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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杜媛媛夫妇俩背着蛇皮袋,进进出出,神神秘秘。今天,他们没有从老宅的大门进来。杜媛媛母亲杜阿娇住的那间房曾经改做过店面,临街开了门,平时她们家不开这扇门,今天杜媛媛却是从这扇门悄悄地进的家。
杜媛媛和丈夫小郑的蛇皮袋里装的都是“大阪西服”。工商局最近查得严,查到了,不仅西服要没收,还要罚款。这些西服进价很低,利润可观,又是不合法的生意,在福建进货时就是一手钱,一手货。运到宜市,批发者和零售者,也是一手钱一手货。因此,西装到你的手上,卖掉卖不掉,货款都已经付出了,如果被没收,就血本无归。还要罚款,有时候一次罚款把一个月赚的钱都罚光了。老宅里住着工商局的张和顺,虽然他只是管菜市场的,杜媛媛还是要提防着他。
一进屋,杜媛媛就叫了一声:“累死了!”然后把那蛇皮袋往地下一扔,一头倒在床上,散了架似的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小郑比杜媛媛晚几分钟进门,这是他们俩事先约好的,由于担心被工商管理人员同时查到,杜媛媛让小郑在任何时间都和她保持十几米的距离,万一一个人被查了,另一个还可以脱身,防止被工商人员一网打尽。小郑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也把蛇皮袋放到地上,就去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杜媛媛睁开眼睛问:“找什么?”
小郑说:“找消炎药膏。”
杜媛媛又问:“怎么啦?”
小郑边翻抽屉,边说:“肩膀破皮了,背包背的。”
杜媛媛一听,就从床上起来,边帮着小郑找药膏边说:“你哟,真是个细皮嫩肉的。”
杜媛媛帮小郑搽药,发现他的肩膀上真的被蛇皮袋的带子勒破皮了,叹了一口气说:“唉,挣点钱也真是不容易。咬咬牙,等把钱凑足了,我们买个大房子住。”
小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是上海产的大前门牌,抽出一支,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可能是吸得太猛,被烟呛着了,立即咳了起来。小郑的烟瘾并不大,他抽烟主要是讲派头追时髦,公开场合掏出一包锡纸包的“红牡丹”,给在场的人一人一支,全场扔一圈,你立即成了核心,好有面子。小郑也是个上海人,在工厂时,他只是个小小的钳工,修织袜机的,技术一般,除了长着一张小白脸,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以吸引姑娘们注意,他就特别讲派头,除了下班一身光鲜,戴了一块“卡西欧”日本电子表,就是抽锡纸包“红牡丹”香烟。可现在杜媛媛把他抽的烟降级,变成了“大前门”。他抱怨说:“连烟都降级了,还有大房子住?”
杜媛媛说:“别抱怨了,忍忍,等咱们成了万元户,别说‘牡丹’,就是‘大中华’,我也可着你抽。现在,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就是攒钱买房子,去烧饭吧。”
改革开放十来年了,在这个城市里,人们心理最大的变化,就是有了发财的欲望。杜媛媛一直在做着万元户的美梦,并为此做出了许多牺牲。辞去国营单位的公职,下海经商,就等于断了自己的退路,没有任何保障了,这是需要一定勇气的。社会对个体户有很大的偏见,很多人认为个体户就是坑蒙拐骗,因此个体户得不到人们的尊重。背着蛇皮袋满街跑,对于最爱面子的上海人杜媛媛来说,已经是经历了一个蜕变的过程。改变她的动力当然主要是钱。
为了钱,杜媛媛精打细算,真的是到了“一个铜板掰开当两个用”了。小郑的烟被她降了一级,而且数量也有控制。小郑是个“妻管严”,家里一切基本上是杜媛媛说了算,他也乐得百事不管。但降低了抽烟标准,小郑很不满,他边起身去烧饭,边嘟囔着:“你也快变成钱启富了。”
杜媛媛不解地问:“什么意思?我怎么成了‘对眼’啦?”
小郑回头说:“你现在不也是把一块钱看成两块钱吗?”
