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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大路的上坡前进。她使足了全身的力量,绷着脸,好像这是一个不容易实现的伟大目标,在大路的那一边,不是她的过往回忆,而是她未知的美好明天。路上的车流越来越密,在阳光的照射下,这个城市也越来越清晰,路人如织,喧哗而又热闹。这时,小女孩突然说了一句:大哥哥,你渴了吗?
我和欣欣从屋里出来,站在众人中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欣欣躲在我的身后,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后背,似乎让我鼓起勇气。
这时,屋里的男人们正言谈甚欢,讨论着家常。欣欣的爹对我的父亲说:“听说仲水哥接了一笔很大的家具买卖,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这笔做成了,那以后就不用再出力了,一辈子也花不完啊。”
父亲摇摇头,掐灭了烟头,先看了一眼田仲秋和田家国,又喝了一口茶水,对着她爹谦虚地说道:“别提了,我估计是够呛,村里一规划就是两年,还没什么动静。”
“木头不是已经拉来了吗?”田仲秋这时插嘴道,其实他对这件事也不是很清楚。
“拉来了,光有木头没什么用,你知道的,现在上头的政策说变就变,而且这批活又是干完了才给钱,我心里很没底。”父亲说。
欣欣的爹嘴里“哦”了一声,这时看到我和欣欣出来了。看到欣欣在旁边用手指捣我的背,好像很高兴,呵呵地笑开了。他点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口,一个巨大的烟团就像手榴弹爆炸一般直冲屋顶。他亲切地对我说:
“田小,怎么样,我家的欣欣没扭你的耳朵吧?”
一屋子的人均相视而笑,对着我和欣欣指指划划。她爹说了这句取巧的话,本以为我会兴奋地不得了,或者讨好地去叫他一声“叔”,给他倒上一杯茶水,点上一支烟。但是我愤恨地斜了他一眼,让他觉得颇有一点意外。
我对父亲说道:“大大,我渴了,想喝点水。”
欣欣她爹急忙说道:“欣欣,快给你田小哥倒杯水。”但欣欣恍若没有听见,她一直在盯着我的嘴,就像古代的大臣们正等待圣上下旨一样,对她爹的命令丝毫没有反应。这是在她的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她全身颤抖,几近崩溃,嘴唇开始发紫,哆嗦着,像要努力说些什么话,但最终不言,只是把目光盯在了我的嘴巴上。
我冷冷回顾,瞪了田家国的株儒老婆香梅一眼,这眼神经过我父亲的脸,让他看出了点什么,不安起来。田仲秋也看出来了,赶忙堵住了我的话头——他们毕竟是大人,临阵经验丰富——出来打圆场说:“好了,我看田小有点紧张,这样吧,让他先回去静一下,再说,好不好——欣欣?”他把脸转向了欣欣,这是一个明智之举,这样可以回避与她父亲的正面尴尬。
欣欣忙开口应道:“好啊,田小哥今天好像有点不舒服,刚才就一直说肚子痛。”
她爹看着我,用寻求验证的目光,十分怀疑。我勉强地点点头,说道:“是。”
从二郎庙出来,我心情不悦,好像吃了五斤重的苦胆,哽在食道里,咽不下吐不出,满肚子的臭气无处发泄。这苦无来由地生产出来,去处亦无来由,我道不出苦在何处,苦往何方。
父亲阴森森的脸,不和我说话。他对我田小了如指掌,小到我身体上的每一根毛是什么颜色他都一清二楚,所以他认定是我在暗中捣鬼,使用卑劣的手段破坏了这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儿。田家国的老婆也非常生气,借故去打香油,气呼呼地溜走了,从一条远道绕回了田家村。田仲秋和程玉芬倒是面色不变,好像出现这种结局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而且,我想他们巴不得出现这种情况,好让我田小受尽折磨。大伯二伯落在后面,年老体衰,走不动路,抽着烟在唠家常,早把这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
当我们步行穿过那一排树,将要跨过田家村的河堤之时,我家的大黄狗突然从堤西面窜了过来,脖子上仍然套着那条铁链,满嘴是血,狗牙断裂了好几颗,蹄子一跛一跛,跑到我们的面前,朝天悲嚎,好像死了亲娘。
父亲正发着狠呢,想着什么时候找个好借口来收拾我一顿,被大黄狗的这一阵嚎叫激起了怒火,痛骂道:“死狗,你是死了爹还是死娘啊,跑出来干什么,是谁家的杂种把你打成这样?”大黄狗依然不管不问,只是围着我们叫,它的叫声在三里之外都能够听见。
田仲秋点上一支烟说道:“不会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吧?”
