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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吉利萨雷-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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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不,我们……”

  “他是跟我一块来的,”伊勃拉伊姆连忙打断他的话,“我们是办公事来的。这个,待会儿再说。你们的马奶酒,扎伊达尔嫂子,好极啦!味道特浓。来,再来一砌”

  大家重又闲聊起来。塔纳巴伊觉得不对味儿,可怎么也猜不透,伊勃拉伊姆这回找他有何贵干。末了,伊勃拉伊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

  “塔纳克,我们找您办件公事。瞧,这是公函。请看一下。”

  塔纳巴伊不出声地、一字一顿地读着。读着读着,他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纸上龙飞凤舞似地写着几个大字:

  马倌巴卡索夫:

  将溜蹄马古利萨雷送交马厩,供坐骑用。此令。

  农庄主席(潦草的签名)

  1950年3月5日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出乎塔纳巴伊的意料,他默默地把那纸折成四叠,塞进军便服上面的口袋里,垂下眼睛,坐了很长的工夫。胸口在隐隐作痛。本来,这事也说不上什么突然。他养马,就是为了日后把马交给别人使用——套车或者坐骑。这些年来,他给各个生产队送的马还少吗!但是要交出古利萨雷——这个他办不到!于是他急急地转着脑子,想办法怎样才能保住古利萨雷。该好好地动动脑筋。得让自己冷静下来。而伊到拉伊姆开始有点不安了。

  “瞧,就为这么件小事找您来了,塔纳克。”他小心翼翼地作了说明。

  “好,伊勃拉伊姆,”塔纳巴伊心平气和地看了他一眼,“这事跑不到哪儿去。来,咱们再喝上几碗,再聊一聊。”

  “好吧。当然啦,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塔纳克。”

  “通情达理!我可不上你花言巧语的当!”塔纳巴伊恼火起来,心里嘀咕道。

  于是又开始闲聊起来。此刻,已经不必忙着赶路了。

  就这样,塔纳巴伊第一次同新来的农庄主席发生了冲突。说得确切些,不是同他本人,而是同他那潦草得无法辨认的签名发生了冲突。至于农庄主席本人,塔纳巴伊还没有照过面呢:他来上任接替乔罗时,塔纳巴伊正在山里过冬。都说农庄主席挺厉害,一副大干部的架势。头一次会上,就来了个下马威,说什么:谁要是用儿郎当,必定严加处分;谁要是完不成起码的劳动日,就请他吃官司。他还说,农庄的种种不幸就在于规模太小,现在得合并、扩大,不久的将来,情况必然要改观。说什么,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上级才派他到这里来,所以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按照农业和畜牧业先进技术的各项规定,来进行经营和管理。为此,人人得参加一个农业小组或者畜牧小组进行学习。

  真也如此,不久就组织好了学习——到处张贴起宣传画,也有人来讲课。至于说,不少收民上课时打瞌睡,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塔纳克,我们该动身了。”伊勃拉伊姆带着挑衅的神色瞧了瞧塔纳巴伊,开始种起翻下的皮靴筒,抖一抖、掸一样自己的狐皮帽。

  “是这样,主任,你告诉农庄主席:古利萨雷我决不交出来。它现在是我这群马的头马,它得给母马配种。”

  “哎哟哟,塔纳克,我们可以用五匹公马换它一匹,保证你的每一匹母马都不怀空胎。难道这也成问题吗?”伊勃拉伊姆感到很是吃惊。他本来挺满意,心想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可据不防……唉!要是对方不是塔纳巴伊,而是换了旁人,那就根本不用多费口舌。但是,塔纳巴伊就是塔纳巴伊,他连自己的哥哥都不讲情面,这点就得有所考虑。这会儿,还得放软点。

  “谁希罕你那五匹公马!”塔纳巴伊擦了擦额上的汗,沉默了片刻,决定单刀直入,“你的主席怎么啦,没有马骑还是怎么的?马棚里的马都死绝啦?干什么非得古利萨雷不成?”

  “哟,怎么能这么说呢,塔纳克?农庄主席可是我们的上级领导,对他应当尊重。要知道,他三天两头上区里开会,外面也有不少人来找他。农庄主席,到处抛头露面的,大伙儿都瞅得见,所以说……”

  “所以说什么?换了别的马,人家就认不出他这个主席啦?就说抛头露面,那就一定得骑古利萨雷不可?”

  “一定不一定,说不上。不过,好象应该如此。拿您来说吧,塔纳克,战时当过兵。难道说您出门坐小汽车,而您的将军却乘大卡车?当然不会的。将军有将军的排场,士兵有士兵的待遇。在理吧?”

