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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你操心,你还是小心你的伤口吧!”
雅珮走了。殷超凡躺在床上,睁着眼,他看着屋顶发愣。好一会儿,他就这样躺着,一动也不动。他认为自己的思想是停顿的,可是,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眼前总是浮动着一个人影——站在门框当中,黑发的头倚着门槛,眼睛里微微的闪着光,背后的光线烘托着她,使她像个剪影。他闭上眼睛,那影子还在。他伸手关了灯,暗夜里,那影子还在。他尝试让自己睡觉,那影子还在。
他似乎睡着了,但是很不安稳,伤口一直在隐隐作痛。他翻着身,折腾着,每一翻身就碰痛伤口,于是,他会惊醒过来,屋里冷气很足,他却感到燥热。闭上眼睛,他的神志游移着,神志像个游荡的小幽灵,奇怪的是,这小幽灵无论游荡到那儿,那个影子也跟到那儿。他灵魂深处,似乎激荡着一股温柔的浪潮,正尝试把那影子紧紧的卷住。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睡着了,睡得很沉。可是,忽然间,他一惊而醒,猛的坐起身来,正好面对着殷太太担忧的眼睛。屋里光线充足,他看看床头的小钟,快十二点了!这一觉竟睡到中午。“你发烧了,”殷太太说:“还说没事呢!雅珮已经告诉我了,你伤口很严重,章大夫马上就来!”
要命!他诅咒着,觉得头里嗡嗡作响,整个人都软绵绵的。人,为什么如此脆弱?一点小伤口就会影响整个人的体力?他靠在床上,朦朦胧胧的说:
“我很好,这点小伤不要紧,晚上,我还有重要的事!”
“没有事情比身体更重要!”殷太太生气的说。
“我晚上一定要出去。”
“胡说八道!”章大夫来了,殷文渊也进来了,雅珮也进来了。一点点小伤口就可以劳师动众,这是殷家的惯例!绷带打开了,伤口又被重新消毒和包扎,折腾得他更痛楚。然后,章大夫取出两管针药,不由分说的给他注射了两针。也好,针药的效力大,晚上就一定没事了,他可以出去,可以精神抖擞的去见那个小精灵……”“好了,”章大夫笑着说:“不用担心什么,不严重,我明天再来!”早就知道不严重!殷超凡没好气的想着,就是全家人都有小题大作的毛病!现在好了吧,打了针,总可以没事了!他阖上眼睛,不知怎的,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室内静悄悄的,一灯如豆。他慌忙想跳起来,身子却被一只软绵绵的手压住了,他张大眼睛,接触到书婷笑吟吟的脸,和温柔的凝视。
“别乱动!”她低语:“当心碰到伤口。”
“几点了?”他迫不及待的问。
“快十一点了。”“晚上十一点吗?”“当然,难道你以为是早上十一点?”
他愕然了!晚上有件大事要办,他却睡掉了!
“那个章大夫,他给我打了一针什么鬼针?”
“镇定剂。”书婷依然笑嘻嘻的。“伯母说你静不住,章大夫认为你多睡一下就会好。你急什么?反正自己家的公司,上不上班都没关系,乐得趁此机会,多休息一下,是不是?”
你懂得什么?他瞪着她,心里突然好愤怒好懊丧好苦恼。然后,这些愤怒、懊丧,和苦恼汇合起来,变成一股强大的惆怅与失望,把他紧紧的捉住了。
“那个章大夫,我再也不准他碰我!”
“这才奇怪哩!”书婷笑着说:“自己受了伤,去怪章大夫,难怪三姐对我说,你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叫我对你敬鬼神而远之呢!”那么,你为什么不“远之”呢?殷超凡继续瞪着书婷,嘴里却问不出口。但是,他这长久而无言的瞪视却使书婷完全误会了,她站在他面前,含笑的看着他,接着,就闪电般在他额上吻了一下,洒脱的把长发一甩,说:
“傻瓜!我一向喜欢和鬼神打交道,你难道不懂吗?”
