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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逆流成河 完整版-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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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母亲打电话的声音又高调又清晰。
“喂,齐方诚,你家宝贝儿子变大人了哦,哈哈,我跟你说呀……”
齐铭躺在床上,蒙着被子,手伸在外面,摸着墙上电灯的开关,按开,又关上,按开,再关上。灯光打不进被子,只能在眼皮上形成一隐一灭的模糊光亮。
心上像覆盖着一层灰色的膜,像极了傍晚弄堂里的暮色,带着热烘烘的油烟味,熏得心里难受。
之后过了几天,有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母亲和几个中年妇女正好也在门口聊天。齐铭拉了拉书包,从她们身边挤过去,低声说了句,妈我先去上课了。
齐铭刚没走远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对话声。
“听说你儿子哦~嘿嘿。”阴阳怪气的笑。
“哦哟,李秀兰你这个大嘴巴,哪能好到处讲的啦。”母亲假装生气的声音。声音装得再讨厌,还是带着笑。
“哎呀,这是好事呀,早日抱孙子还不好啊。哈哈哈哈。”讨厌的笑。
“现在的小孩哦,真是,营养好,想当初我们家那个,16岁!”一个年纪更长的妇女。
齐铭把自行车从车堆里用力地拉出来,太用力,扯倒了一排停在弄堂口的车子。
“哦哟,害羞了!你们家齐铭还真是嫩得出水了。”
“什么嫩得出水了,你老大不小的,怎么这么不正经。”母亲陪着笑。
齐铭恨不得突然弄堂被扔下一个炸弹,轰得一声世界太平。

转出弄堂口,刚要跨上车,就看到前面的易遥。
“你的光荣事迹,”易遥转过头来,等着追上来的齐铭,“连我都听说了。”
身边的齐铭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撞到边上一个买菜回来的大妈,一连串的“哦哟,要死,当心点好伐?!”
易遥有点没忍住笑,“只能说你妈很能耐,这种事儿也能聊,不过也算了,妇女都这天性。”
“你妈就没聊。”齐铭不太服气。鼓着腮帮子。
“林华凤?”易遥白过眼来,“她就算了吧。”
“起码她没说什么吧。你第一次……那个的时候。”虽然14岁,但是学校生理课上,老师还是该讲的都讲过。
“我第一次是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就觉得‘完了’,我很快地骑回家,路上像是做贼一样,觉得满世界的人都在看我,都知道那个骑车的小姑娘好朋友来了。结果我回家,换下裤子,告诉我妈,我妈什么话都没说,白了我一眼,走到自己衣柜拉开抽屉,丢给我一包卫生棉。唯一说的一句话是,‘你注意点,别把床单弄脏了,还有,换下来的裤子赶快去洗了,臭死人了’”,易遥刹住车,停在红灯前,回过头来说,“至少你妈还帮你洗裤子,你知足吧你小少爷。”
易遥倒是没注意到男生在边上涨红了脸。只是随口问了问,也没想过她竟然就像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全部告诉自己。毕竟是在微妙的年纪,连男生女生碰了碰手也会在班级里引发尖叫的时代。
“你告诉我这些干嘛……”齐铭的脸像是另一个红灯。
“你有毛病啊你,你不是自己问的吗?”易遥皱着眉头,“告诉你了你又不高兴,你真是犯贱。”
“你!”,男生气得发白的脸,“哼!迟早变得和你妈一样!刻薄的四十岁女人!”
易遥扯过自行车前框里的书包,朝男生背上重重地摔过去。
15
就像是这样的河流。
横亘在彼此的中间。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一千零九十五天。像条一千零九十五米深的河。
齐铭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也许就像是很多的河流一样,会慢慢地在河床上积满流沙,然后河床上升,当偶然的几个旱季过后,就会露出河底平整的地面,而对岸的母亲,会慢慢地朝自己走过来。
但事实却是,不知道是自己,还是母亲,抑或是某一只手,一天一天地开凿着河道,清理着流沙,引来更多的渠水。一天深过一天的天堑般的存在,踩下去,也只能瞬间被没顶而已。
就像这天早上,齐铭和母亲在桌上吃饭。母亲照例评价着电视机里每一条早间新闻,齐铭沉默着往嘴里扒着饭。
“妈我吃完了。”齐铭拿起书包,换鞋的时候,看见父亲的钱夹安静地躺在门口的矮柜上。脖子上有根血管又开始突突地跳起来。
“哎哟,再加一件衣服,你穿这么少,你想生毛病啊我的祖宗。”母亲放下饭碗与刚刚还在情绪激动地评价着的电视早间新闻,进屋去拿衣服去了。
齐铭走到柜子前面,拿过钱夹,抽出六张一百的,迅速地塞到自己口袋里。
齐铭打开门,朝屋子里喊了一声,“妈别拿了,我不冷,我上学去了。”
“等等!”
