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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余辉之中,消失不见了。
第二部分鹦哥记
老叙刚进厂就赶上了清仓。库房天翻地覆,大批耗子因此流离失所。它们怒气冲冲地钻到各宿舍去,在箱子上啃洞,然后钻进去做窝。大家洗了澡要换衣服,才发现衬衣上挂了小粒儿的耗子屎。屎还好办,最怕的是尿。那些耗子火大,尿也黄,雪白的衬衣,撒两泡就成了迷彩服。众人正气得发颠,忽然从隔壁宿舍里飘出来一阵香味,过去一看,一个新来的家伙正在炖老鼠肉吃呢。
“好奇,老叙。”他大口吃肉,汗和油混在一起,从脸上流下来。
“好吃,老鼠。”一个叫小三的企图纠正他。
“毫七,脑许。”
“好——吃,老——鼠。”
“好呕七,脑屋许。”
“还是老叙好听,”小三结束了教学,“以后就管你叫老叙吧。”
老叙当了老叙,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叙灭了,灭得极惨。他到各宿舍去,用碗边扣一粒花生米,再把脸盆扣碗上,耗子吃花生,便被脸盆扣住。耗子急了,在里头撒尿,喀嚓喀嚓地啃砖头,用头咚咚地撞脸盆。可一切都没用,老叙按着脸盆在地上磨,一会儿耗子就转晕了,尾巴从盆边上露出来,被他用钳子夹走。再过一会,耗子就进了他的肚子,变成汗珠子,从他头上热腾腾地蒸发了。脸盆沿各宿舍磨过去,耗子头重脚轻地往外逃。到最后老叙身上有了一股味,在哪间宿舍一待,不用干什么,耗子便纷纷窜了出来。它们逃到垃圾箱那儿,蹲着,绝望地看着这带口音的不可思议的家伙。据小三的线报,有天夜里一大群耗子跳了锯木厂后面的水塘。“逼急了。”小三责备地看着老叙,老叙则舔舔嘴,傻呵呵地笑了。
老叙就这么缺心眼儿。他总是拎着个暖水瓶,跑来跑去给人沏茶。本来大家轮流沏,可所有的人都说今天轮到他,他便信以为真。小三总是对他大发雷霆,说:“你个笨蛋,又把砂型毁了!”他满脸通红,说:“啦过(那个)砂型不是我……”小三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我们两过,不是你,难道是我?”老叙茫然了。小三放缓了口气,耐着心讲道理:“你呀,太忠厚老实,容易受自己的骗。你想,我这么聪明,总不能是我吧?这样吧,这次罚你去买包烟,我们两过就算和了。”老叙走到门口,小三又说:“记住了,别买小母鸡挂盒子的,得买大牲口尥蹶子的。”
小三跟大家解释:老叙不抽烟,不懂杜鹃山飞马这些理论性的东西,理论必须和他们农村的实际相联系。大家知道他一贯能煽,口中不说什么,心里却也明白飞马两毛二一盒,比八分的杜鹃山好抽。
那时大家都穷,吃饭买四分一个的青菜,饭盒子刮得夸夸响,吃一回薄一回。
全车间只有曲师傅富。他有一块瑞士大鹦哥,上面有金色的外国字儿,表身是扁的。拿耳朵边一听,嚓嚓嚓,一水儿的钢音。老曲当志愿军时干警卫员,五次战役时美国佬有一梭子弹拐了个弯,溜进了军部。曲师傅——那时叫小曲——正端着一盆洗脸水往里走,忽觉得胯下一麻,人不由自主往前扑去,把吴军长扑倒了。两个人在地下打了个滚。军座爬起来,说了声“好险”便继续举望远镜去了。可小曲却站不起来了。那一仗结束后,军长亲自到医院看望他,临走便把这块鹦哥表送他了。
曲师傅拿着表,怕了。他明白这表捏在手里,亲爹都不能认。有一次六团刘副参谋长带一个连跑步上来,军长指着表,说:“你他妈干吗吃的,都过了两分了——拉下去,喷了!”想到这儿,曲师傅觉得浑身发冷,表攥手里,好像攥着个点了火的大麻雷子,随时会喷似的。
