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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件蓝色的衬衫,白色的牛仔裤,现在,衣服上有血渍,有草莓汁,有泥土,还有撕破的地方,看来是相当狼狈的。芷筠再一次感到深切的歉意。
“真对不起!”殷超凡对自己弄脏的衣服也不感兴趣,他迅速的打量着这屋子,简单的藤椅和书桌,几把凳子,一张饭桌,屋顶上是光秃秃的灯泡,墙上却挂着张溥心畲的山水画,题着款,是唯一显示着原来主人的身分的地方。屋子狭小而简陋,里面大约还有两间卧室和洗手间……他很快就看完了;一栋简陋的房子,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他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从不知道也有这样的家庭!从不知道也有这种生活!暮色正从窗口涌进来,室内的光线暗沉沉的,带着股无形的压力,对他缓缓的包围过来。一时间,他们两人都没说话。
卧室门开了,竹伟的脑袋悄悄的伸出房门:
“姐,姐!”他低呼着。“我饿了!”
饿了!芷筠直跳起来,还没洗米烧饭呢!她望着殷超凡,尴尬的说:“殷……殷先生,我不留你了,希望……希望你的伤口没事,也希望你的车子没摔坏!我……我得去煮饭了!”她往屋后退去。“慢一点!”他很快的拦在她前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热切:“为了你帮我包扎伤口,我是不是可以表示一点谢意?我……”他莫名其妙的结舌起来:“请你们姐弟出去吃一顿,如何?”芷筠迟疑的看着他。“不,不!”她轻声说:“是我们害你摔跤的,我已经非常……非常不安了,没有理由再要你破费……”
“是没有理由!”他打断了她,忽然坦白了。“只是,我也饿了,我想去吃饭,却不愿一个人吃!如果你们愿意一起去,我会很高兴……”接触到那对矜持而不赞同的眼光,他微微有些扫兴,在他的生命里,被“拒绝”的事实在太少,他讪讪的把头转开,正好面对着竹伟那闪着光采的眼睛,他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竹伟,你想吃什么?饺子?小笼包?牛肉面?还是甜的点心?”竹伟的面颊因激动而发红了,他热切的把目光投向芷筠,渴求的喊:“姐,姐!我们要吃小笼包吗?真的吗?”
“还有草莓!”殷超凡突然想起那盒压碎的草莓了。
“草……草莓!”竹伟口吃的重复着,怀疑的、不信任的看着芷筠。芷筠低叹了一声,望着殷超凡。
“你赢了,我们出去吃饭吧!”
他们走出了小屋,街灯已经亮了。充满暮色的街头,点点灯光,放射着幽黄的光线,几点疏疏落落的星星,正挂在高而远的天空上。芷筠悄眼看看殷超凡,模模糊糊的感到,在许许多多“单调”的日子里,这一夜,仿佛不尽然是单调的。
迎面吹来一股晚风,带着一份清新的凉爽,轻拂着芷筠的头发,她仰头看看夜空,掠了掠披肩的长发,感到那晚风里,带来了第一抹秋天的气息。
2
殷超凡对这一带的环境并不了解,走入这条小巷,完全是“鬼使神差”,他只想穿捷径快些回家,抱着一些基本的方向意识,不知怎么就转入到这条巷子里来了。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条巷子。因而,走出了董芷筠的大门,他才看到对面墙上用油漆涂着的几个大字:
“饶河街三○五巷十五弄”
饶河街?生平没听过这条街名!但他知道附近接驳着八德路、基隆路和松山区。略一思索,他说:
“车子放在你家门口,吃完饭我再来拿。”
芷筠对那辆红色的、擦得发亮、而且几乎是崭新的摩托车看了一眼,那一跤刮伤了车子的油漆,挡风玻璃也裂了!奇怪,他居然不去试试,到底马达有没有损坏?却急急于先吃一顿!她用手摸摸车子,想着这一带的环境,想着霍氏兄弟……这辆车子太引人注目了!
