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利菜,全像打死盐贩,连平常爽口的海鲜也失去了魅力,我越来越常对着餐盘发愣,不爱吃东西,体重直直落。
而且,白日家人去上班后,我每天只想窝在家里,无心去逛街、探门路,以前对一座城市那种猫一般的好奇心彻底消失了,成天当懒骨头,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自己在纽约住了三年半,大都市光怪陆离的花样看多了,这种小城市也就没啥稀罕。
本来我携带了笔记本电脑,计画进行写作,打算至少完成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的三分之一,在台湾已大致构思出骨架,理应进展顺利。
但一到旧金山,这些骨架都凋零了,我连一根起码的大腿骨也撑不起来,更不要讲为小说铺设血肉了,居然整整一个月没开工,写不出一个字。
这对于一向自律很高,已经从事专业写作一年半,掌握速度驾轻就熟的我来说,简直是阴沟里翻船。
翻开以往辉煌的成绩,我可以一整天不出门,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写出六七千字。我总是自诩沉得住气,具有遵守进度的观念,没想到我竟疏懒到这么堕落的地步。
有个很好的比方,我那时就像一具被戳了一个不起眼小洞的塑料玩具,外表架子看似正常,其实渐渐扁瘪,身心都在急速委顿中。
但是这一切也并非毫无线索,六月中旬一个打破旧金山百年平均气温的大热天,我在仿佛烤箱的屋子里,焦躁不安,后来耐不住燥热,爬上屋顶乘凉许久。
这时,我已出现全身热血逆流的郁闷感,呼吸接得很不顺畅,来回踱步,最后只好坐倒在厨房的餐桌台底下,背抵着墙,双脚屈着,两手猛在大腿间搓,肩膀高耸,好似一只被关在狭窄笼子里的大花豹,全身给架在那儿。
我忍了一阵,终于松口发出低鸣,嗯嗯地吐着胸口的郁气。
后来家人察觉异状,走到我身边,不解地问:“你怎么了?你想要干嘛呢?”我没有回答。
当时我已五内俱乱,胸坎快要炸裂,根本无法腾出心力回答,被逼问急了,更是频频伸直手臂,奋力搓掌心,想逃到地洞里去。
蓦然,我想起了科幻片《异形》,一股庞大的压力就如一个外太空的怪物,将要从我体腔撕裂而出。我发出了濒死的剧痛,肚皮被扯得跟一层蝉翼那么薄。
这种情形,一九九五年当我住在纽约时,也曾经发生过一次。我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坐在地板上,拼命踢脚踹开地毯,胸口掀起怒涛骇浪,几乎将我灭顶。
历史又重演了,我捂着胸,凄厉地对着搀扶我的家人叫道:“我病了,我有病,我要吃药。”
那当儿,我难受到极点,以为自己一定是哪个脏器出了问题,应该去看医生,吃个药什么的。以我那时的知识系统,只够把它想成是身体的疾病,却怎么也没往精神方面的疾病去联想。
自纽约那次的发作之后,我和家人都只把它当作一时的闹情绪,不晓得我的脑子已经安装了一颗不定时炸弹。
一九九七年从纽约搬回台湾,我的左边肋骨边缘一直疼痛,必须用手指使劲揉散,才略感舒服。
我为此困扰良久,去照过胃镜与X光片、做过心电图,三个门诊的大夫都说我没事,却没有一个细心或好心建议我试试别条路径,例如去看精神科,因为可能是压力导致。我只好把它想成是从纽约搬回台湾时,在打包沉重的书籍,自行搬运之中,岔伤了气。