“我真不冷!”齐铭拉开门,跨出去。
“我叫你等等!你告诉我,你口袋里是什么!”
屋外的白光突然涌过来,几乎要晃瞎齐铭的眼睛。放在口袋里的手,还捏着刚刚抽出来的六百块钱。齐铭拉着门把的手僵硬地停在那里。
声音像是水池的塞子被拔起来一般,旋涡一样地吸进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剩下一屋子的寂静。满满当当的一池水。放空后的寂静。
还有寂静里母亲急促的呼吸声和激动而涨红的脸。还有自己窒息般的心跳。
16
“什么口袋里有什么?妈你说什么呢?”齐铭转过身来。对着母亲。
“你说,你口袋里是什么东西!”母亲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压抑着的愤怒粉饰着平静的表像。
“真没什么。”齐铭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摊在母亲面前。
“我是说这个口袋!”母亲把手举起来,齐铭才看到她手上提着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母亲把手朝桌子上用力一拍,一张纸被拍在桌上。
齐铭突然松掉一口气,像是绷紧到快要断掉的弦突然被人放掉了拉扯。但随后却在眼光的聚焦后,血液陡然冲上头顶。
桌子上,那张验孕试纸的发票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前一分钟操场还是空得像是可以停得下一架飞机。而后一分钟,像是被香味引来的蚂蚁,密密麻麻的学生从各个教室里涌出来,黑压压地堵在操场上。
广播里的音乐荡在冬天白寥寥的空气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音乐被电流影响着,发出哔啵的声音,广播里喊着口令的那个女声明显听上去就没有精神,病殃殃的,像要死了。
“鼻涕一样的声音,真让人不舒服。”
齐铭转过头。易遥奇怪的比喻。
易遥站在人群里,男生一行,女生一行,在自己的旁边一米远的地方,齐铭规矩地拉扯着双手。音乐响到第二节,齐铭换了个更可笑的姿势,朝天一下一下地举着胳膊。
“那你怎么和你妈说的?如果是我妈应该已经去厨房拿刀来甩在我脸上了吧。”易遥转过头来,继续和齐铭说话。
“我说那是老师生理卫生课上需要用的,因为我是班长,所以我去买,留着发票,好找学校报销。”音乐放到第三节,齐铭蹲下身子。
“哈?”易遥脸上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嘲笑的神色,不冷不热的,“还真行。你妈信了?”
“恩,”齐铭低下脸,面无表情地说,“我妈听了后就坐到凳子上,大抒一口气,说了句‘小祖宗你快吓死我了’就把我赶出门叫我上课去了。”
“按照你妈那种具有表演天赋的性格,不是应该当场就抱着你大哭一场,然后转身就告诉整个弄堂里的人吗?”易遥逗他。
“我妈真的差点哭了。”齐铭小声地说。心里堵着一种不上不下的情绪,“而且,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歹这事和你有关吧?”
