胳膊落了几滴眼泪,直到被常留瑟嘲笑是只哭作猫儿,才勉强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这几日我都要待在崖下,你也不要说见过我的事。」
常留瑟一字一句地吩咐道,「若是想见我,就每天亥时后再到这里来,带点吃的。
这事儿自然也不能跟宅子里的任何人说。」
小芹点了头,又问道:「那如果他们问起你的事儿呢?」常留瑟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脸颊,「哭你还不会?给我可了劲儿地哭。
哭到他们腻烦为止。」
小芹点头应了,刚才常留瑟掐得重了,他眼睛里又沁出水汽来,常留瑟忙帮他擦了,又反过来哄了几句,这才依旧回了崖下,此时的心情已大不相同。
或是真领了那箱金锭的情,抑或出于别种考量,殷朱离面上虽冷淡,却还是指了个地方让常留瑟住下。
那其实只算个附在山脚下的耳|穴,常留瑟自己摘了枝叶铺了地,夏日里倒也不觉多么艰难。
常留瑟虽身在崖下,日里却依旧练功毫无懈怠。
因他明白,自己并不是在纯粹逃避,而是另作一场补救的戏给殷朱离看,只要他信了,垂丝君那边多半也有得补救。
于是他愈发刻苦操练,并且一改平日的嬉闹变得沉默寡言。
在殷朱离面前他只吃从谷里找到的野果树芽,等入夜之后再上到崖顶吃点小芹带来的正经粮食。
饶是如此,一旬下来,青年也还是明显消瘦,逐渐有了些药店飞龙的意趣。
这段时间里,垂丝君看似从未下崖,然而从常留瑟刻意放置于塘间要道的草木灰上看来,每隔数日,崖上总会有人漏夜前来,穿过水塘直向殷朱离的水府,偶尔也会在自己蜷缩的草洞前面驻足。
又过了几天,脚印渐多了,常留瑟便逐渐意识到,回宅的日子近了。
第二旬的一天夜里,他吃完小芹送的食物,正要躺下来休息,忽然听见半空一阵猎猎衣裳响动,不由好奇垂丝君今夜为何提早前来,便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殷朱离的水府在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