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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戈有些失望的样子,也许这只城里来的小鸡没给他提供一个表现的机会。他伸手去拉,但小野还不太服,手一扬,把众多的沙子扬他眼睛里了。这个突如其来,真是突如其来。沙眼使他狂怒,但他没有时间去揉,他的肚子轰地一声,挨了山炮似的一记头锤,那种倒法是仰面八叉。
小野把观众激怒了,小孩们尖叫,把许多牛粪扔过去,牛粪满场子飞。幸运!幸运的牛粪。假如是石块,我姥姥搭救不了他。我姥姥使蒙古话,可她的蒙古话不如她的捅火棍好使。那一带的孩子都认识它,他们嫌烫,受惊的小雀一样散开了。
我姥姥把贡戈送回包,再用捅火棍指我:“笨蛋,不敢摔跤。”又指小野:“你太轻。要摔跤,先吃肉吧!”小野乐一乐,他的牙很白。姥姥叉腰,放话:“明天咱不摔跤。明天画马。你妈,还有你爸是带信,画!”
早上,我听见声儿,轰隆轰隆,下雨吗?掀开帘子,我呆了,那是什么呀?轰隆轰隆,太阳没全出来,影影幢幢,那些背,起起伏伏的,海浪一样,涌着波。轰隆轰隆,没边没沿,朝那太阳涌,撞。那是马群,多少匹?没数!
小野噌地冲出去。他想追,追不着,草有腰那么深。他乱蹿,打滚儿,叫唤,把太阳从那深广的黑暗中唤出来了。
姥姥说:“要骑马,骑去,别怕摔。”我怕摔,我那白马有鞍子,我坐着画。
小野不怕摔,我姥姥瞧得起他,黑马瞧不起他。这个摔!不是不用鞍子吗?你上吧,你揪鬃。左一跟头,右一跟头,晕。叫你撒欢!
马难画,野马更难画,文伯伯全说过。多少马啊!跑的吃草的尥蹶子的……
我画不了。整三天,我苦恼,老是想起动物园的马。我觉得自己也成了动物园的马,圈着,脑袋埋着嚼。总也嚼不穿的大槽子。
小野一副匪相。头发乱成草,成天疯了似地追那黑马。偶然也能上去,坐不住。砰——扔地下了,嗵——进水洼子了。看贡戈他们骑马过去,过风似的,过缎子似的,水滑。小野躁,我姥姥笑。
吃肉,天天吃。香啊。还有奶茶。第四天下午,姥姥去驮肉,这个节骨眼儿贡戈的人马来了。这帮子全会糊牛粪。一人一把,全是新鲜冒热气的,打着马轮流上,糊吧。躲也没处躲,跑也跑不了。小野这个脸呀,这人都绿了。然后是贡戈上,人家那马,豹子似的,用的套马杆子。一套一个准,一套一跟头。
放哨的远远看见姥姥来了,长长的一声唿哨,人流云似地散了。
小野蹦起来,一抹脸,满把牛粪,急了。蹿上黑马,揪鬃,这脚跟狠命地踢。那马蹦呀蹦,这回竟摔他不下,也急,刷——出去了。它的腿平伸,呜呜地撞开风,跑到草和云连接的深处去了。
晚上没回来。
第二天晚上还是没回来。
姥姥领人去找,我在火塘边等。火很亮,一闪一闪,像那马群,一匹接一匹奔过去,老是这样,总是这样,连不到一起。等啊,火也暗了,人也困了,没有小野,夜晚多孤独。
我从窗户往外看,哟,好大个月亮。没提防她,就那么悄没声儿升起来了。汪洋的月光,蒙古包,大白蘑菇似的东一片,西一片,浸着。许多萤火虫儿的火星子,从月亮的边缘溅出来,它们琥铂色的灯笼一闪一闪,心跳一样。透明的夜,草尖在晃哪!