组织上知道他为难,便找他谈话:“小曲哪,知道有块表你难受。端个茶打个洗脚水你胜任。可指挥?给你一个连就能要了你的命。你呀,还是到地方上去糟蹋粮食吧。噢,对了,你‘那儿’中了一枪,也算个功臣,给你个小官当当吧。”就这样,曲师傅转业,当了钳工班长。老叙进厂那会儿,他已经当到车间主任,颇有些大将风度了。他看见小三和人打牌,便把表拿给他看,说:“你干吗吃的——开会时间都过两分了。”一把把他揪了起来。小三的手被他捏了,跳起来捧着,烫馒头似地吹气,他却背着手转进了会场。
那时候开会也不够严肃。大家用小纸团嘻嘻哈哈地砍来砍去,用屁股把别人从凳子上拱下来,又被别人用屁股从凳子上拱下去。正拱到酣畅淋漓,忽然有人提醒:“喂,喂,小心点。”大家抬头一看,妈啊,老曲掏表了。赶紧伸伸舌头,把屁股放正。老曲把表掏出来,用一块绒布擦,然后咳嗽一声,说:“狗日的,开会。”那时便鸦雀无声,连表嚓嚓的钢音都听得见。老曲开始读文件:“中央四号文件,关于把人口增长率控制在千分之十六的……发至各省市自治区,各大军兵种,各总部……”一个抬头念小半个钟头,到念完,大家头已经一冲一冲,差不多就要睡着了。
小三吸了一口长气,把各省市自治区和各军兵种都听下来了。他对超生一胎罚多少钱的革命理论很有些钻研精神,听完了便刨根问底地问:“曲师傅,计划生育好是好,可我们没媳妇的怎么执行呢?”曲师傅大感意外,嘴动了动,没答出来。他又商量着说:“要不组织上先帮我娶上一房媳妇?”大家听到“娶媳妇”三字,一起醒来,举手说,“有这么好事?别拉下我啊。”“报告,晚上老睡不着觉,躁!”“是啊,耽误我个人没关系,耽误中国革命就糟了。”总之一句话,请组织上尽快发媳妇,否则政策执行起来有困难,难办。老曲皱着眉,喝道:“吵吵什么,造反哪?中央的政策,好办要办,难办也得办。”看大家还是一脸的不明白,他有些生气,把表揣起来,说:“狗日的,干吗吃的,散会!”
大家只好散会,小三唠唠叨叨地骂:“得,媳妇吹了吧?谁让你们瞎起哄的,我让了吗?”看大家都不做声,又放缓了口气,说:“唉,瞧瞧你们这些歪瓜烂枣,中央也为难,到哪儿给你们找媳妇去啊。”他发愁地扳着手指。他把手一挥,说:“媳妇问题还是就地解决吧。从明儿个起,都下乡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嘛。”
这回周围村子可遭了秧了,一到下班时间,就有许多狗日的工人阶级在村口转悠。乡下妞绕着弯子逃回家,又于心不甘地探出头,远远地问:“喂,那边的——说你们呢,你们怎么都贼眉鼠眼的?”工人阶级答:“别误会,自己人。俺们是五洞八厂上级派来接你的。今天晚上放《多瑙河三角洲》,不去可净亏一个鸡蛋钱。”妞犹豫了,眼睛溜来溜去,终于小母鸡似地走了出来,跟着工人阶级跚跚地去了。领导阶级爬上了草垛子,她们便把手伸着,说:“哎哟,拉我一把。”这也是她们的聪明过人之处。双方两只手都伸出来,便能看见戴表没戴表。万一要是没看见,上去也是无妨。先聊上两句天儿,然后话锋一转,问:“现在几点了?”要是对方连块“几点”都没有,这事就甭提了。有“几点”的人,多半是把袖子一撸,说:“刚才最后一响,是本村时间十一点整——往我怀里挤挤吧,省得着凉。”对比较傻的妞儿,这就够了。对眼尖的还要注意撸袖子的高度。上海全钢可以撸到小臂,天津海鸥只能略为拎一拎,否则让人来上一句“哟,怎么这表还画着家雀(巧)儿呀?我得回家剁猪食去了”,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没多久,村里的妞都上过垛了,就剩一个最漂亮的豆叶儿,连草垛子方圆小半亩地她都不肯去。厂里为这事操劳过度的很有几个人,午饭后堆在墙根儿晒太阳,有一个便说:“对这个妞我们得采取非常手段,她是眼睛生得高,盯着南边大学区呢。”这话赶巧让小三听见了,便插进来说:“不对,组织上跟她谈了,她说不是眼睛高,是想找个会抓耗子的——比如老叙这样的。”老叙受了惊,说:“啊,我?”