殷超凡呆了,他是真的呆了。这不是第一次,书婷在他面前如此大胆,以前,或多或少可以引起他心里的一阵涟漪,而现在,他却微微的冷颤了一下。在他内心深处,并非没有翻涌的浪潮,只是,那浪潮渴望拥卷的,却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4
星期六下午,方靖伦通知芷筠要加班。
近来公司业务特别好,加班早在芷筠意料之中。方靖伦经营的是外销成衣,以毛衣为主,夏天原该是淡季,今年却一反往年,在一片经济不景气中,纺织业仍然坚挺着,这得归功于女人,全世界的女性,都有基本的购衣狂,支持着时装界永远盛行不衰。芷筠一面打着英文书信,一面在想竹伟,还好今晨给他准备了便当,他不会挨饿。下班后,她该去西门町逛逛,给竹伟买几件汗衫短裤。昨天,竹伟把唯一没破的一件汗衫,当成擦鞋布,蘸了黑色鞋油,涂在他那双早破得没底了的黄皮鞋上。当她回家时,他还得意呢!鼻尖上、手上、身上全是鞋油,他却扬着脸儿说:“姐,我自己擦鞋子!”
你能责备他吗?尤其他用那一对期待着赞美的眼光望着你的时候?她低叹了一声,把打好的信件放在一边,再打第二封。等一叠信都打好了,她走进经理室,给方靖伦签字。方靖论望着她走进来,白衬衫下系着一条浅绿的裙子,她像枝头新绽开的一抹嫩绿,未施脂粉的脸白皙而匀净,安详之中,却依然在眉端眼底,带着那抹挥之不去的忧郁。他凝视她,想起会计小姐所说的,关于芷筠家中有个“疯弟弟”的事。
“董芷筠,你坐一下。”他指着对面的椅子。
芷筠坐了下去,等着方靖伦看信。方靖伦很快的把几封信都看完了,签好字,他抬起头来。没有立即把信件交给芷筠去寄,他沉吟的玩弄着一把裁纸刀,从容的说:
“听说你的家境不太好,是吗?”
芷筠微微一惊。会计李小姐告诉过她,方靖伦曾经问起她的家世。当初应征来这家公司上班,完全凭本领考试,方靖伦从没有要她填过保证书或自传一类的东西。但是,她前一个工作,却丢在竹伟身上。据说,那公司里盛传,她全家都是“疯子”。因此,当方靖伦一提起来,她就本能的瑟缩了一下,可是,她不想隐瞒什么。自幼,她就知道,有两件事是她永远无法逃避的,一件是“命运”,一件是“真实”。
“是的,我父母都去世了,家里只有我和弟弟。”她坦白的回答。“你弟弟身体不太好吗?”方靖伦单刀直入的问。
她睁大着眼睛,望着他。这问题是难以答复的。方靖伦迎视着这对犹豫而清朗的眸子,心里已有了数,看样子,传言并非完全无稽。“算了,”他温和的微笑着,带着浓厚的、安慰的味道。“我并不是在调查你的家庭,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背景,你工作态度一直很好,我想……”他顿了顿,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从桌面上推到她的面前。
完了!芷筠想,老故事又重演了,那厚厚的信封,不用问,也知道里面是钱,她被解雇了。凝视着方靖伦,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眼光里有着被动的,逆来顺受的,却也是倔强的沉默。这眼光又使方靖伦心底漾起了那股难解的微澜。这女孩是矛盾的!他想,她一方面在受命运的播弄,一方面又在抗拒着命运!“这里面是一千元,”方靖伦柔和的看着她,尽量使声音平静而从容。“从这个月起,你每个月的薪水多加一千元,算是公司给你的全勤奖金!”
她的睫毛轻扬,眼睛闪亮了一下,意外而又惊喜的感觉激动了她,她的脸色由苍白而转为红晕。方靖伦看着这张年轻的脸孔,忽然感到必须逃开她,否则,他会在她面前无以遁形了。“好了,”他粗声说:“你去吧!”
她拿起信封,又拿了该寄的那些信,她望着他低俯的头,忽然很快的说:“谢谢你!不过……”
不过什么?他情不自已的抬起头来,他接触到她那坦白而真挚的眼光:“我弟弟身体很好,很结实,他并没有病,也不是传言的疯狂,他只是——智商很低。”说完,她微笑了一下,又慈爱的加了一句:“他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弟弟!”她一连用了三个“很好”,似乎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然后,掉转身子,她走了。于是,这天下班后,芷筠没有立刻回家。多了一千元!她更该给竹伟买东西了。去了西门町,她买了汗衫、短裤、衬衫、袜子、鞋子……几乎用光了那一千元。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转了两趟公共汽车,她在暮色苍茫中才回到家里。
推开门,一个人影蓦然闪到她面前,以为是竹伟,她正要说什么,再一看,那深黝的黑眼珠,那挺直的鼻梁,那笑嘻嘻的嘴角……是殷超凡!
