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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青坊老宅-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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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去迎江宾馆吃饭,钱启富穿了一件大半新的中山装,他也就这件中山装还能穿出去会客,五粒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的,还把风纪扣也扣上了,后来实在憋得慌,才又解开了。好几年了,钱启富就没有置过新衣,今天要到迎江宾馆这么高级的地方去吃饭,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总算找到这件衣服还能穿出去见客。
  钱启富和程基泰两人在街口等车,程基泰却不合时宜地穿着那件短袖的花衬衫。果然来了一辆小轿车,钱启富除了坐过黄包车,就只坐过公交车,他学着程基泰的样子钻进了小轿车。
  到了迎江宾馆,他紧紧跟在程基泰的身后,像是怕走丢了。在宾馆餐厅的包厢里铺着厚厚的地毯,钱启富感到地上比自己家里的床上还要干净,不由自主地将脚上那双旧皮鞋,在裤子上蹭了蹭。房间里一张足可以坐十个人的大圆餐桌旁,只摆了三张椅子,桌子上铺着白得耀眼的台布。黄先生请他们坐下后,马上就有穿制服的女服务员送上热毛巾,擦完脸后,就开始上凉菜了。凉菜摆成一朵花似的,使人不忍下筷子。
  黄先生不停地给钱启富和程基泰布菜。他专门跟服务员要了一双筷子,把自己用的和给大家布菜的筷子分开,一看就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席间,黄先生没有跟钱启富谈古玩,而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宜市的历史和徽商的历史。他对徽商落叶归根的文化和意识,兴趣很大,赞不绝口。
  黄先生说:“我是广东潮汕人,我们家乡也像徽州一样,地少人多,在家乡吃不饱肚子就跑出去。跑出去干什么?也就是学做生意。现在香港的首富,也是世界华人的首富李嘉诚就是潮汕人。”
  程基泰和钱启富都没有去过广东,不知道什么叫潮汕人,也不知道李嘉诚是个什么人,但都知道香港人会做生意。程基泰说:“是呀,我们见到的香港人都是老板。”
  钱启富说:“听说广东人都有海外关系,有海外关系就有钱啊。”然后指着程基泰说:“老程家也有海外关系。”
  黄先生笑笑,喝了一口酒说:“广东人有海外关系的是比内地的多,但有海外关系不等于有钱。你们知道吗,最早广东人到海外去叫什么?叫卖猪仔,就是到国外去打工,当苦力。”
  程基泰浅浅地抿了一口酒,不插话,显得很有修养的样子。
  钱启富没有什么酒量,多喝了两口,话就不由自主地多了:“那怎么我们见到的广东人都有钱,比如黄先生您。”
  黄先生哈哈大笑起来,用桌上的餐巾擦了擦眼睛和嘴巴,说:“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是很有钱,但有一点。广东人和徽商一样能吃苦,广东人会赚钱,用一句现在的话说,叫有经济头脑。我十五岁的时候,家里人就把我送到泰国去学做生意,家里有一位亲戚在泰国开了一间古玩店。当学徒三年没有工钱,但每年年终老板会给一点‘利是’,你们内地人把它叫做‘红包’,也对,‘利是’就是用红纸包着的钱。老板每年给的钱并不多,但不会交到你的手上,为什么?怕你赌啊,嫖啊,吸毒啊,花光了连家都回不了。华人喜欢赌,多少人输光了死在异乡。老板会将你的‘利是’放到另外一家店铺里入股,等到你出师了,就有了一点小积蓄,你可以把它拿出来,做小生意的本钱。”
  钱启富很有兴趣地问:“老板为什么不放在自己的店里呢?因为你学的就是店里的生意呀!”
  黄先生说:“这就是我们潮州人的生意经,放在自己的店里风险就大了,如果店子经营不好,那不师徒都没有了生计?放在别的店里,是为了减少风险。”
  钱启富和程基泰似懂非懂地点头,觉得这个黄先生一定很会做生意。
  接下来,黄先生就问他们最富有的徽商都集中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钱启富最清楚。他手舞足蹈地讲了自己当年和父亲到徽州去,看到的大房子和一个一个的古村落。黄先生兴奋得不停地给钱启富倒酒,反而把程基泰冷落在一边了。
  钱启富喝得面红耳赤地问:“黄先生准备住多久?”
  黄先生说:“可以住一段时间,就想去徽州看看。”
  钱启富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说:“行,我带你去。”
  程基泰在一旁提醒道:“黄先生,您不是要找投资项目吗?”