后来在台北的家里,我又发作了一次,气愤地把椅子摔在地上,失声狂叫。那次似乎更严重,一股排山倒海的怨侵袭上来,非得破坏什么才肯罢手。
自从被诊断出忧郁症病情后,我往前几年追想,认知到其实很早以来,我的压力症状就出现了,从控制不住地发狂咆哮,到胸口不时抽痛,都藏匿了诸多的蛛丝马迹。只可惜当时社会上对神经官能症还十分陌生,媒体鲜少报导,我也因此掉以轻心。
直到六月在旧金山最近这一次的发作,我仍旧以为是情绪使然,过了就会过了。
那夜,后来我外出散散步,吹凉风,回家后虽暂时止息了体内的沸腾,可是经过这一番喷火,那座睡眠火山已经醒过来了,蓄势待发,正虎视眈眈等着下一次的狂泄。
六月底,我独自回到台湾,着手准备两个月后搬到旧金山就读。但我心口竟有说不出的无力感,在未来的蓝图上,我连涂上一笔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更糟的是,我很难入眠,长夜漫漫,怎么就是睡不着。
我最后只好向一位精神科医师的朋友求助,他私下拿给我一排安眠药,是一种白色细长状,宛如一粒糯米的Stilnox。
起先,我只是吃一粒,但早晨醒来,坐在沙发上,头往后一仰,全身仍感到倦累,似乎没有真正放松休息。后来,一颗Stilnox的药效缩短了,只能撑三个半小时,我半途一定会醒过来,必须摇摇晃晃起床再吃一粒,才能接着睡到天亮。
但就算睡到清晨,我的疲累依旧,而且肋骨附近原先存在的疼,已经被新的痛点取代,我的左肩窝好像被人捅了几刀。那个地方位于肩胛骨上方,有个凹槽,似乎正好用来累积大量的疼楚。
连续两周,我的胃口也全砸了,看到食物便起反感,所有感官知觉一律停止,一笼小笼包最多吃三粒,就快要吐出来。
我每夜吃安眠药,却仿佛都没睡着,白天想试试看能否自然入眠,每当快要睡去,我肩窝的压力就会如野火烧起,轰地一声,惊吓得我心口咚咚跳。我越着急想睡,越是难以成眠,加速恶性循环,心底就又越急。
惨了,我被清醒之恶魔绑架,从此无法进入梦乡?
十几天下来,食量小如蚊蝇,睡得更是七零八落,我在内外交迫之下,体力濒临崩溃,情绪也绷到最吃紧,整个人摇摇欲坠。
躺在床上,只有一个渴望,希望疲惫不堪的身心能够再度进入甜美的梦,但是我的全身僵硬,屡屡绊倒在梦乡的门槛上,摔得鼻青脸肿。
那段时日,我的脑子应该已经焦糊了,连续那么久缺眠、缺营养,正好被忧郁症毒素侵入,或者应该说平时隐匿的忧郁症病毒涨到了危险水位,快要决堤。
我越躺越睡不着,胸口又像有地狱的火在烧,日以继夜灼伤我的肩窝,将心中的焦烦煮到沸点,汩汩冒着狰狞的水泡。
第一章刚出炉的忧郁症患者(2)
整个屋子只有我一人,终于忍不住放开声量哀叫,在床上像一条刚被钓上岸的鱼抱胸翻来滚去,大声向神明喊道:“救苦救难大菩萨,救救我!不然,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一直捶打肩窝和脑袋,怒斥:恶魔缠身,你给我滚出去!
那几日,我自知随时有昏倒之虞,每次在客厅焦烦徘徊时,都必须避开那张玻璃的长茶几,以防真的不支倒地,会刚好跌在桌面,撞得满身血泊,躺在一堆碎玻璃中。
我这时才隐约了解,为何在电影里,每次拍到监狱画面时,总是有一堆精神病患者在团体绕圈子。因为不经大脑支配,只要跟随一条队伍,持续而固定绕圈圈,会帮助浮躁晃动的心情安稳下来。
这也成了我的睡前功课,从客厅出发,行经餐厅,绕到书房兜个圈,再转回原点,重来一次。
沿路我还会数着步伐,每晚大概从一数到五百,安眠药才有点作用。