远远地有人来。好像是小野?不对!嗯?确实是他。牵着马,分水一样走进月亮来啦。那匹马驯服了,没见过这么安静的马。它的鬃披下来,静静的。多美的马,有月亮的马。
我考过许多次试,只有那次终身难忘。
还是小屋,还是那张破桌子,文伯伯还是从那破口的茶杯子里喝水。
“从内蒙回来啦?好。看见过马了吧?有没有心得?今天不是教,是考试。一个钟头,好好画。画得像样,我算没白教。画得不成,这就是最后一堂课。没资质,不必强求。”
我是没资质。我画了几百匹马,从哪儿下笔,还是没数。我看小野一眼,也不像。都没资质,一起开除吧。
“画吧。”文伯伯拿本书,坐到床上,并不看小野的爸爸。小野的爸爸坐在门口,神定气闲。小野和我分手时拿去了几张马的草图。这是命中注定,今天是星期天,他爸爸休息。
可我哪有心情为小野操心。难画哪!马一匹匹从眼前驰过,可没有一匹愿意落脚。画一匹,没草原,撕了。又画一匹,没雪山,撕了。爬雪山过草地,艰难!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有半个小时了吧?小野的爸爸暗示地咳嗽一声。他儿子坐着,眼睛平视。笔是笔,纸是纸,没动。他从学会骑马的那天起就没日没夜地撒欢。追鹰,套马,十多天,他和仇敌贡戈都成了莫逆之交了,只是忘了笔的用法。
咳嗽越来越频繁,鼓励,还透着烦躁。
“小野太郎,你丫出来!”一声暴喝,从外面传来。我吃了一惊。
“兔崽子出来!”叫碴儿的远不止一个板儿砖。小野在椅子上动一动,看看他爸爸。
“看什么?别理他们!”小野的爸爸不愧军人。
哗啦!一块砖头砸在玻璃上。
“妈的!”这次不理不行了。
小野的爸爸出去好一会。远远地听去,好像是抓住了一个人,叽叽呱呱说什么,然后就回来了。进屋先跟小野把眼睛瞪起来:“干的好事!”又对文伯伯说:“我叫人来给修,考试是不是改在下次——”
“不。既然已经考了一半,还是接着考吧。”文伯伯不肯通融,“我给延长十分钟。你们两个,都别停。”
小野的爸爸只好又坐回去。他把我画坏的马拿了一张看。看一会儿,再看看小野,再看画,看着看着脸就变了。他哼一声,走了出去。
屋里是燥热。流汗。门外的踱步声传进来。小野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骑马害了他。也难怪,难学。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那晚上多么美。月亮,萤火……
……我想着,小野和那匹月光中的黑马就显现出来了,马,小野,还有那永恒的月亮,终极一样的美。我的呼吸几乎要屏住了,脑子里那些左奔右突的马仿佛成了慢动作,一匹匹汇入那黑马的形象,然后静了下来。我突然有了一种欲望,一种无法压抑的画的欲望。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动,我先涂它的鬃毛,那匹神奇的马不知不觉,在纸上出现了。
“最后五分钟。”文伯伯宣布。
我刚画完最后一笔,发现画错了,全错了。我怎能那样画马,没有颜色,没有细节,没有五官,就是个剪影。雪山呢?草原呢?风暴呢?画里怎么还有一个人,一个月亮?我的冷汗流下来。资质!
门外的踱步声有些像读秒,那是小野的爸爸。
小野动了一下,好像开始画了。这样的幽默也太残酷。五分钟,也许能勾出一个轮廓吧。连画一个剪影都不可能。绝望。他的手移动,惨不忍睹。他加快,乱戳,涂得刷刷响。门外的脚步越来越焦躁,小野狂热地涂,仿佛听而不闻。文伯伯扫描小野,眉头皱起来。
“啪”!