我也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妙,不去理会父亲和田仲秋,跟在大黄狗的屁股后面,先奔回家去了。
一进大门,我就看见了母亲,她坐在院子里的一张椅子上,正襟危坐,好像一尊让人肃然起敬的佛像,但已经是昏迷的一尊佛像,没什么法力。我慌乱地去摸母亲的皮肤,热乎乎的体温让我心中一宽,但是她的心跳快得惊人,我隔着衣服似乎就能感觉到这心跳声强烈震憾。像有万马奔腾,从附近的地面上疾驰而过,她的皮肤煞白,宛若一张白纸,但是我能够看出她的血液在快速地流动,激动地在她的体内冲荡着。
父亲冲进来,扶起了母亲,一头雾水,使劲儿地掐她的人中,喊道:“咋回事儿?这是咋回事儿?”田仲秋进来,看了一眼,急道:“是休克了,快点送医院吧。”
我满院子转了一圈儿,终于找到了我的大哥田壮壮,但是最让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躺在猪圈里,四肢朝天,怒目圆睁,一只手高举,手指弯曲僵硬,嘴角渗着一丝紫红色的鲜血。他的身上溅满了猪粪,直没到胸口,但是脸上还算洁净,只覆了一层尘土,头发蓬乱。圈里的黑色的大肥猪不明所以然,像一只可爱的绅士,伸出了厚大的粉红舌头,去舔着他的耳根儿,露出了上下两排整齐的黄牙,去扯着他的衣领。但他已经纹丝不动,不理人间之事。
他的老婆刘燕不见了。
第二天的傍晚,母亲终于舒醒了过来。她醒过来的时候,田壮壮刚刚下葬,也正是田仲杰从我家走后的半个小时。
田仲杰带来了一个极坏的消息:田家村的规划方案上报乡镇府,被乡领导驳回重新制定,并且要追究田仲杰这个村支书的责任,怀疑他循私舞弊,勾结不法商人从村子住房规划中谋取私利。田仲杰耸拉着肥大的脑袋,十几年来第一次丧失了往日的威风,对我父亲说道:
“仲水兄弟,实在很惭愧,现在我一点儿主意也没了,虽说以前咱兄弟俩有过节,但是现在——按照乡里的意见,该拆的就得拆,不该拆的绝对不能拆,别说你的屋了,就是我那屋也得扒掉重盖。那批木头,还有学校的门窗桌椅的事儿,乡里已经发了文件,你看看,就是这张,不允许包给私人,一律由乡政府安排。村西的那片林子,我上报了林业局,但是那狗娘养的一口咬定那块地不属于田家村,咱管不着,全部收回。”
父亲听了这一连串的坏消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连眼皮也没有眨动一下。院子里没完工的家具,整整齐齐地排放着,田房和李四已经四五天没来了。父亲看了一眼母亲,嘴唇动了一下,但是始终没说出话来。他的眼神就像是一个黑洞,任何一道光线进入里面,都像鬼魂一样去不复返,他坐在屋里,端视着田壮壮身着西装的相片,仿佛突然回到了远古时代,穿越了时空,进入了一个奇异陌生的空间。透过他的眼睛,我里面甚至发现了自己的影子,田壮壮的影子,春兰花的影子,田仲杰的影子,还有许许多多奔跑着、飞行着的、不可名状的影像。
一只鸟飞走了,一只鸟又落到了这里,仍然是一只鸟。老先生说:你看它们玩得多开心哪!