小三肯定地说:“你。豆叶儿当你媳妇,行不?”老叙不说话。小三又道:“豆叶儿可看上你了,农村老叙多,第一个条件,你得帮她抓。”老叙抬起头,眼睛贼亮。小三赶紧补充道:“但是根据中央四号文件,老叙炖好了,后腿得给她吃。”大家哄笑起来。小三正色道:“都他妈严肃点——豆叶儿还有一个条件,谁想打她的主意,先得把大鹦哥弄到手。”老叙愣愣地问:“莫子大鹦过?”大家七嘴八舌地解释:“就是老曲的表啦。”又关照他:“小三的话你别信,他云山雾罩的蒙你哪,老曲那块表的主意,打不得的。”小三说:“老叙,你是相信他们还是相信组织?组织上会让老曲把表借给你的。”
过了两天,赶上伙房会餐。大家都蹲着吃肉,小三便凑到老曲身边去了。老曲正吃得起劲,大坨的肉塞嘴里,不怎么嚼,“咕咚”一声就咽下去了。小三咳嗽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妈的,这肉真难吃。”说着便夹了一大块,随手扔地上了。老曲“嘶”地抽了一口气,狠狠地瞪他,说:“狗日的,不爱吃你就这么糟踏?”小三说:“是啊,我怎么能这么糟踏呢?”又夹两块扔了。老曲急了,说:“给我!”小三把肉扒拉到他碗里,说:“谢谢组织关怀,这可救了我的命了。”又对大家说:“喂,你们不是都吃素吗?把肉给曲师傅吧。”大家不明其意,只有墙根儿那帮人明白底细,纷纷围上来给曲师傅上肉。曲师傅也不含糊,来多少吃多少,蹲不住了,就站起来吃。最后吃完了,孕妇似的,转身都不大方便。
碗一放,好几根烟递了上来。老曲挑了一根儿大牲口,问:“狗日的,今天这么孝敬,有什么坏主意没有?”大家面面相觑,小三给他点上火,说:“有个小的——大伙儿相对象,想借您的表。”老曲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说:“什么,搞歪门邪道?”小三做出吃惊的样子,看着大家,问:“你们谁要搞歪门邪道?”大家不做声。小三便陪笑对老曲说:“他们知错就好了。这样吧,为了党中央,就许他们搞一晚上——将来有了儿子,认您当干爹。”老曲把烟掐了,依依不舍地把表掏出来,问:“是这块吧?”小三说是,伸手去取时,他却一收,笑着说:“狗日的,午休时间都过两分了,给老子干活去吧。”
为这事小三被众人耻笑了好几天。可他仍然镇定,他拍着老叙的肩膀,安慰说:“别灰心,老曲思想有些僵化,回头组织上再找他谈谈。”又指着一个人说:“实在不行,组织上把他的妞给你。”那人对老叙说:“别听他胡说——老曲的表是用俩蛋换来的,你想要,得拿蛋跟他换。”小三说:“去去,你懂什么,老曲是不明白要媳妇干嘛使,组织上跟他讲清楚就好了么。”大家纷纷说:“讲有个屁用,他娶不了媳妇,不会让咱们娶的。”又有人说:“我猜啊,老曲本来在旧社会当太监,美国鬼子那一枪,根本就打空了!”正说得起劲,忽然发生了静场。回头一看,老曲手拿一根粗铁条,正铁青着脸,不声不响地看着大家呢。场面当时就僵了,好像时间中止了一下,没说完的话都停在舌头上,扬起的眉毛也忘了放下来。
老曲斜着背,转了俩圈子,停住说:“嘿嘿,接着说呀,怎么咧着个嘴不说了?怕我?不能吧?”一边说着,一边把那条铁条麻花似地拧来拧去。众人都看傻了,他却用铁条敲了一下钳工桌,那上面不知谁的碗,一震,咣啷一声跳了起来。他瞪着眼,说:“要表不是?容易。拿这碗到厕所挖碗屎吃喽,我这表就归你们。”大家嘁嘁地笑,小三却狐假虎威地说:“这是组织决定,吃的时候要排队,不要乱抢!”大家笑声又大了一些。曲师傅不笑,重复道:“狗日的,笑什么?谁敢用这碗吃一碗屎,我这表就给谁。”
“我,我敢。”有人猛丁插了一句。
大家回头看时,却是老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碗拿在手里了。
“你……”曲师傅皱起眉,“你吃屎?”
