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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护士走了出来,一脸的不高兴,喝斥道:“叫什么?深更半夜的,你们还让不让别的人休息?再叫,我就赶你们走了!”
产房里助产士擦擦孩子身上的羊水、血污,掀起他的小腿看了看,然后对产床上侧头盯着那孩子的月清说:“有小鸡鸡。”
已经非常虚弱的月清听到后,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儿,朝着产房外面用尽全身力气叫道:“是——是儿子!”就晕过去了。
月清的婆婆一下子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口中念念有词:“观音菩萨保佑,观音菩萨保佑!终于给我们邵家送来儿子了,我们一定会还愿的,我们一定给你烧高香。”
这时,缓过气来的月清又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也是儿子!
助产士见月清太虚弱了,怕她再叫消耗体力,就自己对着外面高声地叫着:“又一个儿子!”
月清听到这话,竟然闭上了眼睛,她轻声地说:“医生,我想睡觉。”说着,一歪头,睡过去了。
助产士却叫了起来:“不要睡,千万不能睡啊!还有一个!”
原来,月清怀的是三胞胎。
医生护士们一边紧急地抢救,一边把第三个孩子接了出来。
第三个孩子仍然是儿子!
邵家一下添了三个儿子,巨大的喜悦让邵家的老人受不了了。第二天,公公就病倒了,他是在喜悦中咽气的,临咽气前留下这样一句话:“我走了好,省下一点口粮养这三个孩子吧!”
婆婆的身体其实也不好,也许是为邵家抚育好这三个男孩的坚定信念,支撑了老人的精神世界,她一直把三个孙子带到六岁,一天早上,月清发现婆婆靠在灶台边,样子像是熟睡了,锅里已经为三个孙子熬好了粥,锅边还贴好了饼子,从柴灶口掉下的柴火,〃{ txtsk }〃点燃了老人的裤角,但是老人已经一点知觉都没有了。为了抚育这三个续香火的孙子,老人油干灯灭了。
邵家一下添了三个儿子,再加上原来的两个女儿,邵长河没日没夜地干,还是吃光了过去的所有积蓄。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家里已经拥挤得几乎无处下脚,长河只得长年睡在修车铺里。
如今的月清比当年的婆婆还显老,看着三个已经长大的儿子,虽然满心欢喜,却也是一肚子的愁。今晚,月清穿了一件男式的旧汗衫,胸前一个大大的“奖”字,围在边上的一圈是“先进生产者”几个字,下面是奖励的日期:1976。12。
邵长河的修车铺被街道机械厂合并,邵长河成了机械厂一车间主任,这是他在厂里被评为“先进生产者”时的奖品,如今仍被月清当成内衣穿在身上。白色现已变成了黄色,胸前还破了几个洞。可是月清不在乎,月清的胸早已被三个儿子吸干了,如今已经是一马平川,哪还在乎那几个破洞漏光。
看着三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作为母亲,月清心里有一种满足感。可再看着他们这样拥挤地睡在一张床上,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惆怅:儿子们都要成家,成家就要有房子,可房子在哪里?
闹腾了一段日子,老宅要拆的事终于进入了摸底阶段。今天“老城办”的老袁和小乔来到了老宅,了解老宅里现住户的情况。老袁仍然一脸的笑容,小乔手上捧着老宅平面图和住户租赁情况表,房管所的房管员小林陪着他们一家一家地核对着住户基本情况。老袁和小乔都没有亮明身份,也没有直接和老宅里的人接触。房管员小林和大家熟悉,每个月是由她来收取房租的。老宅里的房子漏雨,门窗损坏,玻璃残破等等需要房管所来修理的事,也是要报给小林,再由小林填单派工。虽然只是来摸底,但对老宅里的住户来说,可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传了一段时间的拆迁,今天终于见到真佛了。
一行人量到月清家。正为房子愁眉不展的月清像来了贵客一样迎接大家,又是倒水,又是端板凳,然后堆着笑脸地打听:“我们家这么多人,光儿子就有三个,能还给几套房?”小林说:“几套房?好大的口气,你家现在才住了多少平方?旧房拆迁,市里早有政策,有多少面积还多少面积。”可月清家的房子只有这一间约三十多平方米的东厢房,再加上那间过厢约十平方米。加在一起也不到五十平方米,连一套小户都分不到。月清愁上加愁了,她突然想起还有自家烧饭的共用厨房,于是就问:“共用厨房面积算不算?”