杜媛媛听后哈哈一笑,说:“我呀,我是希望能把一块钱变成两块钱来花。我知道你死要面子,行,如果你还要抽‘牡丹’,就少抽点,你如果还想一天一包烟,你就抽‘大前门’。要面子就没有里子,要里子就别要面子。”
为了控制小郑花钱,杜媛媛自己首先以身作则,最爱美的她,对自己心仪的服装和化装品也克制着,能不买就不买,生活当中能省则省,一心一意地、五元十元百元的积攒着钱。过去,杜媛媛对风险太大的生意不敢做,现在只要能赚钱,也敢冒险了。她托人从福建贩来“大阪西服”,然后送给别人去卖,卖完了再收钱。这样,利润空间要大一些,但承担的风险也大。
杜媛媛拼命挣钱和拼命省钱,是为了在老宅拆除后,将来还房子时能多买一点面积,实现自己十几年来的梦想。每天中午,她都和小郑赶回家来吃中饭,就是为了节省一点在外面吃饭的费用。
小郑赶快进厨房烧饭,今天早晨夫妇俩都没吃饭,到现在还是空着肚子,他也饿了。
杜家住的是轿子间,没有厨房,如今烧饭的地方,是在前院靠他们家后窗的地方,接的一小间披屋,然后把后窗打开变成门。厨房里放了一个煤炉,一个老式的碗柜和一堆煤饼。小郑把封住的煤炉捅开,把锅坐上,把水壶里的热水倒进锅里,水烧沸以后,把昨天的剩饭倒进去,然后把一盆青菜也倒进去,他在做泡饭。上海人吃剩饭一般都是做泡饭。最简单的泡饭就是直接用开水泡,如果用火再煮一煮,再把没有吃完的青菜倒进去,就叫菜泡饭。菜泡饭是长江下游一带的特色主食,它最初却是贫穷人家吃剩饭吃出来的。
烧泡饭既简单又快,一会儿,小郑就端着一碗泡饭送到房间里来了。看见杜媛媛睡着了,他不忍心喊醒她,又退回厨房,把泡饭倒进了锅里,然后回到房间,找一床毛巾被给杜媛媛盖上了。
他看着熟睡中的杜媛媛,发现早先水灵灵的她,现在有点像脱水的感觉了。唉,都是为了房子,快要把一朵鲜花变成干花了。小郑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想想又放回去了。
杜媛媛为了房子几乎到了呕心沥血的程度。为什么?因为房子改变了她的命运。
杜媛媛的母亲杜阿娇,是六十年代初从上海支援内地来到宜市的。杜媛媛在宜市出生,在宜市长大,却一直有着上海人的优越感。除了喜欢说“阿拉、阿拉”的上海话,生活习惯,衣着服饰,包括家里用的东西都喜欢用上海产的,处处证明“我是上海人”。
杜媛媛长得很洋气,再加上衣着鲜艳时髦,即便不说上海话,人们也猜得出她是上海人。杜媛媛自小就像个出身高贵的小公主,其实,她的父母以及她父母的父母,在上海都是普通的小市民,没有值得自豪的优越经济条件。母亲杜阿娇在上海初中毕业以后就一直没有工作,是个社会青年,那时候还没有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被上海里弄干部动员来支持内地。当时宜市新开办了一家袜厂,全部是机械织袜机,这在当时是很现代化的工厂了。袜厂是国营单位,由上海援建的,所以从上海招了一批工人。就这样,杜阿娇来到了宜市。后来,杜阿娇和一位从上海来的钳工结了婚,这位钳工也姓杜。结婚的时候阿娇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杜媛媛。后来杜媛媛的父亲得癌症去世了,那时杜媛媛才三岁。
杜阿娇一直没有再婚,也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上海人,又不愿下嫁外地人,慢慢地年纪就大了。后来由于总做夜班,得了个胃下垂的毛病,身体不好,就死了再嫁这份心。
杜媛媛长大以后,一直想回上海,但她是宜市户口,回上海比登天还难。那时候,户口既是身份,也是命运。
其实,真正改变杜媛媛命运的不是小地方——宜市,而是大上海的房子。
杜阿娇自从死了丈夫以后,一心想把女儿送回上海。杜媛媛长到六岁,杜阿娇就和母亲商量,让女儿到上海读书。杜阿娇的母亲见女儿一个人在外地,女婿又不在世了,也愿意把外孙女接到上海来帮着带。
那年的夏天,杜阿娇请了探亲假,把杜媛媛送回上海。那时杜媛媛已经懂事了,听说要跟着母亲回上海,就在上海读书不回来了,高兴得又蹦又跳。然后自己收拾衣物,而且逢人就讲:“阿拉要回上海了,阿拉要回上海了,不回来了,就在上海读书了。”
