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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吐纳开始练,还有助气的动作,我开始一周练习一个招式,平甩、高甩、扩胸等,顺着流程,这一次我果然不必再像一具木头人枯坐,而是跟着做动作,逐渐调整内在的气,算是有点成就感了。
在家里,我尽可能早晚各练一回,从十分钟增长到二十分钟,甚至后来还延至四十分钟,虽仅重复简单的几个甩动招式,却神奇地帮助我的身体放松,想想之前,我连动都懒得动,现在竟可以勤快练功,不啻缔写了奇迹。
另外,每周一次向仁爱医院精神科报到也没有间断,我还特地跟许医师询问,这一阵子我的情形显然好转,是不是拜定时定量在服用药物所赐?
他微笑说,不全然,也包括我自己做了许多努力。
我觉得这是一句赞美。
第六章帮不细心的人擦屁股(1)
我对于团团将我缠裹起来的那个茧,仍无意打破,依旧像一只蜘蛛一样,继续吐丝,加强茧的厚度,厌恶与外界沟通。
姐姐都会在下班后专程绕来我家里煮晚饭,陪我吃一顿,所以每天除了外出吃中饭,以及一周练一次功法,我几乎深居简出,并且完全过滤电话,除了姐姐与好友瑞,一概不予理会。
完整地保持不与熟人联络的全纪录,对我有一种中毒似的瘾,仿佛我已无计可施,而这是我仅剩下向全世界表达愤怒的郑重宣示!
我在跟谁赌气呢?
其实也说不上到底是哪一个特定的人,或是哪几个人,但我执意以这种“打保龄球全倒”的方式,来倾泄内心想要跟什么狠狠撞击的莫名欲望。
“晶晶书库”的阿哲打了好几通电话,他像是唯一还在意我的近况的朋友(至少是付诸实现关心的人我想出了两全其美的法子,写了一张传真给阿哲,说我只是暂时不想与外界联系,一来让他放心知道我没事,二来我又可以继续裹覆在茧里。真可笑,看来赌气这个动作,是我仅有的自尊了。
不过,别小看这莫名其妙的赌气举止,它竟是我百无聊赖中一针有强效的振奋剂。否则,我还拥有什么呢?不找个目标生生气,日子惨白到就像古典小说写的那样,“嘴巴都要淡出鸟了。”
然而,窝在我那“闲人勿近”的茧里,也不是一片太平。
我连续做了几个噩梦,都跟生平最害怕的蛇有关,有一次,我很清晰地记得,一条恶心的蛇张开了有尖尖毒牙的嘴,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指尖。它的利齿崁进我手指头的肉里,那种感觉即使在我的梦中,仍一清二楚,有着快让人昏厥的剧痛。
我奋力甩着手,却甩不掉那尾紧咬不放的蛇,像一条缠绕在手指头的深色布带,在半空中飘摇。
做着有关于蛇的梦,是我好几年来重复的梦魇。
我从小怕蛇,并且不是普通的反感而已,是那种凿刻在内心深处的恐怖感。偏偏我常梦见这种粘腻的生物,有时是满地爬窜的蛇,根本没有站立的空间。
其中有一回的剧情最离谱,把我惊出一身冷汗吓醒。我梦见正从一根树干下方走过,忽然一条缠在树枝上的蛇,不偏不倚就掉进了我的后衣领,直落在背脊,我还可以感到它凉飕飕地在蠕动呢。
那感觉太真实了,我当时全身猛烈弹跳了起来,立即惊醒,却只能僵直躺着,似乎已给毒蛇咬了一口,等着毙命。所以显然,我抱得紧紧的这颗茧,不过是一粒正在孵化的蛇卵罢,阴错阳差,我竟反而与一向惊怖的蛇相依为命?尽管如此,我仍不想破茧而出,外面的荒凉世界比一条阴侧侧的蛇又能好到哪里去?