易遥回过头,眼睛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一片后脑勺。她定定地望着前面,说,“齐铭你对我太好了,好得有时候我觉得你做什么都理所当然。很可能有一天你把心掏出来放我面前,我都觉得没什么,也许还会朝上面踩几脚。齐铭你还是别对我这么好,女人都是这样的,你对她好了,你的感情就廉价了。真的。女人就是贱。”
齐铭回过头去,易遥望着前方没有动,音乐响在她的头顶上方,她就像听不见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扯掉了插头的电动玩具。她的眼睛湿润得像要滴下水来,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但齐铭却看懂了她在说什么。
她说,一个比一个贱。

“后面那个女生!干嘛不动!只顾着跟男生聊天,成何体统!说你呢!”从队伍前面经过的年级训导主任望着发呆的易遥,挥着她手上那面脏脏的小红旗怒吼着。
易遥回过神来,僵硬地挥舞着胳膊。音乐放到第五节。伸展运动。
“我说,”训导主任走远后,易遥回过头来看齐铭,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她看我和你聊天就惊呼‘成何体统’,她要知道我现在肚子里有个孩子,不知道她会不会当场休克过去。”
像个顽皮的孩子。讲了一个自以为得意的笑话。眼睛笑得眯起来,闪着湿漉漉的亮光。
却像是在齐铭心里揉进了一把碎玻璃。
千沟万壑的心脏表面。穿针走线般地缝合进悲伤。
齐铭抬起头。不知道多少个冬天就这样过去。
在音乐声的广播里,所有的人,都仰着一张苍白的脸,在更加苍白的寂寥天光下,死板而又消极地等待遥远的春天。
地心深处的那些悲怆的情绪,延着脚底,像被接通了回路,流进四肢。伸展运动,挥手朝向锋利的天空。那些情绪,被拉扯着朝上涌动,积蓄在眼眶周围,快要流出来了。
巨大的操场上。她和他隔着一米的距离。
她抬起头,闭上眼睛,说,真想快点离开这里。
他抬起头,说,我也是,真想快点去更远的远方。
易遥回过头来,脸上是嘲笑的表情,她说,我是说这该死的广播操还不结束,我才不像你这么诗意,还想着能去更远的远方。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死在这学校了。
易遥嘲笑的表情在齐铭回过头来之后突然消失。她看到他眼里晃动的泪水,看得傻了。
心脏像冬天的落日一样,随着齐铭突然下拉的嘴角,惶惶然下坠。
真想快点离开这里。
真想快点去更远的远方。
但是,是你一个人,还是和我一起?
17
下午四五点钟,天就黑了。
暮色像是墨水般倾到在空气里,扩散得比什么都快。
齐铭从口袋里掏出那六张捏了一整天的钱,递给易遥。说,给。
就像是每天早上从包里拿出牛奶给易遥一样,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被过往的车灯照出的悲伤的轮廓。毛茸茸地拓印在视线里。
“你哪儿来的钱?”易遥停下车。
“你别管了。你就拿去吧,我也不知道要多少钱才够。你先拿着。”齐铭跨在自行车上。低着头。前面头顶上方的红灯突兀地亮着。
“我问你哪儿来的钱?!”齐铭被易遥的表情吓住了。
“我拿的我爸的。”齐铭低下头去。
“还回去。晚上就还回去。”易遥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偷东西没关系,可是你干净得全世界的人都恨不得把你捧在手里,你为了我变黑变臭,你脑子被枪打了。”
红灯跳成绿色。易遥抬起手背抹掉眼里的泪水,朝前面骑过去。
齐铭看着易遥渐渐缩小的背影,喉咙像呛进了水。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就像是易遥会像这样消失在人群里,自己再也找不到了。
齐铭抬起脚,用力一踩,齿轮突然生涩地卡住,然后链条迅速地脱出来,像条死蛇般掉在地上。
抬起头,刚刚张开口,视线里就消失了易遥的影子。
暗黑色的云大朵大朵地走过天空。
沉重得像是黑色的悼词。
推着车。链条拖在地上。金属声在耳膜上不均匀地抹动着。
推到弄堂口。看见易遥坐在路边。
“怎么这么晚?”易遥站起身,揉了揉坐麻了的腿。
“车掉链了。”齐铭指了指自行车,“怎么不进去,等我?”
“恩。”易遥望向他的脸,“为了让你等会不会挨骂。”
18
桌子上是满满的一桌子菜。冒着腾腾的热气。让坐在对面的母亲的脸看不太清楚。
即使看不清楚。齐铭也知道母亲的脸色很难看。
坐在旁边的父亲,是更加难看的一张脸。
有好几次,父亲都忍不住要开口说什么,被母亲从桌子底下一脚踢回去。父亲又只得低下头继续吃饭。筷子重重地放来放去,宣泄着不满。
齐铭装做没看见。低头喝汤。
“齐铭,”母亲从嗓子里憋出一声细细的喊声来,像是卡着一口痰,“你最近零花钱够用吗?”