小林说:“这个没有明确规定,再说共用厨房也不是你一家的呀,还有别人的呢。”小林的口气,好像将来分房都是她说了算。
今天谢庆芳有事出去了,由琪文在家陪着父亲齐社鼎。只要琪文在家,齐社鼎就特别安静。琪文是最心疼父亲的,父亲病了,琪文不上班的时候就尽量在家呆着,这时,琪文正给父亲剪指甲。这几天齐社鼎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转,能够安静地听人说话,并能表示自己的态度,只是还不能说完整的话。
琪文边给父亲剪指甲,边说着厂里那个心仪她的小伙的事。齐社鼎聚精会神地听着,琪文问他:“爸,你说这男孩可不可以接触?”
齐社鼎张开口说了一个字:“好。”
琪文说:“他家我去过,住得很小。没有房子结婚,妈妈肯定不会同意的。”琪文期待着父亲能支持她,这次齐社鼎却没有反应,琪文抬头看着父亲,发现他盯着门外的厅堂,正好小林领着一帮人朝他们家走来。
门是开着的,小林一脚迈进齐社鼎的家,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病人,就问琪文:“你妈妈不在家?”
琪文说:“出去了。”
小林就说:“我们来看看房子,主要是调查摸底。”
琪文说:“好吧,你们看吧。”
老袁和小乔从小林的身后走了进来。齐社鼎因为患病,脸已经变了形,老袁和小乔都没有认出他来,可齐社鼎认出了他们,知道他们是为了拆老宅来的,情绪开始不稳定了。老袁和小乔在房间里这儿看看,那儿瞄瞄,床上的齐社鼎开始躁动了。老袁和小乔看完房间又去看天井,嫌那盆腊梅碍事,就把它搬了下来。这时,房里的齐社鼎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琪文知道那盆腊梅是父亲的最爱,于是就走了出去,叫他们不要动,小林不高兴地说:“这破房子都要拆了,破花盆还留着干什么?”话音未落,房间里“咚”的一声响,琪文吓得赶紧往回跑,只见父亲掉到了床下,躺在地板上的齐社鼎,手指着门外,语不成句地说:“梅——梅、香、的……”
齐社鼎心里放不下梅香。
当年,沉船打捞上来以后,也没有找到梅香的尸体,大家心里都明白梅香死了。梅香死后,太太那虔诚的佛教徒内心世界被搅乱了。她有一种负罪感,认为梅香是自己害死的。可梅香已经死了,太太再三叮咛张妈,一定不能说梅香肚子里的孩子的事,让这个秘密永远永远烂在肚子里。她给了死了丈夫的张妈一笔钱,这笔钱是太太的私房钱,并对张妈说,让少爷给张妈养老送终。此后,太太一直留张妈住在齐府。然后,太太极力让生活迅速恢复如常,少爷社鼎快要考大学了,千万不能耽误了儿子的学业。
齐社鼎从江边回来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不吃也不喝,太太一直守着他。守了几天,齐社鼎不哭了,人却变得痴呆了,别说考大学了,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太太急得去找医生,西医说,精神受到刺激,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又找中医,中医说,急火攻心,需要调理。西医和中医说的话,都需要时间。
但少爷的情况总不见好转,太太常常在夜里听到儿子嘤嘤地哭,嘴里不停地喊着:“梅香,梅香,你在哪里?你在哪呀——”
于是,太太又请人来算命,算这算那,都治不了儿子的病。再去庙里求佛,佛,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一言不发。
还是老爷想了一个法子。他说,儿子是相思病,他知道梅香已经死了,找不到梅香的尸体,他的心就没着落,总在挂牵。如果梅香尸体找到了,他的一颗心也就放下了。老爷让人买一口棺材,在棺材里装上石灰,封上棺材盖,告诉儿子,梅香找到了,已经入殓了。
齐社鼎听后痛哭不止,太太安慰他说:“我已经把梅香收为女儿,她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就安葬在我们家族祖坟地里吧。”