后来是因为一位被我称为姐字辈的朋友,频频打我的手机留话,才动摇了我这作茧自缚之坚持。
自从我发病后,曾经跟她谈过一次,发现她的情绪长年都处在懒洋洋之中,人生远景也被她涂绘成灰扑扑,我当时很警觉,建议她不妨去看看精神科医师,说不定离婚多年的她也正为忧郁症,或其他神经官能症所苦。
但她向来在人前好强,下巴再怎么委顿,也非要抬得高高的,似乎很排斥去求医,因为那不啻正式宣布着她的脆弱。
听见她的留言,我以为她想通了,终于打算去会见精神科医师,才向我询探一些资讯。身为忧郁症患者,几度痛苦备尝,使我对于其他可能有忧郁症困扰的人,义无反顾想要加以关怀。
我尽管可以不理会全天下,但不能不对一样在忧郁症泥淖里挣扎的同类伸出援手。那是一种旁人很难体会的正义感,因为没有人比一个忧郁症患者更能同情另一个忧郁症患者了。
谁知道我回了电话,事情只对了一半。
她确实不胜唏嘘,诉说生命的低落、辛苦煎熬,但她找我可另有其事,开口说要我帮一个忙。
因为她最近刚接下了一个电视节目的策划,是一个钟头的人物专访,希望我能答应出面,趁着这阵子的新闻焦点,接受一个专访。
我把她当做半个忧郁症的同伴看待,虽然这个忙,实在有违我刻意不想跟外界接触的奇怪坚持,我仍认真考虑。
我回想前些时日,被朋友无意中拒绝而受到了深刻伤害,这对有忧郁症的人而言,更如烈火上泼油。我曾被烧得满身红肿,落荒逃到曼谷,现在又何忍目睹别人也被火舌纹身呢?
好吧,我答应了。
而这个改变不可谓不大,从茧居的封闭状态中,一举撞破,三级跳到电视屏幕上公诸于世。
但是既然因缘凑巧,我误打误撞,冲开那只死气沉沉的茧,似乎我就没有理由再屈身于茧里。否则,我已经在有线电视频道上公开露脸,却还自以为是地窝藏起来,那不就像鸵鸟把头缩在土穴里,整粒大屁股都还露在外面,模样太可笑了?
那晚,我在电视公司录完了影,心血来潮,就直接搭车到“晶晶书库”与阿哲碰面,正式结束了那场无名之火的刑期。
由于上了电视,所以我的外表稍事打扮,虽是剪裁合身的丝质衬衫,却黑不溜丢,多少反映了我的幽深内在。
阿哲一看到我,非但没有他想象中的颓然,反而一副光整的样子,他一再咋舌称奇,又听我讲话字字有力,欣喜地说:“真好,像是又回到了你还没生病之前的时光。”
我记得去年八月刚去精神科求诊之初,几乎拖着铅块重的身子,在好友张维的陪伴下,外出走动,与阿哲见了面。当时我连讲话都提不起劲,镇日无食欲,当他们的面,一碗汤也只能勉强喝了一半。
阿哲自认识我以来,总看见我光鲜自信、积极奋起的举态,所以那时他大吃一惊,因为我整个人浑似一具被窃取了灵魂的空躯壳。
然后,阿哲一路看着我变好了,又迅即变糟了,好好坏坏,起起伏伏的。
病情好的时候,我会跟他讲解人生道理,擘理人际的迷惑;病情差的时候,我则离群索居,甚至还走他乡,他都看在眼里。
第六章帮不细心的人擦屁股(2)
但是阿哲从来没看见我在发病后,能像这次一样重新站起来,仿佛中间的过程中不曾跌过跤。
只不过阿哲的乐观,是一种外人看戏的单纯比较心理,因为相对于我曾有过的最低潮,现在看起来当然人模人样。他没有亲自经历过忧郁症的摧残,很难体会它的可恶,有时挺会伪装,藏在平静的心情底下,可能是下一场说来就来的西北雨。
忧郁症患者还能走出来见人的时候,多半是他们稍微舒缓的难得时机,但当真正苦难的时刻降临了,则只能瘫在家里,那时就算痛到啃破棉被,也无人知晓。
总之,从曼谷归来后,不管是否出于自愿,我这一场在人际上企图闭关自守的布局,被所谓援救同类的正义感打散了。
说到正义感,恐怕也算是祸首之一吧。
我怀疑它跟我多年的忧郁症潜伏有关,因为我拒绝在大家都争着做好人的时代里,当一名只会点头、不得罪人的乡愿。
当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集体摆荡时,我不愿随波逐流,就宛如在一堆顺着同一方向游的鱼群中,唯一脱队逆流的坏胚子,表示必须只身抵抗海水的压力。