  黄先生也喝得有点多,他摇着手说:“那不急,那不急。”
  程基泰想,怎么能不急呢?人不能玩物丧志呀,我得帮帮他,明天去市政府打听打听。
  钱启富喝多了一点,回到家里就躺下了,朱银娣一边帮他脱衣服,一边骂:“你也没有酒量,不要钱的酒就猛喝,伤的是自己的身体。”
  钱启富说:“见识短,见识短,今天我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呀!”
  “知己?程小开那穷样,每天有碗饭吃就不错了,还能给你介绍一个什么知己?”
  钱启富闭着眼睛制止朱银娣:“你别瞎说,这次程小开介绍的是一个真正有来路的人。”
  朱银娣问:“什么来路?到底是什么人?”
  钱启富已经开始打呼噜了。
  第二天,钱启富酒醒了,脑子也清醒了,和香港这位黄先生见面,唤醒了钱启富做古玩生意人的职业敏感。旧社会做古玩生意的人,都善于察言观色,一眼就可以看出走进店来的人,是来看的还是来买的。甚至能通过衣着、言谈、举止和神情,分析出客人的身份和职业,揣摩他买古玩是自己收藏,还是送礼,然后投其所好,把东西以最好的价格卖出去。比如有太太小姐来买翡翠,他先把她们的气派夸一遍,然后再把她们的皮肤夸一遍,说这样的皮肤戴什么都好看。同时又在猜测她们会买多少价位的翡翠,再拿出相应价位的手镯或戒指让她们试戴。戴上以后,不是夸手镯戒指好,而是夸太太小姐戴得好看。这样一通夸,不但能让她们非买不可,而且还不好意思还价。这时,他再主动给一个优惠折扣,让她们乐滋滋地往外掏钱。
  解放后,钱启富的这一手没有用了,到旧货商店来买东西的人,没有有钱人。钱启富也是个穷人了。昨天坐轿车,进宾馆,吃宴席,钱启富想,啊,现在有钱的香港人是这样生活的!他毕竟曾经是个精明的古玩商,通过一晚上的交谈,他已经把黄先生揣摩得八九不离十了。这位黄先生对徽州那么感兴趣,绝不仅仅是想去玩玩。自己退休在家,正闲着呢,陪着黄先生到处转转,有吃有喝,有什么不好。
  第三天,钱启富就和黄瀚浩一块儿去了徽州。
  这两天程基泰可忙了,到处帮着黄瀚浩找投资项目,他觉得商人只有做生意才是正事,找那些古玩会误事的。在投资项目还没有找到前,让钱启富陪着黄先生去玩几天也好,他要乘着这个时间,把投资项目找到。黄先生手里有钱,不愁找不到投资项目,现在到处都在建设,到处都缺钱。
  他兴致勃勃地跑到市政府,在门口传达室,一位值班人员问明他的来意后,让他登记一下。登记的时候需要出示工作证,这一下让程基泰作难了,他连工作都没有,哪有工作证呢?值班人员看了看他,说:“连工作证都没有,还谈什么投资项目?”任程基泰怎么说,人家就是不让他进去。
  一头沮丧的程基泰回到了园青坊。在街口碰上了居委会丁主任。丁主任与一般居委会的老妈妈们可不同,她是个部队转业干部,干居委会主任十几年了。程翠玲成为“问题青年”的时候,她经常上门来帮助教育,程翠玲看见她就想躲。程基泰虽然也为不学好的女儿伤透了脑筋,希望有人来帮助她,但居委会主任经常上门来教育女儿,心里又觉得不自在。老宅里藏不住秘密,居委会主任经常上家来教育他的女儿,这是老宅里人人都知道的事。自己因为穷被人瞧不起,如今一个女儿又让别人笑话,程基泰内心没有一块明亮的地方,所以平时遇到丁主任他也是绕着走,就怕丁主任问:“你们家那个程翠玲,最近表现怎么样?”