  “这是两码事,”塔纳巴伊还是不同意,不过已经有点迟疑了。为什么是简码事,他没有说明,也无法说明。他感到对古利萨雷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了,于是他气冲冲地说:“就是不给。要是不中意,就撤了我的职。我回打铁铺去。到了那里,你们总不能把我的铁锤也抢了吧!”

  “何必这样呢,塔纳克?我们对您都挺尊敬,挺器重。而您。象个孩子似的。您这样做,难道合适吗?”伊勃拉伊姆有点坐不住了。一看来,倒了八辈子霉。是他出的主意,是他打的包票,是他自告奋勇来的,可眼下碰上这头犟骡子,把事情闭僵了。

  伊勃拉伊姆出了四大气,对扎伊达尔说:

  “您评评理,扎伊达尔嫂子,一匹马算得了什么,即便溜蹄马,那又怎么样?马群里有的是马,随便挑哪匹不行。人家来了,又是上级派来的……”

  “那你干什么那么卖劲呢?”扎伊达尔问。

  伊勃拉伊姆一下子张口结舌了,他把两手一摊,说:

  “干什么?纪律嘛。这是给我派的任务,我是个小人物。反正不是为自己。至于我,你让我骑小毛驴,我也不在乎。要不,你问问阿巴拉克的儿子,是不是派他来接溜蹄马的。”

  那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可不好,”伊勃拉伊姆赶快接下去说,“农庄主席可是上级给我们派来的,他是我们的客人,而我们村子竟连匹象作的马都舍不得给他。大伙儿知道了,会怎么说?吉尔吉斯人哪儿见过这种事的?”

  “那也好啊,”塔纳巴伊接过话来,“让全村人都知道好了。我要找乔罗,让他来评评理。”

  “您以为乔罗会说不给吗?事先都跟他商量好了。您这么干,只会叫他为难。这好比背后捣鬼。瞧,新任的主席你不买帐,倒去找下了台的主席告状。乔罗是个有病的人。于什么去破坏他同农庄主席的关系呢?乔罗还要担任支部书记,他还得跟主席共事。于什么去碍事……”

  当话题转到乔罗时,塔纳巴伊不作声了。大家都闭口无言了。扎伊达尔深深地叹了口气。

  “给吧,”她对丈夫说,“别让他们耽搁了。”

  “这才是理呢,早该如此了。谢谢您,扎伊达尔嫂子!”

  难怪伊勃拉伊姆这么千恩万谢哩。这事过后不久,他就从养马场主任一跃而为主管畜牧业的农庄副主席了……

  塔纳巴伊骑在马上,垂下眼睛,虽然没有张望,但一切都历历在目。他看到,古利萨雷给逮住了,给它戴上了一到新的不带嚼环的马笼头——原来的那一副塔纳巴伊说什么也不给。他看到,古利萨雷不愿离开马群,它扯着阿巴拉克的儿子手里的缰绳猛冲开去,而伊勃拉伊姆忽儿从这边,忽儿从那边,策马赶来,挥着胳膊,用鞭子猛抽古利萨雷。他看到溜蹄马的一双眼睛,它那慌乱的眼神,仿佛在问:干什么这两个陌生人要把它同母马和马驹子分开,同它的主人分开呢?他们要把它弄到哪儿去呢?他看到,当溜蹄马引颈长嘶时,它的张开的嘴里冒出一口口的热气,他看到它的髦毛、背、屁股,还有背上和两助的鞭痕,看到它的整个身躯,甚至看到那个长在右前腿脱骨上象栗子大小的肉瘤,看到它走路的姿势,马蹄的脚印,一直到它身上的每一根亮晃晃的淡黄色的毛——古利萨雷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咬着嘴唇,默默地忍受着痛苦。等他抬起头时,那两个赶走古利萨雷的人已经消失在小山包后头了。塔纳巴伊大叫一声,便策马追他们去了。

  “站住,你不能去!”扎伊达尔从毡房里跑出来。

  他跑着跑着,忽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为了那些夜晚,妻子这是在报复溜蹄马。他猛地掉转马头,快马加鞭,又往回赶来。他在毡包旁勒住马,跳了下来。他,脸色煞白,脸都歪扭了,样子十分吓人。他跑到妻子跟前。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说:给吧?”他两眼瞪着她,嘟哝着说。