例如,我过马路时,常被大巴士闯红灯扬长而去的凶相吓着,即使人站在路边,仍险些给擦撞。我气愤不平,对着巴士大冒黑烟的屁股低声咒骂。
别人大概也会很气恼那位莽撞的巴士司机,但是别人会比较理性,除了生气,还想到应该记下巴士的车号,打电话跟公车处抗议。确实,如果每个人都知道打电话申诉,只要多了几次纪录,那位恶司机便要卷铺盖走路了。
后来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台湾人都是只会在嘴巴抱怨,很少提笔或打电话去伸张正义,争回自己权益。但那也不意味着台湾人就多么温良恭俭让,反而把气憋着,没有正常发泄,却留到其他的地方倾倒。
从此,我十分注意正义感的表达,不愿再轻易抹煞“是”与“非”的那条界限。可是,这一来也害苦了自己,我常发现人家都不太在意的事情,我却老被夹在缝隙里,自顾自地气恼不休。
比如,我家附近有一间自助餐店,老板娘时常以不耐烦的口气说话,偶尔去了两三次,我本来以为她只对我态度恶劣,后来发觉她对每一位顾客都一样无礼。
有一回,我就看见她烦躁地问一位动作偏慢的欧巴桑:“哎呀,你要点什么主菜啦?便当盒搁在这里占位置,不说我怎么知道?后面还有客人在等耶。”
我从此便管不了它的地利之便,再也不去那一家店了(妈呀,我居然还后知后觉,总共去了两三次)。
因为我想,若是每个客人都这么好蒙混过关,继续光顾,让这家店生意如旧的话,那么这位可恶的老板娘就永远不会改变她的嘴脸。
可是,我的杯葛显得势单力薄,屡番走过这家自助餐店面,人潮还是一样多,那位被像小孩哄骂的欧巴桑也照常上门。
我实在大感不可思议,难怪老板娘拿跷,不会改善她的服务态度,因为顾客们全不争气,被人家用一副臭口气喷了满脸,下次还不是乖乖再度光临。
可是,我选择了抵制,就必须牺牲了中午就近吃饭的好处。
而像这样子坐落我家附近,因老板态度欠佳,被我三振出局的餐饮店,数一数就有三家。
我是不是疯了?为何别人似乎都不在乎,我偏偏不肯认这个账?
为什么在我们身边充满了许多不细心的家伙,常常粗鲁地践踏到别人的感受,却可以从容地逃过抵制,没有任何惩罚,照样我行我素?
又为什么好像只有忧郁症倾向的人,才会把别人的感受当一回事,处处细腻,时时留心?
好事仿佛都轮不到有忧郁症倾向的人,而是给大咧咧的人抢走了,他们惯常嘿嘿嘿,嘻皮笑脸,很容易混得开局面,但往往便宜了自己,却苦了在后面帮忙擦屁股的人。
而绝顶气人的是,忧郁症患者大概全都是这么一批捂着鼻子、为人擦屁股的苦命鬼!
我正是不折不扣的最佳范例,那三番两头发作的正义感,看不惯是非模糊地带,也不愿随意妥协原则,只好老是轮到我生气的份。
这样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最近,我光顾了一家米粉摊,无意间听到老板娘与另一位女帮手在跟一桌年轻的客人对话。
我本来无心听,但是她们的音量大,我的耳朵既然关不了,只好无奈地继续当听众。
刚开始,那位看似老板娘的矮个子女人,朝那对情侣中的女孩问道:“那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女孩嚅嚅应着,我听不见回答。
老板娘还在追问,好像人家结婚与否跟她祖宗三代有什么密切关系。
后来,老板娘话锋一偏,转而问起那位男孩,大概是他妈妈生病住院了。不过,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关怀人家,反倒是二百五的对白。
“那住院很久了嘛,这样不是要花很多钱?”那位中年女帮手转头问起她的老板娘。
“喂,那你老爸一定赚不少钱喔?”老板娘干脆直接问那位男孩。
男孩子不吭声,老板娘的神经线当真有问题,等不到回答就自言自语:“那你老爸有没有再娶?”