就这样,一口空棺材安葬到齐家墓地里了,还竖了一个碑,碑上刻的名字是齐梅香。
老爷告诉儿子,梅香入土为安了,你也要振作起来。这样,齐社鼎的痴呆才一点一点地好起来,真正恢复到正常,已经是琪文出生以后的事。
从此,每年的清明和梅香的忌日,齐社鼎都要到坟上来看梅香。孩子们逐渐长大以后,他就带着他们来扫墓,对他们说,这里埋着的是你们的姑姑。齐社鼎经常跟女儿琪文说到梅香,他说琪文跟梅香长得很像。
“文革”中,国家要造一个大炼油厂,选址在宜市,征用了很大一块地,齐家的墓地被圈在其中,要求迁走。当时,齐社鼎正在学校里办“学习班”,那时的“学习班”并不学习什么,而是交待问题,齐社鼎的问题仍然是“海外关系”,他并不是“学习班”的重点,但他要“陪读”,也不能回家,迁坟一事由妻子和儿子张罗。等到他从“学习班”里出来,妻子和儿子已经将祖坟迁好了。他立即到新迁的坟地去看,没有发现梅香的坟。
他破天荒地对谢庆芳发了大脾气。谢庆芳委屈地说,这次迁坟国家只对直系亲属进行补助和安排新的墓地,梅香不是直系亲属,所以没有迁坟。
齐社鼎拂袖而去。他没有回学校,而是登上了去郊区的公共汽车,跑到齐家祖坟上去了。
祖坟变成了一片工地,沿途都是大型的工程车来往穿行,到处尘土飞扬,仿佛整个大地都被扒去了一层皮。齐社鼎已经找不到齐家的祖坟地在哪儿了,最后通过一棵还没有伐去的大树,找到坟地的大概方位,可是那儿已经被推土机推平,裸露着一片黄土,路边堆着一些腐烂棺木。
齐社鼎急得一头汗,突然感到一阵尿急,见路边有一个简易厕所,就钻了进去。当他尿了一半,低头一看,突然浑身一颤,尿了半截的小便全给憋回去了。他看见垫在脚下的条石是一块墓碑,墓碑上隐约有一个“梅”字。
他蹲了下去。这块被放在便池旁当做踏步的墓碑,沾满了泥土,齐社鼎用手去抠,用衣袖去擦,终于看到了“齐梅香”三个字。
在这方圆数十公里的工地上,找到了梅香的墓碑,无疑相当于在大海里捞到了针,说不清是喜是悲。齐社鼎认为是梅香冤魂未散,指点着自己找到了墓碑。
墓碑是找到了,可是梅香的尸骨却无从寻找,齐社鼎并不知道,棺材里根本就没有梅香的尸骨。齐社鼎很瘦弱,简直是骨瘦如柴,却硬是将这块墓碑从厕所里扛了出来。齐社鼎要将它扛回家去,扛回老宅里去。
天色已晚,西天边是一片血红的火烧云。齐社鼎心里默默地说,“梅香,我对不起你,你跟我回家吧。”
齐社鼎将梅香的墓碑扛回老宅,放在天井靠自家窗边的石凳上,有碑文的一面朝下。他花五元钱,买了一盆梅花放在上面。这是一盆腊梅,开花的时候不长叶,长叶的时候不开花。严冬季节,干枯的枝干上,点缀着朵朵黄色的小花,天气越冷,花儿越香,哪怕漫天大雪也冻不死它。齐社鼎夏天坐在这儿乘凉,冬天坐在这儿晒太阳。其实,那花已经死了很久了。
见有人要动那盆腊梅时,齐社鼎心里一急,一翻身就从床上掉下来了。
躺在地上他还在想:老宅要拆了,又到哪儿去存放梅香呢?
如果不说这三个孩子是三胞胎,没有人会相信,他们长得并不太像。月清为此翻过父亲留下的医书,才得知,多胞胎有多卵多胞胎和单卵多胞胎之分,女人的一个卵子受精后分裂成多胞胎的长得就像,多个卵子受精后形成的多胞胎有的长得就不像。
月清这个苦命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会一下子排了三个卵,又全部被邵长河的精子抓住,从此奠定了她一生的苦难。
三个孩子不仅长得不像,个性也各不相同。首先不像他们的父母,父亲邵长河寡言,母亲月清话也不多,可这三个小子只要在一起,那便是一台戏,一台闹剧。不是打架,就是争吵,没完没了,然后又能迅速地归于平静。除了老大温和一点,老二老三都有点暴力倾向,在学校时都好打架,工作后才收敛一些。
三个淘气的孩子,让他们的母亲受尽了苦。
现在他们都长大了,月清愁的是自己这三个儿子将来结婚的房子在哪里?三兄弟可要娶进三个媳妇呀,老宅拆迁只能还一套房。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月清心里那个愁呀,又怎么睡得着?