  “你悄悄气,把手放下,”她象往常一样,心平气和地制止住他,“你听我说。难道古利萨雷是你的马?是你私人的马?你有什么东西算是自己的呢?我们的一切都是集体农庄给的。我们靠这个过日子。溜蹄马也是农庄的。而农庄主席就是农庄的当家人:他说得到,做得到。至于那件事,你完全想错了。你要乐意,你现在就可以走。请吧!她比我强,比我漂亮,比我年轻。挺好的一个女人。那阵子,我也可能成为一个寡妇的,可你回来了。我等你等了多久啊!好吧,不提这些了。眼下,你有三个孩子,把他们往哪儿搁?往后你怎么跟他们说?他们又会怎么想?我又该如何向他们解释?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塔纳巴伊跑到草原上,在马群旁边一直呆到傍晚,说什么也不能平静下来。马群变得冷冷清清的了,心变得空空荡荡的了。溜蹄马把他的心一起带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万物都变了样:太阳不象原来的太阳,天空不象原来的天空,就连他本人,仿佛也不象原来的他了。

  他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脸色铁青,一声不响地走进了毡包。两个闺女已经睡下了,炉灶里的火还烧着。妻子给他倒水,让他洗了手。又端来了晚饭。

  “不想吃,”塔纳巴伊把饭碗推开,迟疑了片刻,说,“把科穆兹拿来,弹弹那支《骆驼妈妈的哭诉人》。”

  扎伊达尔取来了科穆兹琴,把一端放到嘴边,一边用手指轻拨细细的钢弦,她对着琴吹了一口气,随后又吸了一口气,于是便响起了游牧人的古老曲调。歌子唱的是一头失去了孩子的骆驼妈妈。它在荒凉的旷野里跑了许许多多天。叫呀,喊呀,寻找自己的小宝贝。骆驼妈妈悲痛万分:黄昏时分,它不能再把它的小宝贝领到悬崖之上,黎明来临,不能再在乎原上一起奔跑,它们不能再在一块儿采摘树叶,不能再在流沙上漫步,不能再在春天的田野里徘徊,不能再把它白花花的奶汁喂它的小宝贝了。你在哪儿,黑眼睛的小宝贝?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儿?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哗哗流着。白花花的奶水呵……

  扎伊达尔的科穆兹琴弹得十分出色。想当年,他就是为这个才爱上了她,那阵子她还是个小姑娘哩。

  塔纳巴伊垂着头,听着。虽说没有着她,同样也历历在目。她的一双手,因为成年累月的劳动,受热受冻,已经变得粗糙不堪。头发花白了。颈脖上,嘴角,眼旁,落上了皱纹。在这些皱纹后面是近去了的青春——一个黑黝黝的小姑娘,两条小辫子搭在肩上,而他本人,那年月才是个嫩生生的小伙子,还有他们之间的亲密交往。他明白,此刻她根本不会觉察到他的存在。她正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她的乐曲之中,在她的遐想之中。他看到,此刻她分担了他的不幸和痛苦。她总是把它们深深地埋到自己的心里。

  ……骆驼妈妈跑了许许多多天,叫呀,喊呀,寻找自己的小宝贝。你在哪儿,黑眼睛的小宝贝?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儿?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哗哗流着。白花花的奶水呵……

  两个闺女搂抱着已经睡着了。在毡包外面,是夜色笼罩下的一片黑沉沉的大草原。

  这个时候,古利萨雷正在马棚里闹得天翻地覆,不让那些马倌们安生。它这是头一回被关进马棚——这个马类的牢房。
第08章  一天早上,当塔纳巴伊在马群里发现他的溜蹄马时,就甭提有多高兴了。马鞍下还拖着一截从笼头上扯下来的绳子。  “古利萨雷,古利萨雷,你好哇!”塔纳巴伊策马跑过来。走近一看,只见它备着别人家的笼头,别人家的笨重的马鞍和沉甸甸的马镫。特别叫他生气的是,马鞍上还系着一个蓬松松的软乎乎的鞍垫,好象骑马的人不是个男子汉,而是一个大屁股的胖婆娘。

  “呸!”塔纳巴伊气得啐了一口。本想逮住溜蹄马,把它身上那套不伦不类的马具统统扔掉,但是古利萨雷溜跑了。溜蹄马此刻顾不上他。它正在对那些母马大献殷勤。这些天来,它把它们想苦了,所以根本没有发现它原来的主人。

  “这么说,你是挣断了缰绳跑回来的,好样的!好吧,你溜达溜达吧,就这样办吧。我来个装聋作哑不知道。”塔纳巴伊想了一下,决定让马群跑一跑舒展舒展筋骨。趁追赶的人还没来,让古利萨雷感到在自己家里有多痛快!