“把车子推进去吧,我把房门锁起来。”她说。
殷超凡看了她一眼,无可不可的把车子推进了小屋。芷筠小心的锁好房门,又试了试门锁,才转过身子来。殷超凡心中有些好笑,女孩子!真要偷这辆车,又岂是这扇三夹板的小木门所能阻挡的?回过身来,殷超凡略微迟疑了一下,就伸手叫了一辆计程车。竹伟有些吃惊了,他不安的看看车子,又狐疑的望着芷筠:“姐,坐汽车吗?我……我们不是去吃饭吗?姐,我……我不去……”他的声音低而畏怯:“不去医院。”
“不是去医院,我们是去吃饭。”芷筠用手扶着竹伟的手臂。竹伟仔细的看着芷筠,芷筠对他温和的微笑着。于是,那“大男孩”放了心,他钻进了汽车,仰靠在椅背上,对车窗外注视着,脸上露出一个安静而天真的微笑,那对黑而亮的眼睛像极了芷筠。只是,他的眼光里充满了和平与喜悦,芷筠的眼光里却充满了无奈与轻愁。殷超凡望着这一切,很奇怪,他心底竟有种莫名其妙的,近乎感动的情绪,像海底深处的波涛,沉重、缓慢、无形的在波动起来。
车子到了“小憩”,这是殷超凡常来的地方,不是大餐厅,却布置得雅洁可喜。找了一个卡座,他们坐了下来,侍应生熟悉的和殷超凡打招呼,一面好奇的望着芷筠。芷筠不太留意这些,因为,她发现殷超凡手肘处的绷带上,正微微渗透出血迹来。“你该去看医生。”她说。
“我很好,”殷超凡望望那伤口,皱了皱眉头,把手肘挪后了一些,似乎要隐藏那血迹。“你吃什么?”
“随便。”“奇怪,”殷超凡笑了笑。“我每次带女孩子出来吃饭,明知道问她吃什么,答案一定是‘随便’,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声。”芷筠也笑了,一面笑着,一面拿过菜单,她研究着那菜名,心里模糊的想着,殷超凡所用的“每次”那两个字。“每次”带女孩子出来吃饭!他是经常带女孩子出来吃饭的了?但是,这又关她什么事呢?明天,这男孩就会远离了她的世界,遗忘掉这个又撞车、又摔跤、又遇到一对奇奇怪怪的姐弟的这个晚上……对他而言,他们大概是他生活中一件意外的点缀,如此而已!对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多年以来,她早知道自己的生命和竹伟的锁在一起,不允许她,也没条件让她去顾虑自身的一切!想到这儿,她的面容就变得严肃而端庄了。她点了一些点心,这是家江浙馆子。为竹伟点了小笼包和蒸饺,为自己点了一碗油豆腐细粉。殷超凡叫了盘炒年糕。东西送来了,竹伟像个大孩子一般,又兴奋,又开心,也像个孩子般有极佳的胃口,他大口大口的吃,除了吃,他对周遭的事都漠不关心,对芷筠和殷超凡的谈话也漠不关心。
“你每天去上班的时候,他怎么办?”殷超凡好奇的问,看着竹伟那无忧无虑的吃相。
“我早上帮他做好便当,他饿了自然会吃。”芷筠也看了竹伟一眼,眼底却有股纵容的怜惜。“只是,他常常在上午十点多种,就把便当吃掉了,那他就要一直饿到我下班回来。好在,邻居们的孩子虽然会欺侮他,大人还是常帮着照顾他的,尤其是附近的几个老朋友,我们在这一带住了很多很多年了,房子还是爸爸留给我们的。事实上,他并不经常惹麻烦……像今晚这种事,是……完全意料不到的。都怪我,不该去买那盒……”她把“草莓”那两个字及时咽进肚子里,因为竹伟显然已经忘记了草莓,最好别再去提醒他。“他是个好弟弟,真的。”她认真的说,像是在和谁辩论:“只要你不把他看成十八岁。他心地善良,爱小动物,爱朋友……至于淘气,那个孩子不淘气呢!”殷超凡深深的凝视她。
“你很爱护他!”“你有兄弟姐妹吗?”她反问。
“只有姐姐,我有三个姐姐。”
“她们爱你吗?”他侧着头想了想。奇怪,他一直没想过这问题。
“我想是的。”她笑了,眼睛温柔而真挚。
“你瞧,这是本能。你一定会爱你的兄弟姐妹。当然,一般家庭里的兄弟姐妹,大家都正常健康,谁也不必照顾谁,这种爱可能就潜伏着不易表现出来。我对竹伟……”她再看看他,听到自己的名字,竹伟警觉的抬起头来,大睁着眼睛,含着一口食物,口齿不清的问:
“我做错事了?”“没有,没有,没有。”芷筠慌忙说,拍了拍他的膝,受到抚慰的竹伟,心思立刻又回到自己的食物上去了。芷筠叹了口气,眉端浮起了一抹自责的轻愁。“你看到了,他总担心我在骂他,这证明我对他并不好。他每次让我烦心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要责备他……我对他……”她深思的望着面前的碗筷。“我想,我对他仍然是太苛求了。”
殷超凡注视着芷筠,心底除了感动,还有更多的惊奇。他望着面前这个女孩,不太高,小巧的个子,玲珑的身材,长得也并不算很美,和范书婷比起来,书婷要比她现代化而实在得多。但是,她那纤柔的线条,深沉的眼睛,和眉端嘴角,那份淡淡的哀愁,却使她显出一股颇不平凡的美来。美!与其用这个字,不如用“动人”两个字。美丽的女孩很多,动人的女孩却少!使他惊奇的,并不在于她那种动人的韵味,而在她身上所压负的那层无形的重担!她才多大?二十?二十一?不会超过二十二岁!这样一个正在青春年华中的少女,要肩负如此沉重的担子——尤其,这沉沉重担,何时能卸?——
上帝对人类,未免太不公平了!