数步子,是一种古老的方法,却很有效,稳定的节拍会像巫婆念咒语那样,协助无依的心灵有个轨道运行。
我寂寞地在偌大的屋子里,悄然转圈子,备感孤单。然而,白天对我是一连串空虚与茫然的煎熬,所以我还是渴盼就寝时刻的到来。但另一方面,我又很怕睡觉,因为每个夜晚的降临,都只是一再证实了我已失去自然睡眠的能力。
那种安眠药有很明显的副作用——口渴,一个夜里我必须起床好几次喝水,最高记录是七次,睡觉品质之差可以想知。
不靠药物睡不着,靠药物又睡不好,这就是我被夹在中间的两难。
忧郁症患者最怕的便是这种“左边不通,右边也不通”的绝路情境,一旦感觉无路可退,早就积在体内的高压即会被引爆。
我向来浅眠,梦也很多,但像这样从七月初到八月连续四周,被硬架在清醒与沉睡的界限中间,如同人质,动弹不得,无计可施,还是第一遭,我的压力便狂啸了起来。然后,兵疲马累的我,某个早晨没来由地,被一股绝望的想法击倒。
我觉得人生乏味透了,以后要这样活下去,只有无尽的苦闷、窒息,眼前一片黑漆漆,心里涌上了死亡的阴影。
今天如此凄惨,明天一定也是这般,下周也是,下个月,甚至明年,日日夜夜都是一样,好不到哪里去。我的脑子所能想到的未来,全像这般昏天暗地,没有一丝黎明的曙光透进来。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严重消沉,了无生趣,幽幽想起了以前读过英国女作家维吉妮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走进河水中自尽,正是因为精神低落到接近地狱的入口,一心寻死,便在口袋中装满了石块,加重下沉的力量,非死不可。
她当初塞满口袋的大小石头,现在借尸还魂,变成了我心上的负荷。我似乎可以接收到她的低靡、绝望、丧志。那时拖着她身子往河底沉的那一股重力,也正在拉着我急速下坠。
八月初的一个周五,我已经忍到极限了。
早晨有个预感,今天可能会昏厥。其实,我还真希望能昏迷就昏过去吧,老天爷帮帮忙,昏过去至少说不定可以捞到一个甜觉。
就在等待投降之际,我尝试打电话给那位精神科医师的朋友,在他百忙中,居然意外接通了。
我姑且一试,不确定地问:“你那边有没有让肌肉松弛的药?”
“有哇,你中午可以到我诊所来,我拿给你。”
哇,得救了?希望如此。
午饭时分,我勉强撑起虚弱的身子,拦下计程车,赶去他的私人诊所。下车后,我连步履都走不稳,下意识避开中庭的花圃,心想万一撑不住仆倒了,也不至于头部会去撞到砖块的尖端。
在冷气房里不过稍等了他三分钟,我的两眼发黑,千斤重的头就不时朝后仰,脖子已支持不了,似乎要就此晕死过去。偏偏我的身子仍不肯罢手,在紧要关头都死命撑住了。
我没有跟那位医师朋友多耽搁,他有一位病人正等着看门诊。两排金箔纸包装的镇定剂Ativan已经拿到,我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拖着有如怀孕鲸鱼般沉重的身子,那时是正午,街上到处买便当、外出吃午饭的人。
我看着一个个手里拎着装食物塑料袋的上班族,难过极了,因为我根本没有半点胃口,不解别人怎么还吃得下厚甸甸的一个午餐盒呢?
在经过一家西点面包店时,我还是走进去,买了一个圆筒状的毛巾蛋糕,意思意思一下。我知道带回家也必然无法吞咽,但是买了放着,起码骗自己安心。
回家后,我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心想体力都那么透支了,这下或许能够全身竖白旗,自然入睡了吧?