我被他的这一句话吸引,停止了讲述,这句话听起来高深莫测,悬于空气之中,像天上的霞光一样久久地不散。他从怀里掏出一支香烟,放在了嘴上,又掏出了一个打火机。这是一个非常精致的打火机,想必价值不菲,表面镀了一层金色的外壳,在阳光的照耀下明亮耀眼。他啪地一声,打出一束黄色的火苗来,熄掉了,又啪地一声,打出了另一束火苗。香烟在他的嘴角上仿佛就是一个话筒,在无声地传达着他所表达的思想,好像也在向着某一个人,某一个地方做着另一种倾诉,做着神秘的祷告。鸽子已经全部飞走了,因为它们听到了音乐声,这个园子里传来了一阵奇怪的音乐,开始听上去,是架子鼓,铿锵有力,像雨打芭蕉,紧凑而富有节奏,但慢慢地就变成了镣亮的钢琴合奏,音调越来越高。再后来就变成了一支雄壮的交响曲,像是有一位出色的指挥家在临场指挥,有条不紊,声势震天的音乐声在他的指挥下响彻花园,从四面的墙角开始齐声高唱,直冲云霄。小女孩闻所未闻,静止不动,似乎仍处在这音乐的世界之外,没有听到,她的眼角湿润,若有所思。她的姐姐捧着那本书,又翻了几页,像是在上面寻求着什么。她是在查找某个不认识的字么?既然是不认识的字,那又怎么能找得到呢?
我说:老先生,我知道你要走了,在你走之前,请你给我一根烟抽吧,如果我抽根烟,就会觉得心里很痛快,这是我近几年来养成的好习惯。老先生头也不回,递过来一支已经点燃的香烟。我接过来,含在嘴上,学着他猛力地吸了一口,烟头发出一撮火红的光亮,那红色的火光,似黑暗中的灯光一样,一闪即灭。
朋友与爱人林业局
就在田壮壮发丧下葬的那天傍晚,有关村西这块林子的归属的各种小道消息,就已经在田家村传得沸沸扬扬了,整个田家村的人都在关心着这件事。朱家的领头人朱彪,是刚从部队退役的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从小起就打架不要命。他气势汹汹地带着一帮人去了村委找田仲杰理论,但那时田仲杰正坐在我家的堂屋里,心情复杂地和父亲一起喝着下午茶。
不知道是谁编出了各种各样的传闻——我怀疑这其中少不了程玉芬和我的二母。有人说:乡领导早把这块林子内定了,批给了田家的某一户,随便谁都可以,只要姓田就行;有人说:这林子谁的也不是,谁也不给,派出所已经立案侦察,不但要调查田家村规划这件事儿,还要查清田壮壮的具体死因;有人接着又说:其实田壮壮不是掉到猪圈里摔死的,也不是气死的——人哪有这么容易气死,而刘燕那个小婆娘把他打死的,派出所在准备调查这事儿的时候,又发现田家村的规划有问题,怀疑有人在后面捣鬼;接着有人又说:肯定跑不了是田仲杰,田小的爹听说也参与了此事,他的儿子田小和一个外地的有钱女人搞上了,一块儿睡了两年,听说那女人跟这也有点关系。。。。。。。。。?
父亲这一晚上都没有睡着觉。他搬了一把小椅子,坐在门口,抽着闷烟,望着院子这些成堆的木头,还有那一堆早就打好的窗棂、桌子腿、椅子面,屋梁椽子,院西的猪圈旁堆着锯沫,院东的墙角放着刨花。他禁不住泪水涟涟。当月亮升到了正中天时,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去正屋倒水喝,看到父亲手捧着田壮壮的遗像,就像一块有形有状的木头,一丝不动。
他看到我,眼神之中充满怜悯之意,干涸的嘴皮子仿佛动了动,说:“田小,我不怪你,我觉得,有些事情你做得也有道理。”
我说:“大大,你一晚没睡?”