  “嗨,嗨,嗨!”塔纳巴伊吆喝着,在马鞍上欠了欠身子,不断挥舞着套马杯,把马群起将开去。

  母马招呼着乳驹子动身了,那些正当妙龄的小母马蹦呀跳呀,跑开了。风儿吹拂着马的鬃毛。发绿的大地在阳光下笑逐颜开。古利萨雷精神大振,它挺直身子,昂着头,跑开了。它冲到马群的头里,把那匹新来的公马赶到后头,自个儿在马群前抖着威风,打着响鼻,扬鬃舞尾,忽儿赶到这边,忽儿又跑到那边。马群的那股味道——马奶的甜味,乳驹子的香味,还有那随风吹来的艾蒿的苦味,熏得古利萨雷如痴如醉。它什么都不在乎啦:管它背上那不伦不类的马鞍和软乎乎的鞍垫,管它那副一个劲儿磕碰着两肪的沉甸甸的马蹬。它把什么事都忘了。它忘了,昨天它到了区里,给投在一根老粗的马拉上,轰隆而过的卡车吓得它咬紧嚼环,急急往一旁后退。它忘了,后来它又站在一家发着煤油味的小铺旁的水洼里,它的新主人同他的一伙人蜂拥而出,一个个臭气熏天。新主人上马时如何连连打着饱嗝,鼻子里呼味呼哧直响。它忘了,这些人在泥泞的道路上如何进行了一场愚蠢的跑马比赛。它驮着新主人如何全速飞奔,而那人象袋面粉似的,在鞍子上颠着晃着,过后,主人猛地勒住嚼环,用皮鞭狠狠抽它的头。

  溜蹄马把这一切统统忘掉了:马群的那股味道——马奶的甜味,乳驹子的香味,还有那随风吹来的文蒿的苦味,熏得古利萨雷如痴如醉……溜蹄马跑呀跑呀,根本没有想到,追捕的人已经随后飞驰而来。

  当塔纳巴伊把马群赶回原来的地方时,两个村里来的马馆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于是又把古利萨雷从马群里牵回了马厩。

  可是没过几天,马又跑回来了。这一回,既没有宠头,也没有马橙。不知怎么的,挣脱了马笼头,夜里从马棚里跑了。塔纳巴伊开头还乐了一阵,过后,不作声了。他思忖片刻,便甩开套马索,套住了溜蹄马的脖子。他亲自逮了马,亲自给套上马宠头,亲自牵着它,送往村里去,还请邻近放牧点上的一个年轻牧民在后头赶着。半路上碰上了那两个马倌,他们正前来捉拿逃跑的溜蹄马。塔纳巴伊把古利萨雷交给他们,还埋怨了几句:

  “你们在那里是干什么吃的?没有手还是怎么的?连主席的一匹马都看不住!把马拴紧点!”

  当古利萨雷第三次跑回来时,塔纳巴伊气得非同小可。

  “你怎么啦,混蛋!干什么鬼迷心窍成天往回跑?你这个呆子!”他一边写着,一边操起套马杆去追溜蹄马。又把马拖着往回送,又把那两个马倌骂了一顿。

  但是,古利萨雷一点也不想变得聪明起来,逮着机会就往回跑,把两个马倌搞得焦头烂额,把塔纳巴伊搅得心烦意乱。……有一天,塔纳巴伊很晚才睡着,因为他放马回来已经很迟了。为了以防万一,这回他把马群赶在毡房附近过夜。他心绪不宁,睡得很不踏实。这一天实在太累了。他做了个噩梦。忽儿象在打仗,忽儿又象在某处参加一场大屠杀,到处血流成河,他的一双手也沾满了粘糊糊的血。在梦里他想:梦见鲜血可是凶多吉少。他想找个地方洗洗手,可是别人把他推来推去的,都讪笑他。人们哈哈大笑,扯着嗓门尖声叫喊。不知是谁开腔了;“塔纳巴伊,你用血洗手吧,用血呀!这儿没有水,塔纳巴伊,这儿到处都是鲜血!哈哈哈,呵呵呵,嘿嘿嘿!……”

  “塔纳巴伊,塔纳巴伊!”他的妻子摇着他的肩膀,“快醒醒!”

  “啊,怎么啦?”

  “你听,马群里出事了;公马干架了。八成古利萨雷又跑回来了。”

  “这个该死的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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