她们从宜市乘船,顺长江而下,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航行,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下船。一路上杜媛媛对什么都好奇,虽然不是第一次回上海,但以前由于年龄太小,印象不深。再说,那时每次到上海来都住在父亲家,父亲家在浦东,也就是上海的乡下。外婆家在浦西,母亲跟她说,浦西才是真正的上海,上海人“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住在浦西,才是真正享受大都市的生活,杜阿娇的娘家就在浦西的卢湾区。
小媛媛跟着母亲坐上无轨电车,电车穿过上海的繁华地区,马路上的小朋友穿得五彩缤纷,她兴奋得叽叽喳喳的见到什么问什么,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喜欢。下了电车,小媛媛跟着母亲,走过一条弄堂又一条弄堂,越走越僻静,越走离繁华市区越远。
母亲告诉她,到了。她却看见眼前的房子里,一大排烧水的炉子,不停地有人提着水瓶来打水。原来外婆家是烧“老虎灶”的。
上海的老虎灶,在宜市叫茶水炉子,专门卖开水的。外婆家楼下就是老虎灶的门面,门面里有一个很大的灶,灶上有六个锅,那种锅是专门烧开水用的,直筒,上下差不多一般粗,锅的后面有一个一米见方的大烟囱,烟囱的后面堆着从米厂买来的砻糠,即稻子脱了米后的稻壳,用来烧水。砻糠不耐烧,但燃火快,因此店里堆了很多,小山一样。这样的老虎灶有两个特点,一是灰尘大,二是温度高。外婆的家就在老虎灶的楼上。
小媛媛跟着母亲进了屋,立即感到全身暖烘烘的,还没有上二楼就开始出汗了。到了二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间中央有一个四方的大柱子,原来是楼下的那个大烟囱,穿过楼上房间伸出屋顶。想像一下,房间的正中央有一个一米的大烟囱,这还是个家吗?不仅如此,楼下的老虎灶,从天不亮就开始烧,一直要烧到晚上十点钟,大烟囱就一直在发热,使杜家长年的温度,都维持在四十多度。还有那砻糠带来的灰尘,使家里所有的厨柜、桌面、地面,长年累月覆盖着一层白白的灰。
小媛媛在上海对什么都适应,语言、饮食,包括上海那漂白粉味道很浓的自来水。跟着外婆一起生活,基本上没有问题。问题出在住房上,具体说,就是出在那个大烟囱上。盛夏的房间里,那每天由烟囱带来的四十多度的高温,无论外婆家那台旧华生牌电风扇怎样吹,吹出来都是暖烘烘的风。虽然每天晚上十点后,老虎灶就不烧了,但烟囱的温度要到下半夜才能降下来。刚睡不了几个小时,早晨五点,老虎灶又要生火了。小媛媛热得日夜无法入睡,长了一身的热疮。是热疮而不是热痱子,热痱子是一粒一粒的,热疮是一块一块的,最后严重到全身都肿了,又痒又痛。小孩子忍不住就用手去抓,把皮肤抓破了,又不停地出汗,汗水不仅让伤口又疼又辣,而且又发炎了。小媛媛日夜哭,越哭越燥,越燥热疮越严重。最后出现了脱水症状,送到医院去输液补水。
杜阿娇明白了,如果还坚持要女儿住在上海,这孩子恐怕命都保不住,只得带着女儿逃也似的回到宜市。轮船顺着黄浦江进入长江往宜市开,江风吹在小媛媛身上,使她十几天来第一次睡得那样的香。
回到宜市后,老宅里阴气重,只要有一点微风,房间里就是阴凉阴凉的,小媛媛身上的热疮很快就好了。杜阿娇想,再也不能送女儿回上海读书了。
那时杜媛媛虽然还小,但上海家中的房子却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那粗大的烟囱,她一想起就害怕。后来,她进母亲的袜厂工作,厂里也有一个高大的烟囱,杜媛媛从来都是绕开走。她到厂里后曾经喜欢上一个小伙子,高高大大的,非常英俊,长得有点像日本影星高仓健,但就是因为他在锅炉房工作,杜媛媛一想就害怕,不得不分手了。
杜媛媛失去了在上海受教育的机会,这让她遗憾一生,她想如果在上海读书,自己绝对不会落得个当个体户的结局。后来杜媛媛的一生追求,就是在上海能有一间房,哪怕是个亭子间。一套房那是杜媛媛做梦都不敢想的。
在宜市,虽然杜家的住房远比在上海的大,但住在这个陈旧的老宅里,能舒心吗?如今,老宅要拆,杜媛媛简直可以说是欢欣鼓舞,因此,每天都在打听老宅拆迁进展的情况,每天都在计划着老宅拆了以后,分新房的事,连梦里都是这个事。