  程翠玲失踪后,这个丁主任更是看见他就打听程翠玲的下落,还说:“问题青年在哪儿都是问题,做父亲的要从国家的角度社会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要为国家分忧。”潜台词很明确,失踪的程翠玲有可能会在其他什么地方危害社会。程基泰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能点头。每次遇上,丁主任总是要教育几句,不知道是在教育程翠玲,还是在教育程基泰。
  那天程基泰被小轿车接走,很多人看见了。园青坊大街没有大人物,有人坐小轿车,是件稀罕事。丁主任当了十几年的园青坊大街居委会主任,对辖区内家家户户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一个细心的有责任感的丁主任,有小轿车来园青坊接程基泰的事,她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不关心。今天看到程基泰就远远地喊住了他:“老程,这几天忙什么?听说,有小轿车来接你,是家里海外关系接上了吗?”
  程基泰听到“海外关系”,心里本能地“咯噔”了一下,过去为了这个“海外关系”可没少吃过苦头。又一想,不对呀,现在“海外关系”又是个宝了!马上把脖子朝上扬了扬,好像要出一口气似的,说:“翠玲在香港找到她爷爷了,前几天托朋友给我带东西来,来人是香港的投资商,住在迎江宾馆,那天是他派车来接我的。”程基泰像个饶舌的女人,差点就把程翠玲给他带来两千元港币的事也说出来。
  丁主任一听,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失踪的程翠玲怎么去了香港,还找到了她爷爷?
  程基泰就是要让丁主任掉一掉眼镜,他还要加重分量,不等丁主任开口,又接着说:“翠玲让我帮她的朋友找投资项目,我刚从市政府回来。”
  “啊?市政府——”丁主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小开”,还有那么一个不读书不学好的女儿,怎么去了香港就变了一个人啦?还回来找投资项目?市政府也是他可以进出的?
  程基泰根本就不想听丁主任说什么,更担心她刨根问底,自己回答不出来反而露出狐狸尾巴,就说:“丁主任,我还有事,先走了。”把丁主任一个人晾在那儿。
  钱启富陪着黄瀚浩去了歙县,又从歙县到了黟县,这是古徽州“一府六县”中的两个老县。特别是黟县,虽是古徽州最小的一个县,却出过大批徽商,至今保存着完整成片的古村落,那些古村落都是在明清之际,徽商鼎盛的时期盖的,让黄瀚浩看得如醉如痴。
  钱启富发现,黄瀚浩看风光少,看民居多。在古民居里,又是看房子的结构少,看房里的摆设多。
  钱启富陪着黄瀚浩,边参观,边讲解:徽州民居一进屋都是一个大厅堂,厅堂正中照壁上垂挂的是大型画轴,又称中堂。多是山水花鸟,或者是象征吉祥如意的福、禄、寿老人。画轴两边,往往垂挂红底金字、或蓝底金字,出自名书法家的木质漆联。
  厅堂里都会摆一个条案,条案一般与照壁宽度相同,条案的中间会放一个自鸣钟,自鸣钟的两边是“左瓶右镜”,即左边一个瓷花瓶,右边一个玻璃镜,自鸣钟的边上再放一个直筒的瓷瓶,那是放帽子用的,叫帽筒。帽筒出现于清朝,那时人们外出时,都会戴顶瓜皮小帽,进屋后,便顺手把帽子套在帽筒上。这些合起来,寓意为“终(钟)生(声)平(瓶)静(镜)”。
  钱启富发现,黄瀚浩没有用心听他讲解,而是对条桌上的摆设兴趣浓厚。在钟、瓶、镜、帽筒四样东西中,又对花瓶兴趣最大。每到一户人家,只要许可,他都会把花瓶拿起来,看看瓶底的落款,然后又摇摇头放回原处。
  他失望地对钱启富说:“都是假的,后人仿造的。”
  钱启富心里明白,却故意问他:“您说的是那些花瓶?”
  黄瀚浩说:“是的,这几家虽然摆了那么多花瓶,但没有一个是真品。”
  钱启富笑笑,说:“这些人家都是供人游览的参观点,那些花瓶都是从市场买来充数的。”
  黄瀚浩回头望着他:“哦?那您为什么不制止我一个一个地去看呢?”