我一躺下去,乏力至极的背部就像发生灾变的电厂,顿时有无数股电流乱窜,麻成一片。好,电瓶漏电了,总可以归于死寂吧。我闭眼不敢动,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都过去了,竟还是睡不着。
哇,我成了永远不能入境梦乡的黑名单人物?宣判下来,我的惩罚定谳了。
我欲哭无泪,再度抚胸对着空中哀号:“菩萨,我试过,我尽力了,没办法,我救不了自己,必须去吃药了。”
吞下了两颗0。5mg的Ativan,我不敢太过乐观会有什么奇迹,只是躺在床铺等待下文。
秒针滴滴答答溜走,几乎就在不知不觉中,我竟然意识流失,滑入了久违的梦乡。我还记得在浑噩间,两只脚轻柔地相互摩擦,那是只有在一个人熟睡时才会有的放松举动。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悠然醒转,看看时钟,才不过从一点睡到两点。虽然仅有区区一个钟头,但这是我长达一个月以来,首度全身松弛睡着了,如蒙上天眷顾,几乎流下泪来。
一醒过来,原本上紧发条的僵硬身体,有种洗涤的清新感,我突然觉得饿,抓起桌上那条毛巾蛋糕,几口就咽下肚了。
这是我的救命仙丹,不敢相信,我悬于一丝的气息居然就此保住了。
法国作家考克多(Jean Cocteau)在一九五〇年代晚期写了一本《鸦片》(Opium),其中就有这么一段话:“吸一口烟斗,仅仅一口,就绰绰有余了。”
“One pipe is enough”,说得好!他对鸦片的迷恋,向往药物对人类身体产生的神秘催眠与放松效果,“只吸一口”,此时也成了我“只睡一小时”的翻版。
吃了Ativan,我非常能体会考克多的神游处境,吸一口,就跟睡一小时一样,那么珍贵。呵,Ativan就是我的鸦片。
从那天起,我养成了吃镇定剂的作息,早午晚各一颗,临睡前又一颗,加上两粒促进安眠的Stilnox,套句武侠小说的用语,“暂且护住了心脉”。但是,我的情绪仍会出现这两种药控制不了的低潮汹涌,不明就理是哪里有问题。
那时,我想老是私底下跟那位精神医师的友人取药,名不正言不顺,但又碍于“朋友不诊断朋友”的原则,我只好央求友人干脆帮我介绍别家医院与医师,让我正式去求诊拿药。就这样,我来到仁爱医院精神科,向许豪冲医师报到。
根据我平实的口述,一副具有书生气质的他,当场不疾不徐地宣布:“你有中度忧郁症。”
他只差少说了“恭喜你”,否则,我真有中奖的错觉。
第一章“你还想死吗?”
从此,我开始了每一周都要去看精神科医师门诊的“脑袋维修之旅”。
挂许医师号的病患总是一大串,原因出在他很有耐心,一定听完每个求诊者的投诉,脸上从不会出现敷衍应付的神色,总像个安静的好朋友倾听。往往过了午餐时间,他还会另辟密室,把剩下的门诊看完为止。
算许医师精明,不然有些忧郁症患者的观察力自有一种病态的灵敏,医师若有一丝不耐烦或是虚情假意,都会触动我们心中的那根感应针。
但无论如何,他每次都睁着邻家男孩的敦厚眼神,偶尔挤出腼腆的微笑,很让人放心托付就是了。
他说我只有吃镇定剂Ativan和安眠药Stilnox是不够的,还需要服用抗郁剂,而且我的疗程至少要维持半年到一年之间,才能把脑中的血清素提高到一个安全量。中途不能间断,否则很容易复发。
我以手抵住桌面,支着下颚,懒洋洋地问:“我这样算很严重吗?”
“算是!”
竟然没有半点修饰用词!也好,诚实是最好的政策。
“我比较注意的是你目前一个人住,那样对有自杀念头的人来说,并不理想。以我的专业建议,会希望你住院。”许医师如是说。
我记得刚在大厅等待时,看见墙上贴着精神科病房的照片,我的妈,好像一个老人安养院,连家具都是贴皮的那种,中间的空地更像随时有人会跳出来带团看游戏似的。
“我不要住院,但是我会叫朋友多来家里陪陪我。”我仿佛一个小学生在跟老师讨价还价,拜托不要布置家庭作业。
“但我要特别警告你,中度忧郁症患者比瘫在床上的重度忧郁症还危险,因为你现在有体力,也就是有行为能力,若想自杀,便有很大的机会去做。”听起来许医师不是危言耸听。
“我知道,我会当心。”
“好,那就说好下周见啰。”他给了我一记鼓励的笑。
也许是多心,我觉得许医师讲这一句话的时候,好像一个约定,背后的意思是说:“那可别趁这一个礼拜想不开自杀喔,咱们还要再见,别让我下周白等。”很快我就多学到了一个英文单字“depression”,乃忧郁症是也,系从“depress”而来,查字典有压抑、忧郁、萧条、跌落、衰弱、沮丧等意义。没错,每一个解释都精准地描摹了我的状态;然而,我总觉得似乎还少了一点什么。