“够啊。”齐铭喝着汤,嘴里含糊地应着。心里想,圈子兜得挺大的。
“啊……这……”母亲望了望父亲,神色很尴尬,“那你有没有……”找不到适合的词。语句尴尬地断在空气里。该怎么说,心里的那句“那你有没有偷家里的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齐铭心里陷下去一小块,于是脸色温和下来,他掏出口袋里的六百块,递到母亲面前,说,妈,今天没买到合适的,钱没用,还给你。
父亲母亲一瞬间吃惊的表情早就在齐铭的预料之内。所以他安静地低下头继续喝汤,喝了几口,抬起头看到他们两个人依然是惊讶的表情,于是装着摸摸脑袋,说,“怎么了?我早上留条告诉妈妈说我要买复读机先拿六百块啊。下午陪同学去逛了逛,没买到合适的,但也耽误了些时间。”
齐铭一边说,一边走向柜子,在上面找了找,又蹲下身去,“啊,掉地上了。”
拣起来,递给妈妈。
纸上是儿子熟悉而俊秀的笔记。
“妈妈我先拿六百块,买复读机。晚上去看看,稍微晚点回家。齐铭。”
母亲突然松下去的肩膀,像是全身绷着的紧张都一瞬间消失了。“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
“您以为什么?”突然提高的音调。漂亮的反击。
“啊……”母亲尴尬的脸。转向父亲,而父亲什么都没说,低头喝汤。怎么能说出口,“以为你偷了钱”吗?简直自取其辱。
“我吃饱了。”齐铭放下碗,转身走回房间去。留下客厅里尴尬的父亲母亲。
拉灭了灯。一头摔在床上。
门外传来父母低声的争吵。
比较清楚的一句是“都怪你!还好没错怪儿子!你自己生的你都怀疑!”
更清楚的是后面补的一句“你有完没完,下午紧张得又哭又闹差不多要上吊的人不是你自己吗?我只是告诉你我丢了六百块钱,我又没说是齐铭拿的。”
后面的渐渐听不清楚了。
齐铭拉过被子。
黑暗一下子从头顶压下来。
易遥收拾着吃完的饭菜。
刚拿进厨房。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打开来,是齐铭发过来的短消息。
“你真聪明。还好回家时写了纸条。”
易遥笑了笑,把手机合上。端着盘子走到厨房去。
水龙头打开来,哗哗地流水。
她望着外面的弄堂,每家人的窗户都透出黄色的暖光来。
她现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19
手机上这串以138开头以414结束的数字自己背不出来,甚至谈不上熟悉。可是这串数字却有着一个姓名叫易家言。
就连自己都忘记了,什么时候把“爸爸”改成了“易家言”。曾经每天几乎都会重复无数次的复音节词,凭空地消失在生命里。除了读课文,或者看书,几乎不会接触到“爸爸”这个词语。
生命里突兀的一小块白。以缺失掉的两个字为具体形状。
像是在电影院里不小心睡着,醒了后发现情节少掉一段,身边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自己却再也找不回来。于是依然朦朦胧胧地追着看下去,慢慢发现少掉的一段,也几乎不会影响未来的情节。
又或者,像是试卷上某道解不出的方程。非常真实的空洞感。在心里鼓起一块地方,怎么也抹不平。
易遥打开房间的门,客厅里一片漆黑。母亲已经睡了。
易遥看了看表,九点半。于是她披上外套。拉开门出去了。
经过齐铭的窗前,里面黄色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心里突然一阵没有来处的悲伤。
那一串地址也是曾经无意在母亲嘴里听到的。后来留在了脑海里的某一个角落,像是个潜意识般地存在着。本以为找起来会很复杂,但结果却轻易地找到了,并且在楼下老伯的口中得到了证实,“哦易先生啊,对对对,就住504。”
站在门口,手放在门铃上,可是,却没有勇气按下去。
易遥站在走廊里,头顶冷清的灯光照得人发晕。
易遥拿着手里的电话,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先给爸爸打个电话。正翻开手机,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易遥回过头去,走出来一个年纪不小却打扮得很嫩的女人,手上牵着个小妹妹,在她们背后,走出来一个两手提着两个大袋子的男人。
那个男人抬起头看到易遥,眼神突然有些激动和慌张。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来。像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面前的场景。
易遥刚刚张开口,就听到那个小女孩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快点!”
易遥口里的那一声“爸”,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像是吞下一枚刀片,划痛了整个胸腔。
20
很简单的客厅。摆着简单的布沙发和玻璃茶几。虽然是很简单的公寓,却还是比弄堂里的房子干净很多。
现在易遥就坐在沙发上。父亲后来结婚的这个女人就坐在沙发的另一个转角。那着遥控器按来按去,不耐烦的表情。
易遥握着父亲倒给自己的水,等着父亲哄她的小女儿睡觉。手里的水一点一点凉下去,凉到易遥不想再握了就轻轻把它放到桌上。
弯下腰的时候,视线里刚好漏进卧室的一角,从没关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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