“睡不着,一点儿也睡不着,坐在门口,吹着凉风,我还能清醒一些。”
我为父亲倒了一杯热水,放到他面前的地上,但是他看也没看一眼。大黄狗摇晃着脑袋跑了过来,坐在这杯水面前,摇头摆尾,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它乞求似地看了我一眼,我没动;它又看了父亲一眼,父亲恍若不见。于是大黄狗伸出长长的舌头,吧唧吧唧地把杯中水喝下了肚,又把杯子舔了一个底朝天。
我发现母亲也苍老了许多,这两年来她老得很快,脸上的皱纹不再活力四射,而是疲倦不堪地在向外界表达着她内心的某种思想。在她从灶台上忙来忙去的时候,我从没见到过她的这种表情,她忙碌了半生,身体像一部永不停歇的机器,早出晚归。在她的身上我可以发现整个田家村的历史,甚至是田家村之外的许多我未知的历史。
现在的她满怀仇恨,拳头紧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知道她痛恨的是谁,她恨不得把刘燕塞到锅底下烧成焦灰,填到嘴里嚼成碎片。
田家的人今天中午去了刘家村,田仲杰在大喇叭上叫喊了一通,找来了七辆三轮车,拉着四十多口人,拿着棍子、铁锹,田仲秋还从父亲的电刨子旁边抄了一把钢锯,田家国摸了一个松木板,上面有一个尖利的铁钉。但是在刘家村并没有找到刘燕的一根毛,不知道她跑去哪儿。田家的人这几天来空前团结,行动统一,每个姓田的人都知道,这个家族的声望,在田家村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刘燕的爹刘三和他的老婆吓得钻进了茅房不敢出来,摩托车被田仲杰放了一把火,呼呼地烧成了一团火球;他的老娘正坐在大门底下抽烟,被田家国一把推倒,连滚了两个蛋儿,登时就没了气,烟头进了肚子里,听说刘家村的人把她放上地排子车,送去了乡里的卫生所。整个刘家村都胆战心惊,眼睁睁地看着这四十多个姓田的把刘家刨了一个底朝天,耀武扬威地开着三轮车驶出了田家村。
刘燕找不到,而我的母亲神经受了刺激,她已经记不起那天的情景,所以田壮壮的死因就成了一个不解的谜,大黄狗不会说话,它虽然看到了一切,但是它只能记在自己的心里,无法向我们人类表述。
但是田壮壮已经死了,这谁也改变不了。父亲和母亲并没有去刘家村,这一天他们似已僵硬,已不在这个世界的空间之内。我这才发现,他们的思想并没有我想像得这么简单,在他们的眼睛深处,似乎隐藏着一层更深的厚厚的膜,而我田小却无法触摸。
当天亮的时候,屋后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脚步就像一通战鼓的敲击,咚咚咚地从遥远的天外传来,一直到了大门外。
田仲秋猛地推开大门,闯了进来,后面跟着大伯、二伯,还有田家国。
父亲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吭声。他们也不发一语地站在院子里,抽起了烟,齐刷刷地看着父亲。直到田仲杰突然跑了进来,像是一只正被猎人追捕的老鼠,慌慌张张,全没有平日的威风,他看到大家都在,顿时松了一口气,说:“原来大家都在啊,我正四处找你们呢,发现不在家,以为咱田家的人都集体逃跑了。”
他用了一句“咱田家的人”,表明现在已是危急时刻,而且他是同田家站在一起的,不但要领导田家度过这次难关,而且要倚仗田家帮他度过难关。
田仲秋对他的这个用词感动不已,为了表示一下他对村长大人的忠心,便首先说话了——他的性子急,肚里憋不住东西。他一把扶住了我父亲的肩膀,嘶声地说道:“三哥,朱家和王家去了村西的那块林子,正吵着要分地呢!咱去不去?”
大家都看着我的父亲,母亲从里屋出来,田桐桐也跑了出来,充满惊恐地望着大家。我也看着父亲,仿佛只有我的父亲这时才能够说出一句决定全局的话,仿佛在此刻才终于验证了他田仲水才是田家最牛B的一个男人。父亲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烟,狠狠地把烟头一掷,站起身来,突然照着蒙蒙亮的天空吼了一声:“他妈的,我算老几啊!”
当我把这支烟抽完的时候,这个老头子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反而在地上坐得更加结实,用手指甲抠着耳朵眼,用一个小毛巾扑打着身上的雨水。其实他的身上早就没有了雨水,很干净,而且天空逐渐晴朗,空气变得清爽,即使身上淋到过雨水,也早就在这不停地流动的空气中挥发掉了。但是这些动作好像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习惯,就像一个经常抽烟的人,每当感到无聊就会点上一支烟。生命中的某些习惯永不可更改,即使将其强行地抹杀掉,它仍然深存于人的潜意识中,就像一个人已经逝去的回忆,无论如何去重新认识,它已是定局。
年轻女人的这本书,看上去永远也不可能读完。她一会儿看看前几页,一会儿看看后几页,一会儿又翻到了中间。我的确猜不到她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