中年女帮手笑纹纹地搭腔:“你三八,人家的老母还没死,他老爸怎么会再娶?”
我不敢相信这两个女人,居然如此恶拙地一问一答,当着人家做儿子的面前,形同下诅咒。
可是我也没听见那一对年轻情侣出言抗议,两人吃完,摸摸鼻子就走了。
如果不是我亲耳听闻,会以为这是连续剧里才有的夸张剧情,但自从我对忧郁症的入侵敏感起来了之后,好像变得耳聪目明,经常发现周边其实到处都是这样的人,走路不看步伐,乱踩人,谁被踩到谁活该!
那对情侣也真绝,什么话也没表示。就是因为有他们的姑息,才会宠坏了这一对宝贝老板娘与雇用的帮手,一直肆无忌惮践踏别人。
但是假如当事人都不生气,那我这个局外人气个什么劲呢?
这桩事件过去了,我的脑袋可能因为忧郁症之故,记忆力有点衰退,有时会忘记生活细节。隔了一阵子,我又踏入了这家米粉摊。
当我才跟站在热祸前的那位女帮手,交代完想吃什么,刚刚坐下,正在店内清理桌面的老板娘,又开口问我:“那你点了什么?”
我才坐定,摊开一本书,正要阅读,被她这么无礼地打扰,一股无名火升起,想起了日前这一对宝贝蛋的伤人纪录,义愤填膺,这下惹到我了,冲着老板娘吼了一声:“我已经跟她讲过了,我不想再讲一遍!”
做生意的人平常就眼睛睁大一点,耳朵竖尖一些嘛,自己老是这么不经心,还要打搅客人必须讲了一遍又一遍,烦不烦哪?
她们显然故态复萌,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客人上门必须跟掌厨的讲一次,进门坐下来,又要跟擦桌子的讲第二次,而不是由她们做生意的一方多留心,难怪她们粗心大意,跟客人聊天没分寸,伤到人还茫然无知,不想姑息养奸下去,我决定绝不再上门光顾了。
唉,只是住家附近可以吃饱肚子的地方,又少了一间。
第六章有欠公平的指责
在报纸上,读到一位知名女作家的专栏,说起她弟弟自杀的往事。
她提到弟弟是忧郁症,所以,即刻吸引了我的目光读下去。对于任何因忧郁症而走上绝路的个案,在我而言,都像一个着了魔的吸盘,我殷切想看看其他忧郁症患者的故事,仿佛在打听一个同乡的下落。
那篇文章写道,在弟弟过世后,她的身体健康也崩溃了,不得不进医院洗肾。这时她才了解洗肾是“世界上最难忍的酷刑”,同时在过程中,她接触了许多洗肾病人,被他们的苦中作乐且积极活下去态度震撼不已,回过头来,认为她弟弟轻生,乃“健健康康的一个人,竟不知生命的可贵”。
她对手足的追忆充满感伤,敲击中了我的心灵,动容之余,旋即却被她的一段说法,踩得满面瘀伤。她说:“小弟如果知道,死亡的结果总不是太美丽,且身后事会变得如此不堪,他应该后悔自己那么冲动才对。”
我忍不住生气起来,她的这一番恨铁不成钢的指责,对一位身心健康的人来说,或许说得通。
但是,拜托!她弟弟既然有忧郁症,那就表示他的精神有相当程度的耗损与病变,已被逼到繁华生命的墙角,怎么还编派他“健健康康的,竟不知生命的可贵”之罪名?
忧郁症发作时,对生、死的选择,本来就不可以常人之心智计,他的脑子持续分泌一种化学物质,将意识浸泡得灰沉沉的,一切已扭曲变形,从这张意识的网膜看出去,世界与人生如何会美丽?
而且,忧郁症影响所及,脑中分泌快乐的血清素阙如,就像一条夏季干旱的溪流,不再流通,终于成为一滩死水的池塘,发现扰人的恶臭,当事人便会觉得活得很腻,完全无心恋栈,怎能只是单纯地归咎于“冲动”,而说伊人应有悔?
再者,拿忧郁症患者跟洗肾病人相比,也不公允。病与病之间,不该以绝对值,去较量哪一个苦,而是应衡量当事人的感受认知,譬如疾病对他们产生何种高低程度的影响与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