  “黄先生别急,反正是来玩的嘛。”
  黄瀚浩忙点头说:“对对对,是来玩的,多看看,多见识见识,这里是徽商故里呀。”
  晚上,两人住在县委招待所,条件当然比迎江宾馆差多了,可黄瀚浩好像并不太在乎。
  经过两天的参观游玩,钱启富认定这位黄先生来这里绝不仅仅只是玩玩,他感到也许黄先生和自己以前干的是同一行,就想和他谈谈。但黄先生好像很累,早早睡了。钱启富决定明天露一手给黄先生看看,最好能找到一两样好东西,让黄先生更加器重自己,他希望能成为黄先生的合伙人而不是导游。
  第二天参观中,钱启富发现很多东西确实都是假的,那些花瓶连民国的都不多,更甭说明清官窑的东西了。徽商没落几百年了,再大的家业也会坐吃山空。当年,富可敌国的大徽商胡雪岩没落以后,杭州城里几百万两银子造起来的豪宅,后来十万两就卖了。古徽州只是徽商的故里,他们在外面赚了钱,就拿回家乡来造房子,购田地。他们没落了,家乡的东西还留得住吗?又经过好多代后人的折腾,真正的好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自己当年就和父亲一道,无数次来徽州收古玩。
  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把古玩当“四旧”,也毁坏了一些好东西。钱启富想,现在如果还有好东西,那可能一是传家宝,或知其价值者深藏着,轻易不会拿出来的;二是那东西主人不认识,不懂,随便放在什么地方。如果属于后者,被人发现,古玩界把它称为“捡漏”,那是梦寐以求的事。能不能碰上,全看运气了。
  第三天,钱启富领着黄瀚浩往山里走,去一处深隐在竹海里的古村落。这里交通很不方便,又在这个县的边缘,村落的后面就是大山了,山上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竹海,外人很少进来。
  一进村口,就是一个残破的石牌坊。看到有外人进来,很多小孩围上来看稀罕。从这个村口的石牌坊,再看村子里那些虽然已十分残破,但仍然很有气派的大房子,就知道这个村子里不仅出过有一定实力的徽商,还曾有亦商亦官人家。
  钱启富和黄瀚浩两人进到一户人家讨水喝,发现院子里养着一群鸡,鸡食钵竟是一个大海螺。黄瀚浩没有怎么在意,钱启富却开始留心了。这里是闭塞的山区,哪来的海螺?这个海螺大到可以做鸡食钵,就算在海边也是个稀罕物,一定是当年屋主人从外面买回来的。他的后人把它当成鸡食钵,说明他一定不懂,那么家里会不会还有好东西?也许因为屋主人不懂而可以“捡”到一个大“漏”呢?
  进到厅堂,钱启富看到残破的条桌上,有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野菊花。钱启富走上前,假装看花把那花瓶斜过来看了看瓶底,看到“大清康熙年制”几个蓝色的字。钱启富一眼就看出这是精品。黄瀚浩也注意到这花瓶,钱启富示意他看看瓶底。这时,屋主人回来了,是一个质朴的老农,身后跟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见家里来了客人,虽然是游客也很高兴。
  钱启富夸那花瓶里的花说:“唉哟,这野菊花真漂亮,黄得这样艳,在城里很难看到的。老伯伯,打扰了,我们进来讨口水喝。”
  老农很热情地说:“我这小女儿就叫菊花,秋天生的,自小就是喜欢花。这花是她从山上采来的,一个农家的孩子不好好耕田,尽去摘什么花。”然后喊到:“菊花,赶快去给客人烧水。”看得出,老农喜爱这小女儿。
  菊花姑娘也很大方,别人夸她的花漂亮,她很高兴,就说:“客人要是春天来,满山遍野都是映山红,一层一层的,那才叫好看呢!”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乘姑娘烧水的时候,钱启富对黄瀚浩使了个眼色,跟着姑娘进了厨房。
  黄瀚浩掏出香烟,给老农递上一支,说:“老先生,祖上好像是大户人家?”
  老农用竹根做的烟袋,抽自己种的黄烟。见客人递来一支香烟,就接了,然后把它插在烟袋上,说:“是呀,祖上在扬州是盐商,这家业就是那时候置下的。后来清政府放开‘盐引’(运销食盐的专营权证),做盐生意的人太多了,钱就赚不到了,家道慢慢就中落啰。”
  黄瀚浩说:“这房子真的是大哟,在当地恐怕也是数得着吧?”
  老农说:“那是,当年方圆几十里,都能看到我们家的马头墙。听同志的口音,好像不是我们安徽人。”
  黄瀚浩说:“是,我从广东来。”他没说自己是香港人。
  这时,钱启富在厨房里又发现了好东西。灶台上有一对盐罐,一眼就看出是个“老东西”,盐罐是青花的,罐上画着许多小孩子在戏闹,盐罐上面有盖,还很完好。钱启富知道,这两个瓷瓶叫“将军罐”,罐上画的叫“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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