如今,杜媛媛口袋里已经有了几个钱。杜媛媛是改革开放最早的受益者。
杜媛媛最初下海,也是被逼出来了。
初中毕业后,没有回成上海的杜媛媛连宜市都呆不下去了,那时已开始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虽然叫“号召”,实际上不去是不行的。跟当年母亲在上海一样,也是街道居委会的老妈妈们来动员。老妈妈每天都要登门,甚至一天几次,叫你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你要是坚决不走,老妈妈们也有办法,她们会拿几个破锣破鼓,每天到你家门口来敲锣打鼓,美其名曰欢送,还会打着一条横幅: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杜媛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去了农村插队,当了一名“知青”。
在农村,杜媛媛吃了大苦,晒黑了,长胖了。不好好劳动不行,招工上调是要表现好的,现在不咬咬牙吃点苦,回不了城,就要变成村姑了。向来杜媛媛比小郑能吃苦,跟她在农村几年的锻炼有关。
几年后,杜阿娇所在的袜厂到农村知青点去招工,杜媛媛因表现好,又是本厂职工子弟,就被招回城了。走了一圈,还是回到原地,女承母业,当了一名织袜工。
好景不长,后来尼龙袜子盛行,杜媛媛她们生产的那种花花绿绿的线袜市场越来越小,只能在农村销售,再后来,农村的青年也不穿了。袜厂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工厂只好从各车间抽调年轻灵活的女工出去推销袜子。
杜媛媛虽然在厂里人缘并不太好,但长得漂亮,人又灵活,自然在被挑选的人员中。本来就不安心待在织袜机前的杜媛媛,没想到从此走进了商海。由于推销袜子,她接触了市场,后来就干脆离职当起了个体户,自己销袜子。
袜子的市场越来越小,她就转行卖服装。最近,发现卖“大阪西服”很有赚头,她又把其他的服装生意停了,专门卖“大阪西服”。现在工商部门严格查处“大阪西服”,杜媛媛这个生意,恐怕也好景不长。
老宅里大部分人家中午都会回来烧饭、吃饭。如果在外面吃饭,就要多一笔生活开支。住在老宅里的人,都是生活在温饱线边缘的小市民,只有处处节俭点,才会有一点小节余,如果大手大脚,就会入不敷出。中午在外面吃饭,对于老宅里的人来说,那就是大手大脚了。
大人们回来了,孩子们当然也都放学回家吃饭,孩子们一回来,整个宅子里就人声鼎沸了,昨夜还阴沉沉的老宅,充满了人气和阳光。
杜媛媛被孩子们上学的吵闹声弄醒了,一睁眼,看见小郑也在旁边躺着,她推了推小郑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小郑连忙坐起来,看看表说:“一个多小时吧。”
杜媛媛埋怨道:“怎么不叫醒我?快吃饭,下午不是约好了给李全城店里送货,顺便把钱结回来吗?”李全城是个卖服装的个体户。
小郑心疼地说:“媛媛,这钱挣得太辛苦了。”
杜媛媛用手拢了拢头发,说:“不苦,等有了新房子,我们就把吃的苦补回来。”
突然,一阵很急的敲门声,吓得杜媛媛本能地把那蛇皮袋塞到床下去了。门外一个人在叫:“小郑啦!你们家什么东西烧糊了,当心火星啦!”
喊叫的人是住在一进东厢房的张翠霞。她与杜媛媛家中间只隔着一个前院,杜家烧糊了东西,糊味首先就飘到他们家,张翠霞是个直性子,有什么事马上就大嗓门喊出来了。
小郑一听张翠霞叫,马上跑进了厨房,原来他把菜泡饭倒回到锅里用余火热着,结果他自己也睡着了,锅里的泡饭就糊了。小郑说:“张妈妈,对不起,是我把饭烧糊了。”
张翠霞说:“小郑,要当心啦,烧糊饭是小事,弄出火来了,可就不得了啦,一起火,跑都跑不出去的。”张翠霞是一个口无遮拦的人,说话从来不忌讳,而她的丈夫吴富生又特别怕犯忌讳,所以两人几乎每天都争吵。
杜媛媛走进厨房,掀开锅盖,一股焦糊的白烟冒了出来,一锅菜泡饭已经不能吃了。小郑抱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