她的心脏猛然加速了跳动,血液一下子冲进了脑子里。从上次摔跤到现在,几天?五天了!他从没有出现过,像是一颗流星一般,在她面前就那样一闪而逝。她早以为,他已从她的世界里消灭,再也不会出现了。可是,现在,他来了,他竟然又来了!如果他那天晚上,不那么肯定而坚决的抛下一句话:“我明天晚上来看你!”她决不会去等待他,也决不会去期盼他。人,只要不期望,就不会失望。原以为他“一定”会来,他“居然”不来,她就觉得自己被嘲弄、被伤害了。她为自己的认真生气,她也为自己的期待而生气,人家顺口一句话,你就认了真!别人为什么一定要再见到你呢?你只是个卑微、渺小的女孩!但是,那等待中的分分秒秒,竟会变得那样漫长而难耐!生平第一次,知道时间也会像刀子般割痛人心的。而现在,她已从那朦胧的痛楚中恢复了,他却又带着毫不在乎的笑容出现了!想必,今晚又“路过”了这儿,忽然心血来潮,想看看那对奇怪的姐弟吧!她走到桌边,把手里的东西堆在桌上,脸色是庄重的,严肃的,不苟言笑的。
“竹伟呢?”她问。像是在回答她的问话,竹伟的脑袋从卧室中伸了出来,笑嘻嘻的说:“姐,殷大哥带我去吃了牛肉面,还送了我好多弹珠儿!”他捧着一手的弹珠给芷筠看,得意得眼睛都亮了,就这样说了一句,他就缩回身子去,在屋里一个人兴高采烈的玩起弹珠来了。殷超凡望着芷筠:“我下午就来了,以为星期六下午,你不会上班,谁知左等你也不回来,右等你也不回来,竹伟一直叫肚子饿,我就干脆带他出去吃了牛肉面!你猜他吃了几碗?”他扬着眉毛:“三大碗,你信吗?”她望着他。下午就来了?难道是特地来看她的吗?唉!少胡思乱想吧,即使是特地,又怎样呢?他属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她张开嘴,声音冷冰冰的:
“不敢当,如此麻烦你!”
他锐利的盯着她。“你在生气吗?”“什么话!”她的声音更冷了。“为什么要生气呢?你帮我照顾了竹伟,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会生气?”
他的眼珠深沉的,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她。那眼光如此紧迫,竟像带着某种无形的热力,在尖锐的刺进她内心深处去。“我被家里给‘扣’住了!”他说:“摩托车也被扣了,我并不是安心要失约!”“失约?”她自卫的、退避的、语气含糊的说:“什么失约?”
他像挨了一棒。原来……原来她根本不认为他们之间有约会!原来她没有等待过,也没有重视过他那一句话!怪不得她的脸色如此冷淡,她的神情如此漠然!殷超凡啊殷超凡,他叫着自己的名字,当你躺在床上做梦的时候,她根本已经忘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你!本来嘛,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你凭什么要求她记忆中有你?
“看样子,”他自嘲的冷笑了一下。“我才真正是殷家的人,专门会——小题大作!”
她不懂他话里的含意,但却一眼看出了他感情上的狼狈,她的心就一下子沉进一湖温软的水里去了。于是,她眼中不自觉的涌起了一片温柔,声音里也带着诚挚的关切。她说:
“手臂怎样了?伤好了吗?怎么还绑着绷带呢?有没有看过医生?”一连串的问题唤回了他的希望,本能的倔强却使他嘲弄的回了一句:“原来你记得我是谁!”
她柔柔的看着他。他的心跳了,神志飘忽了,这眼光如此清亮,如此温存,如此蒙蒙然,像雾里的两盏小灯,放射着幽柔如梦的微光。似乎在那儿作无言的低语:
“何苦找麻烦呵!”他的倔强粉碎了,他的自尊飞走了。他的心脏像迎风的帆,张开了,鼓满了。“你没吃饭,是吗?”他问,生气又充斥在他的眼睛里。“我陪你吃点东西去!”“怎么每次一见面,你就提议吃东西呢?”她笑了,左颊上那个小涡儿在跳跃着。“你把我们姐弟两个,都当成了饭桶了吗?”“吃饭是人生大事,有什么不好?”他问,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望着他。唉!不要去!你该躲开这个男孩子,你该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呵!但是,那张兴高采烈的脸,那对充满活力与期望的眼光,是这样让人无法拒绝呵!她点了点头:
“等一等,让我对竹伟交代一声!”