“我——我奇。”老叙讪讪地说。
“报告,我也奇——他奇,我陪奇,”小三一脸的任劳任怨,“为了娶媳妇,什么我都干得出来。”
大家嗡地一声吵吵上了。
“我也奇!”
“我就敢吃一口,表借一晚上行吗?”
“去去,轮得到你吗?我,我得先吃!”
“后头排着去——曲师傅,喝尿行吗?”
“别浑水摸鱼,尿治痴呆症,你本来就要喝的。”
“我奇两口,曲师傅,您给我长一级!”
“我……”
老曲知道是起哄,气得脸发白,说:“狗日的,宪法没规定不许奇屎,有种吃去吧。”“允许吃屎,但是不提倡,这是党的一贯政策,”小三宣讲道,“所以大家要自觉地吃,最好每礼拜吃一回,省得组织上另派人掏。曲师傅,对吧?”
“哼。”曲师傅说不出话。
小三一挥手,说:“同志们还等什么呢?”
众人欢呼起来,拥着老叙朝宿舍那边的厕所走,一边咋呼着:“组织批准,今儿个奇屎了啊。”“跟上跟上,别掉队!”“一口长一级,三口发一媳妇儿,要吃趁热!”那时全车间都轰动了。大家叮叮当当扔下手里的活,跑到办公室门口等着看热闹。等不一会,便见那帮人从厕所那边远远地绕了出来,老叙在前,平端一个碗。他后面七八步,浩浩荡荡地跟着一大群捂着鼻子的人。众人兴致勃勃又恶心得想吐——不怪他们娇气,厂里的厕所是蹲炕式的,下面的情形,大家都很清楚。
老曲手执铁棒在门口站着,摆的是“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架势。他喝令办公室门口的人站开,指着老叙大吼一声:“站住,不准过来!”老叙一哆嗦站住了。老曲又说:“狗日的,看谁敢把屎弄到车间来……”可没等他把话说完,老叙突然从兜里掏出把勺子,剜了一勺,塞到嘴里去了。这动作太快,众人都惊得呆了一下。还没回过味来,他已经端着碗,喝粥似地一通扒啦,呼噜呼噜,把那一大碗吃下去了!
“当啷——”他把碗扔地下了。碗打了两个滚,滚到路边,有两个大个的绿豆蝇直追过去。
他走过来的时候,脖子一直一直,好像在打嗝。后面那些人跟着,好像是他的仪仗队。大家连忙闪开一条道。曲师傅退一步,恐怖地说:“他妈的,你们干吗?”那些人看着他,不说话。
“曲师傅,老叙可把这么一大碗都吃了。”小三比画了一下。老叙用袖子抹一下嘴,打了一个很响的嗝。
“……”老曲环顾人群,所有人的脸都没表情。他咽了口吐沫,厉声说:“都走,有什么好看的!上班时间……”
“操!”有人“哗啦”一声,抄起了家伙。接着稀里哗啦,周围一片铁器响。
“拿出来!”有人低吼一声。
“轰!”有人把个暖瓶打碎了。
“拿出来!”好些人吼起来。
老曲哆嗦一下,把手伸进怀里去了。
老叙的壮举当天就家喻户晓了。虽然没登报,可在厂里和村里的粗人看来,他的事迹跟炸碉堡滚地雷的英雄是等同的。各草垛子上的典型场面是妞儿推推工人阶级,问:“那天你哪儿去了?”工人阶级说:“你别做梦吧,老曲就一块大鹦哥。”
英雄故事的主角老叙本人却病了几天,他脸色赤红,嘴上起了大泡。医务室的人说那几天厂里正流行痢疾,中了那种毒,肯定要出人命的。于是老叙被人捆猪似地捆去灌肠,透明的大瓶子吊在他脑袋上。许多白大褂躲在口罩后面看他,用粗细不同的管子往他身上插,并且用紧急的声音说话。
老叙出来后瘦了一圈儿。墙根儿的朋友去看他,揭发说小三那天跑去端那碗米粉,在里边多放了黄酱,用意是要把他齁死。“你是他的情敌。”他们说。可老叙只是傻笑。小三骂道:“揭发吧,内讧吧——早晚得让你们漏出去!”他对老叙解释:“组织上说了,一碗粉至少要放半斤黄酱,否则就不像了。”又说:“老叙,好好养着——党委还有个会,我先走了。”大家看他走出门去,便告诉老叙:“他早就跟豆叶儿联系上了,这不,又爬草垛子去了。我们都上了他的当——他怕我们跟他抢豆叶儿,就编了大鹦哥的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