文伯伯把书一合,时间到了。我颤!我小心翼翼地交上去。小野停笔,脸青着,不动。文伯伯看我的马。半晌,我的心越沉越深,脑子像棉花一样涨大,上飘。
“行。”文伯伯突然一声,脸上藏不住笑意。“你接着学。”
小野的爸爸终于憋不住,“咿呀”一声把门推开了。可被大赦的不是他儿子,他的眉皱起来。
文伯伯走过去,拿起小野的画,到门口亮处去看。小野的爸爸也凑上去。
急。急不可待。文伯伯手抖起来了。小野爸爸脸上却陡地布满乌云,腮部肌肉不住地动,太阳穴的青筋暴出来。
短暂而永久的静场。文伯伯的声音喃喃地响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好马呀好马,真是好马哪。”小野爸爸急急地说:“文老——”文伯伯举起手来阻止他,好像不许人搅扰一个珍贵的瞬间。
我轻轻挪过去看,呀——那是怎样的马啊。猛一看,整个画面是一个巨大而变了形的眼睛。它是马吗?或许是,或许不是。它是由许多团乌云一样浓郁的东西构成的。它们重重叠叠,或浓或淡,连成一体。它的鬃毛向四处飞扬。十几个蹄子踩出放射的仿佛会哒哒响的轨迹,它们无拘无束,任意分布着。一只粗糙的椭圆形窗户一样的眼睛,几乎把整个的马套住,那些乌云就变成了它的眼神,它跃跃然欲破眶而出的眸子。它好像是许多匹马,又好像在看着许多马,但它只是一匹马。
我无法看懂它,但我能强烈地感觉到一种磅礴的气势。我感到它的每一根骨头都在运动,心强有力地跳动,风穿行于每一个毛孔,血疯狂地涌起。它是马,它不是马。它只是一个活物。
“我画了一辈子马,画不出这样的马。野马,活生生的野马。你生来不是画画,你就是来做一匹野马吧?”文伯伯不知问谁,他的眼泪却纵横地流了下来。
没有人能解释小野为什么画出了那样一匹马。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画了那样一匹马。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看见月光下,一匹马从草原的水洼子里蹿出来。它的前蹄湿淋淋地举过头顶,下半身陷着,蹄子踏出一层层的雾。一纵一纵,优美而缓慢。当它终于出水时,它很奇妙地支离破碎,就如千万滴水珠高高扬起,又水银一般溶入月光中去了。
第一部分扮猪记(1)
大宝辞工了。
理由本来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他从麻省理工大学气象系毕业,在公司当资本家的乏走狗有日子了。他的主要工作是观测老板史密斯的脸色,史密斯的脸时阴时晴,总之不是很好琢磨。前天有一次台风没能准确预报,大宝突然觉得这工作太蓝领,不能体现当初出国的理想了。按当初的战略部署,第一步先韬晦两至三年,第二步就得露出狰狞面目,自个当老板了。大宝喜欢黄金荣那种挺有民族特色的褂子,喜欢使唤几个美国人。涂脂抹粉的小妞啦,毛茸茸的大汉啦,说一句话,他们便行走如飞,忠心耿耿地干。最后也不为什么,突然把他们全部炒掉。如果他们质问,便把烟嘴从嘴里拿出来,掸掸袖子,不慌不忙地说:“嘿嘿,好,八国联军!三条腿的蛤蟆难找,长黄毛的人还不容易吗?”
大宝想得高兴,便在院子里打了一趟拳。这套“三皇炮锤”由少林寺普照和尚发明,有“天、地、人”三锤,“开门炮、劈山炮、窝心炮、冲天炮”等十二炮,打起来飞沙走石,树叶子落一地,特别适合于抒发激进情绪。本来这是大宝专门为美国黑道上的朋友预备的,谁知来到美国,一直没人来抢他,所以直到今天才用了一回。
大宝打完了拳便去逛书铺。他在唐人街书铺的黄色杂志里翻出一本《一个在美国发财的中国女人》。打开第一页,赫然便是作者一丝不挂的彩色大写真,下边是她用狂草自题的“舍得”两个大字,再读下去可以明白:如果在美国开暗门子,那么一定得舍得一身剐,敢把洋人拉上马,非此便不能爬到美国花柳事业基金会理事的位子。
大宝叹了一口气——脱光的买卖不是人人能办,还是走自己的路吧。中国人民正在风起云涌地做生意,一部电传机就能和他们接上关系,为什么不呢?同宿舍的老殷也同意大宝的分析,并且给大宝介绍了已经在当掮客的小钱。小钱头发油亮,满脸粉刺,看着特别让人觉得不可靠。他用一把廉价的小梳子梳一梳头发,开门见山地说:“拟个电传吧,我口授,你记录。”
大宝不动声色,提起笔来。小钱这样的他还是有思想准备的,下海嘛,相当于进入黑社会,得有跟二尾子打交道的思想准备。