“你在想什么?”她问,在他敏锐而专注的注视下有些不安了,她微微的红了脸,用手指拉了拉衣领——她穿着件白麻纱的洋装,剪裁简单而大方。她懂得自己适合穿什么。他想着。自幼在女孩子堆中长大,使他对女孩的服装相当熟悉——这件衣服和她的人一样,纯白而雅致。
“我在想——”他坦白的说:“你不是对他太苛求,你是对自己太苛求了!”她微微的震动了一下。
“是吗?”她凝视他,仿佛想看进他内心深处去。“为什么?”
“我不用问你,我也知道你为他牺牲了很多东西,包括欢乐和自由,他——拴住了你。身为一个姐姐,你已经做得太多了!”“不,不!”她很快的接口:“请你不要这样说,这给我逃避责任的理由,不瞒你,我常想不通,我心里也曾有股潜在的坏力量,让我像一只蚕蛹一般,想从这茧壳里冲出去……”她住了嘴,垂下睫毛,声音变低了,低而沮丧:“我不该说这些!三年前,父亲病重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把我和竹伟叫到床前,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望着我,然后,他把竹伟的手交到我手里……”她扬起睫毛,注视着他,句子的尾音降低而咽住了。半晌,她摇了摇头,说:“你不了解的!”
是的,他不了解,他不能完全了解,把一个低能的孩子,托付给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姐姐。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份“爱”是不是有些残忍?他忽然困惑了,迷糊了,事实上,这整晚的遭遇都让他困惑和迷糊。他分析不出来,只觉得面前有个“问题”,而这“问题”却吸引他去找答案。他深思的、研究的看着芷筠那对“欲语还休”的眸子,忽然想,人生的许多“问题”,可能根本没有“答案”!这世界不像他一向面临的那么简单!二十四年来,他是在“温室”中长大的,何尝费心去研究过其他的人?
“是的,”他迎视着她的目光。“我承认,我并不太了解,但是,过一段时间,我会了解的!”
过一段时间!这几个字颇使她有种惊悸的感觉,于是,她心底就又震动了!睁大眼睛,她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孩子,那对灼灼逼人的眼睛里似乎藏着无尽的深意,那富轮廓的嘴角和下巴,却是相当倔强和自负的!不行!她心底有个小声音在说;他和你不是同类,躲开他!躲得远远的!他和你属于两个世界,甚至两个星球,那距离一定好长好长!何况,他的话可能并没有意义,他可以“每次”都对新认识的女孩子说:“过一段时间,我会了解你的!”她的背脊挺直了。“你在读书吗?”她问。
“我像个学生吗?”他反问。
“有点像。”“我很伤心,”他笑了笑。“我以为我已经很成熟了。”
“学生并不是不成熟。”她说:“很多人活到很老还不成熟,也有很多人很小就成熟了。”
他再一次锐利的盯着她。近乎惊愕的体会到她那远超过外表年龄的思想和智慧。他那探索的欲望更重了,这女孩每分钟都给他崭新的感觉。“你很惊奇吗?”她微笑的说:“如果你是我,你就会懂了,像竹伟——他活到八十岁也不会成熟。”
竹伟吃惊的转过头来。
“姐,你叫我?”“没有。”芷筠温和的。“你吃吧!”