她抱起竹伟的那些衣物,走进竹伟的房间。竹伟正蹲在地上,专心一致的弹着弹珠,那些彩色的玻璃球滚了一地,迎着灯光,像一地璀璨的星星。怎么!即使是一些玻璃弹珠,也会绽放着如此美丽的光华!
“竹伟,”她说:“你看好家,不要出去,姐去吃点东西,马上就回来,好不好?”竹伟抬头看着她。“如果霍大哥来,我可不可以跟他出去呢?”
芷筠愣了愣。“霍大哥很忙,你不要去烦人家!”
“霍大哥是好人!”竹伟争辩似的说:“我要跟霍大哥出去!霍大哥会讲故事给我听!”
“好吧!如果他愿意带你出去,”她勉强的说:“但是,如果你出去,一定要锁好门!”
走出竹伟的房间,殷超凡正深思的站在那儿,沉吟的用牙齿半咬着嘴唇。“我们走吧!”她说。踏着夜雾,走出了那条小巷,街灯把他们的影子斜斜的投射在地上,一忽儿前,一忽儿后。殷超凡没有叫车,只是深思的望着脚下的红方砖,有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开口,然后,他忽然说:“霍大哥是个何许人?”
她怔了怔,微笑了。“一位邻居而已。”邻居“而已”!仅仅是个“而已”!他释然了,精神全来了。扬起头,他冲着她笑,伸手叫了计程车。
他们去了一家新开的咖啡馆,名字叫“红叶”,坐在幽柔的灯光下,他喝咖啡,给她叫了咖哩鸡饭和牛肉茶。她一面吃着,一面打量他。今晚,他穿了件深咖啡色的衬衫,和同色的长裤。谁说男孩子的服装不重要?
“你一定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她说。“你一定很得父母的喜欢!”“那个父母不喜欢子女呢?”他问:“可是,过分的宠爱往往会增加子女的负担,你信吗?”
她深沉的看了他一眼。
“人类是很难伺候的动物。当父母宠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们是负担,一旦像我一样,失去了父母的时候,想求这份负担都求不到了。我常想,我和竹伟,好像彼此一直在给彼此负担,但是,我们也享受这份负担。爱的本身,就是有负担的。”他情不自禁的动容了。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他由衷的说。“你总在美化你周围的一切,不管那是好的还是坏的。但,你又摆脱不开一些无可奈何,你是矛盾的!”
“你呢?难道你从没矛盾过?”她感动的问。
他微微一怔,靠在沙发里,他认真的思想起来。
“是的,我矛盾,我一直是很矛盾的。无论学业或事业,我一天到晚在努力想开一条路径,却又顺从家里的意思去做他们要我做的事。我责备自己不够独立,却又不忍心太独立……”他顿住了,望着她。“你不会懂的,是不是?因为你那么独立!”“你错了,”她轻声说:“我并不独立。”
“怎么讲?”他不解的:“你还不算独立吗?像你这样年轻,已经挑起抚养弟弟的责任!”
“在外表看,是竹伟在倚赖我,”她望着桌上小花瓶里的一枝玫瑰。“事实上,我也倚赖他。”
“我不懂。”“这没什么难懂,我倚赖他的倚赖我,因为有他的倚赖,我必须站得直,走得稳。如果没有他的倚赖,我或者早就倒下去了。所以,我在倚赖他的倚赖我。”
他迷惑的望着她。“我说的,你总有理由去美化你周围的一切。”他愣愣的说:“我希望,也有人能倚赖我。”
她扬起睫毛,眼珠像浸在水雾里的黑葡萄。
“必然有人在倚赖你,”她微笑的,那小涡儿在面颊上轻漾。“爱你的人都倚赖你,我猜……”那笑意在她脸上更生动的化开。“爱你的人一定很多!”
“在目前,我只希望一个……”他低低的,自语似的说着。“嗯,哼!”她轻咳一声,打断了他。“告诉我你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