月清今天夜里起来,就是跟房子有关。她分别给三个儿子掖掖被,就走出了房间。
张翠霞看见的那个站在三进厅堂里的黑影,就是月清。
从晚上一直下着的细雨变成了雨滴,顺着屋檐落在天井里的那些青石板上,月清的周围一片雨水敲击青石板的声音。
天很黑,什么都只能看到一个轮廓,骨瘦如柴的月清,穿着那宽大的汗衫,走起路来简直像在飘浮。她朝着后面厨房走去。
月清心里有个小九九。住在三进的一共有八户人家,其中三户共用一个厨房。这个厨房就是早先齐府的大厨房,由于孙拽子家占用了一点,现在三家烧饭的地方都很挤。
月清家只有那间东厢房和那过厢,将来拆老宅还房子时,可能增加面积的地方,只有那三户人家共用的厨房。因为三家共用,应该要分别计算到三家还房的面积里。将来各家算多少,应该有一个说法。月清是个与世无争的女人,与邵长河结婚后,也是抱着天塌下来丈夫顶着的想法,仍然不与人争,自从生了二女三男以后,生存空间的逼仄,使她不得不开始斤斤计较。
这天夜里起来,她是想把厨房里自家堆放柴火和蜂窝煤的地方整一整,以便占的地方大一点,哪怕多占一个煤饼的位置。
月清走到三进连接雨廊的那道门时,突然想起忘了带手电筒,又转身回去。当她拿了手电筒准备再次出门时,一抬头,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连接三进与雨廊的那道门旁,面朝厨房的方向,背对着月清。
一个黑影看见了另一个黑影。
刚开始月清以为是自己眼花,定定神再看,确实是一个人影,而且穿了一身白!
月清不怕鬼,据说死过一次的人都不怕鬼,月清是死过好几次的人,更不怕了。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看真切了,就想打开手电筒再看个明白。可好像真是鬼使神差一样,那个已经用了多年的铁皮手电筒这一刻就是打不开,这时白影开始移动了,看不到脚,又没有声音,如同飘起来一样,从三进厅堂往雨廊飘。月清定了定神再看,白影不见了。
真是自己看花了眼。月清揉了揉眼睛,就往厨房走去。
走到厨房的门口,又看到了那个白影。白影手上好像拿着一根棍子,在厨房里的地上墙角东戳戳西捣捣。会不会是扒手?她没有大叫,而是轻声地咳嗽了一声。
白影受到了惊动,立即转过身来。月清见她披散着头发,看不到脸,一身白衣,一动一动都像在飘。月清一惊,这不是过去见过的那个女鬼吗?她又出来了?!
月清虽然是死过几次的人,但她毕竟是人,而且是一个女人,当真真切切地遇上了鬼时,又怎能不怕?她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手电筒也掉到地上,“啪”的一声摔破了前面的玻璃罩。她想喊却没有喊出来,而是发出了“唉——”的一声,像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那女鬼好像被传染了似的也发出“唉——”的一声,然后朝着月清来的方向一阵风似的飘走了。月清感到那风是凉的。她想,这一定是个鬼,因为只有从阴曹地府里出来的鬼,才会带有这种冰凉冰凉的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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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月清在地上坐了好久,直到雨水浸透了她的裤子,才缓过神来。她想,这事不能声张。老宅里的人,一个个都疑神疑鬼的,自己再说鬼的事,人家一定会怀疑是自己在搞鬼,深更半夜里跑到厨房里搞什么?因为她过去多次自杀,老宅里已经有人说她半人半鬼了。
月清也像个女鬼一样,一飘一飘地回家去了。
由于月清长期害怕丈夫碰自己,每当邵长河回家她都会轻手轻脚地尽量不惊动他,走起路来就像怕踩死蚂蚁似的。常常发生她站在人们身后开口说话时把人吓一跳的事情,人们听不到她的脚步声。所以,老宅里有人说“月清真像鬼一样的轻”。
第二天早上月清醒来的时候,孩子们都上班去了。她简单梳洗了一下,就朝厨房走去。
昨晚下了一夜雨,今天太阳一出来,气温又明显地上升了,在阳光下还会热辣辣的,但背阴处又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