竹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食欲既已满足,他的好奇心就发作了。他不断看看殷超凡又看看姐姐,忽然说:
“姐,他不是霍大哥!”
“当然不是,”芷筠说:“他是殷大哥。”
竹伟瞪着殷超凡看,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开始注意到殷超凡这个人物。对于街上摔跤的那一幕,他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殷大哥是好人还是坏人?”
“竹伟,”芷筠轻声阻止他。“你吃东西,不问问题,好不好?”竹伟顺从的点点头,就缩到卡座里,继续去对付一盘新叫来的枣泥锅饼了。因为那锅饼很烫,他不得不全力以赴,吃得唏哩呼噜,也就没心情来追问殷大哥是好人与坏人的问题了。虽然在他心目中,“好人”与“坏人”的区别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我忽然发现,”殷超凡说:“他过得很快乐!”
“就是这句话!”芷筠眼睛发亮的抬起头来。“他很快乐,他的欲望好简单,思想好单纯,我并不认为,做他有什么不好!隔壁有位张先生,不知怎么常常和我作对,他总说我应该把他送到……”她忌讳的望望竹伟。“你懂吧?但是,那是残忍的!因为连动物都懂得要自由,我不能、也不愿做那种事!”他了解,她指的是疯人院或精神疗养院那类的地方。他对她同意的点点头。她看着他,笑了笑,用手拂了拂额前的头发,惊觉的说:“不谈这些!你刚刚说,你不是学生!”
“我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学的是土木工程,爱的是文学艺术,现在做的工商管理!”
芷筠由衷的笑了。他发现,她的笑容颇为动人,她有一口整齐而玲珑小巧的牙齿,左颊上还有个小酒涡。他禁不住盯着她看,忽然一本正经的问: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有多美?上帝造你这样的女孩,是要你笑的,你应该多笑!”
她的脸红了。唉!她心里叹着气,上帝造你这种男孩,是为了陷害女孩子的。“别取笑我!”她盯着他,眼里已漾起一片温柔。“为什么学的、爱的、和做的都不同?”
“这就是我们这一代的问题,考大学的时候,父母希望你当工程师,你自己的虚荣心要你去考难考的科系,再加上考虑到留学时国外的需要,于是,就糊里糊涂的念了一门自己不喜爱的科目。毕业了,面临工作问题,你学的又不见得正有缺额,或是刚好有个工作等着你,没时间让你去考虑,又或者,家里有这么一个企业,希望你接手,于是,你又糊里糊涂的去做了……”芷筠又笑了。“你用了好几个‘糊里糊涂’,其实,你这人看起来一点也不糊涂!”“是吗?”他凝视她。她微笑着点头。“反正,既然要出国,什么工作都是临时性的,”她说:“也就不在乎了。”“我说了我要出国吗?”他困惑的问。
“你糊里糊涂的说了!你说你考虑留学时国外的需要,言外之意,不是要出国是什么?”
“哈!”他大笑。“你这人反应太快!跟你说话真得小心一点!”他抓了抓头:“不过,你有点断章取义,我的情况……不那么简单,说来话长,将来你就明白了!”
将来?芷筠的心思飘开了,“将来”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连“明天”都是不可靠的,何况将来?一时间,她的思想飞得很远很远,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沉默着,没有再开口。殷超凡也沉默了,倚在靠背椅中,他抱着一种欣赏的态度,仔细的打量着对面的这张脸,这脸孔是富于表情的,是多变化的,是半含忧郁半含愁的。刚刚的“笑”意已经消失,那看不见的沉沉重担又回来了……很缓慢的、一点一滴的回来了……如果他有能力,如果他手里有一根仙杖,他要扫掉她眉尖的无奈,驱除她眼底的悲凉……
竹伟已“吞”掉了他面前那盘锅饼,再也熬不住,他用手悄悄的拉扯芷筠的袖子:
“姐,我饱了!我要回家!”
芷筠跳了起来,天!他把一盘锅饼吃了个干干净净,明天不闹肚子才怪!她惊慌的说:
“我得去买消化药!”“我们走吧!”殷超凡站起身来,付了帐,颇有一股自己也不了解的依依之情。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