小钱的口述是这样的:
“××亲哥(姐)们儿:五年没联系,活着呢吧。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发了!我现在当了IBM,FBI,和美国钞票印刷局的买办。你丫听着是不是特忌妒?忌妒不要紧,可以卖国嘛。你看看咱们国家还有什么可以卖的没有?如果有的话,偷也好,抢也好,行贿也好,给我弄来,我让你赚钱。好了,先说这么多,你自己掂量吧,我跟州长还有一个饭局呢。大宝,两肋插刀。”
当晚电话最省钱时间,电传像传单一样撒向了祖国大地。小钱满意地点点头,又掏出了梳子:
“亲爱的萝卜特猢儿狲先生:你的贸易行在本地声名卓著,这个电传是想提请你注意,一颗明星般的贸易行正在升起——小买办贸易行。我的父亲得到迅速的提拔,现在他已经是高干了。这种官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专门跟法律过不去。也就是说,从难民到导弹,不论你要什么,只要中国有的,都可以用最便宜的价钱得到。请你至迟不超过明天,把大宗的订单发过来吧。大宝,小买办贸易行。”
真难为他,连牛逼都一套一套的。大宝想:原来做生意就相当于当骗子,要这么说倒也挺容易啊。
(二)
第二天一早,电传源源不断地发来了。萝卜特要求提供银行开具的信用保证,还有大宝爸爸。中国的哥们姐们则说中国货应有尽有,只要先给汇一笔款子,故宫和长城都能运出来,而且是如假包换,信誉担保。小钱快速扫描这些电传,一一把它们投入纸篓,再由大宝拎出去倒。到了天黑,一笔生意还没做成。大宝腿酸了,产生了急躁情绪:这么干啥时候才能发财呢?
“我饿了。”小钱说。
“哪儿的事,你不饿,你还有好几张电传没看呢。”大宝抱着胳膊挡在门口,他觉得当工头就得这样。
“去,把这一篓子也倒了,我吃饭去了。”小钱扒拉大宝一下,顺手把纸篓递给他。大宝生气了,把纸篓扣在他脑袋上。纸篓挺紧,小钱在屋子里兜盲目的圈子,然后跌在地上。大宝和老殷便笑了起来。可小钱并不气馁。他在地下鼓秋半天,一个滚儿爬起来了。他手里舞着一张纸,笑逐颜开地叫道:来啦,来啦。
“啥来啦,例假吗?”大宝困惑地问老殷。
“甲状腺机能亢进。”其实老殷也不懂妇科。
“笨蛋,你们自己看吧!”小钱把那张纸扔过来,原来是一张不知何时掉到地上的电传。只有一行字:大宝,现有一笔外汇,想从美国购买一批钢材。后面的署名是:北京皮包公司国际部经理大笊篱,上头猪蹄似地盖着一个图章。
大宝明白小钱为什么激动了,所有的来电都是伸手要钱的,可这位却主动提出掏钱。这差不多就是财神爷来敲门的说法了。老殷表示慎重:“皮包公司这名字我好像听谁说过,名声极差,我可以打赌这是一个骗局。”大宝不高兴了,他拍出二十块,说:“那好,我赌。过去一起在新街口一带捞,下油锅的任务总派大笊篱的。他之所以被劳教,也是因为捞过了界,跟西单那一伙发生了火并嘛。”
小钱听取了两方面的理由,把二十块钱收起来:“无论你们谁输,都得请我搓一顿。现在给大笊篱发电,命其把外汇存款证明和钢材规格传过来;同时跟萝卜特联系,询问钢材价格——还站着干吗,都干活去吧。”
(三)
电传发出之后的事态谁也没有料到,整整两天,皮包公司方面一点回音没有。
老殷全力抽烟,辅之以唉声叹气,小钱则痛骂北京痞子,锋芒所向,王朔,李冬宝,连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中最天真可爱的戈玲都被这小子糟蹋了。第三天中午他做主把大宝那二十块钱拿出来,和老殷一起到馆子里餐了。吃饱以后两人精神都见长,老殷剔着牙,围着大宝转了一圈,说:“你身上怎么老一大股臭脚丫子味儿?房里招了跳蚤,生意怎么能成功呢。”大宝还没回答,小钱又接口道:“什么,跳蚤?我可受不了跳蚤。你怎么能跟这种人住一起呢——要是我,早就把他轰出去了。”
显然,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大宝不动声色,人都有狰狞的一面,对不?只不过平常没暴露出来就是了。大宝说:“两位表演完了?大笊篱可来电了。”小钱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说:“诈我?太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